第2章 (1)
她又拿了一把刀。
他都已經懶得去算這是第幾次了,這女人還真是學不乖。
不是沒想過,既然她這麽害怕,就讓她帶着刀算了,但在他這麽好心的照顧了她如此多天之後,她還如此防着他,不知為何反倒是讓他忍不住想逗弄她了。
話說病人他見得多了,像她這麽頑固的,還真是世間少有。
幸好她倔歸倔,卻還算聰明,知道讓他換藥包紮,也曉得該吃飯時要吃飯,雖然她總是裝睡,他也不揭穿她,這女人傷得太重,身子太虛,反正裝着裝着,她總也會真的睡着。
看着她緊緊握着的那把醫刀,他還是把醫刀從她手中抽出來,放回原位。他不擔心她會突然醒來,他甚至不擔心她會死抓着不放,她是個聰明人,她脈象依然虛弱,真要動起手來,他還是有辦法制她的。
不過她虛弱歸虛弱,這幾日,她确實有在好轉。
事實上,那不只是好轉而已。
垂眼看着她蒼白的小臉,他明明記得他剛撿到她的那日,她臉上被咬了好幾口,讓她破了相,但幾天前她醒來時,那些傷就已經開始長肉,到了今日,雖然還有些凹凸不平,但已和之前判若兩人。
一開始他還沒注意,他替她上了藥,遮住了那些傷,直到那日替她換藥,小心洗去她臉上藥膏才發現。
即便那藥是外公留下的方子調的生肌散,可這傷也好得太快,一般要好成這樣,少說也要四五個月,但這才沒幾日吧?
有那麽一會兒,他還真以為是他記錯,可她身上其他傷口也有同樣情況。因為如此,幾日前就對這女人稍稍上了心。
她身上有許多傷,都非刀劍造成,倒像是遭到野獸攻擊,他撿到她時,她整個人就像個被野狗啃咬過的破布娃娃,明明傷得那麽重還能活下來,連他都覺得訝異。
看着她的斷手,再回想當初她的情況,只怕追咬她的,并不是野狗,恐怕是比野獸還可怕的東西。
若在追她的東西,真是他心中所想的,她老想拿刀防身也就很正常了。
心裏,因此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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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忍不住觀察記錄起來。
這女人身體的反應超好,給什麽就吸收什麽,吃得越多她恢複的速度就越快。
非但外觀上看得出來,他替她把脈時,也能從脈象中,診出她受傷的內髒,以十分驚人的速度在修複。
她複原的速度,比師弟更快,也比孫師父、外公和爹娘寫的醫書裏的例子都還要快,甚至比祖師爺描述過的情況更加快速。
她的身體似乎知道要先修複重要的內髒,然後才是皮膚,最後才是那只斷手。
所以她胸腹上的傷口是先愈合的,跟着才是頭臉與手腳。
因為反應太好,他把所有的丸丹散藥都拿出來喂她,再根據施喂的藥材,替她把脈,查看反應,再一一記錄下來。
除了喂藥之外,當她不再反抗吃他喂食的東西之後,他不只炖了魚湯,還和農家買了老母雞,熬了雞湯來喂她。
看着這女人在他的巧手調理下,日漸好轉,真是讓人心情大好。
不過湯湯水水、清粥肉糜吃了一陣,他猜她應該也想吃點固體食物,不過她老裝睡,他可沒辦法硬塞只雞腿到她嘴裏——
等等,他可以嗎?
看着那繼續裝睡的女人,慢慢的,他揚起了嘴角。
他是故意的。
烤雞的香味源源不絕而來。
即便沒睜開眼,她都知道那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沒用那紅泥小爐,只刻意挑了個上風處,在地上堆了石塊,架了烤架,開始生火烤雞。
那雞很肥,烤起來又油又亮,不斷的滴着香油,每回那雞油滴到火炭上,就會瞬間滋滋作響,教香味更甚。
她肚子餓了,很餓很餓。
她忍了又忍,忍了再忍,直到他撕下了一只雞腿,吃得啧啧有聲。
這一剎,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很蠢。
他知道她醒着,知道她是裝的,一直曉得。
既然如此,她還躺在這幹嘛?
這男人日日照三餐為她把脈,他若是個庸醫就算了,偏偏他還不是。
可惡!該死!
他知道她不對勁,就算不是個大夫,一般人看了她這樣的複原情況,也會知道她不對勁,更別提這醫術高明的家夥了。
但他沒有因此吓跑,或直接将她載去官府,只是繼續醫治她。
她不知這人到底在想什麽,可她曉得她需要進食,而且他心知肚明。
她遲早都是要醒的,既然如此,她何必還繼續裝下去?
所以,當他啃咬着那只雞腿時,她從車板上爬坐了起來,下了車。
她雙腳仍有些無力,站都站不太穩,她盡力穩住自己,一拐一跛的走過去。
坐在火堆旁,他看着她像嬰兒學步那樣,搖搖晃晃的走過來。
那女人走得很慢很慢,有幾步他真的以為她會跌倒,可她最後仍是撐住了。
等她走到火堆前時,她已滿頭大汗。
也許他應該去扶她,但他沒有,他有一種感覺,如果他伸了手,這女人會張嘴一口把他的手咬掉。
所以他只是繼續坐在那兒,看着她艱難的來到身前,癱坐在地。
她汗水淋漓,渾身顫抖,但仍惡狠狠的瞪着他,一副他要是敢有意見就試試看的樣子。
他挑眉,微笑開口:「姑娘若餓了,千萬別客氣——」
話聲未落,她已抖着手去抓那只架在火上的烤雞,撕了另外一只雞腿下來,張嘴就啃咬起來,根本就沒在和他客氣。
他看着她啃雞腿,在她吃完了一整只雞腿之後,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山楂烏梅茶。」
她瞅他一眼,這回沒有遲疑,直接伸手拿過那杯茶,喝掉整杯,之後再去抓那只烤雞。
她只剩一只手,照理說應該不是很方便動作,但他注意到她的指甲在瞬間變得無比尖利,讓她可以輕松就抓下一塊雞胸來吃,但在那之後,她尖利的指甲又變得如常人一般。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他的眼力向來很好。
顯然她的也是,她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冷冷朝他瞥來一眼,等着他說些什麽。
對此,他很識相的閉着他的嘴,只回以一笑。
她繼續大口大口的吃着那只烤雞,誰知當她吃得正爽快時,忽地不遠處有一四腳着地的黑影從草叢中走了出來。
她一見,臉色刷白,反射性就往後飛退,瞬間抽出藏在腰間的醫刀,一旁男人卻在下一剎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
「沒事,我畫了結界,牠看不見的。」
這話,讓她一怔,才注意到那東西不是朝她飛奔而來,是用走的,牠蹲趴在地上,東嗅嗅、西聞聞,然後擡起臉,抽動着鼻頭,一邊用那雙賊眼環顧四周。
她能看見那青色的瞳仁掃過她,一瞬間,她幾乎想轉身逃跑,可那雙青瞳在掃視過她時,完全沒有停下,像是完全沒有看到她,就這樣看到了旁邊去。四下查看過之後,那醜陋的東西擰起了眉頭,露出了困惑的模樣,牠不死心的東走西繞,沒有馬上離開,可她看到那怪物不管怎麽走,都是走在十尺之外。
然後,她看見了地上黑色的線條,那男人用燒過的黑炭,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圍着兩人和火堆,甚至包括了那輛驢車和毛驢。
圓圈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他各畫了一個圖案在地上,她知那是一種法陣,很簡單,但很有效。
那醜惡的怪物沒有辦法走進來,似乎也看不見在圈內的人事物,牠在圈外游蕩了好一會兒,那怪物才轉身走開。
即便如此,她仍止不住顫抖,直到身旁的男人開了口。「所以,妳要告訴我,那是什麽東西嗎?」
她猛地回神,轉頭瞪着他,像是直到此刻才記起他還在這裏。
他對着她挑眉。
「我不知道。」她眼也不眨的說着。
她在說謊,他知道。
她掩去了眼裏的恐懼,但她的手指仍在顫抖。
像是為了遮掩止不住的顫抖,她轉頭伸手将整只烤雞抓起來吃。
「那在下能敢問姑娘貴姓芳名嗎?」他再問。
「我不記得了。」
她頭也不回,繼續啃那只雞,只反問。
「我以為你說你是江湖郎中,不是道士。」
「這我祖師爺教的,行走在外,難免會招惹到一些髒東西。」他告訴她:「所以他給了我幾張符咒,教了我簡單的陣法防身避邪穢。」
聞言,她沒再開口,只是吃得飛快,沒兩三下就将那油雞吃得一乾二淨。
他懷疑她真的吃得下,她看起來像是要吐了,可她強迫自己将那整只雞都吃下去。
她很害怕,怕那東西再回來。
牠會回來的,他猜她比誰都還清楚,所以才會吃得這麽急。
他沒有阻止她。
她想要快點恢複體力,進食可以幫助她。
當她吃完時,她臉上那凹凸不平的疤還在,可是他注意到她轉身離開時,她的腿不跛了,原本因為疼痛而彎曲的身子也直了起來。
她上車之後,就直接躺平,倒下來睡覺。
他挑起了眉,吃完了手上的雞腿,掏出手巾擦了擦手,開始收拾東西。
那一天,他讓毛驢拉着車,又往前走了十幾裏,方停車歇息。
她不喜入村鎮,當然就更不可能到客棧打尖住店,這幾日他就都打地鋪,今夜當然也是如此,他綁好缰繩,拿燒過的炭枝在周圍寫下咒文,再從車駕下方拿出草席,随便往地上一鋪,人一躺,眼一閉,就睡啦。
可到了半夜,忽然一陣聲響傳來,他起身轉頭一看,只來得及看見驢車後的門簾在夜空中随風飛揚着。
那老是動作慢吞吞的毛驢,不知是怎麽回事,竟四足齊揚,跑得飛快。若非他知那是頭驢,還真會誤以為那是匹馬。
他一陣傻眼,坐在草席上,愣看着那毛驢眨眼就拖着車,跑得不見蹤影,
只留下兩道車轍,一路往遠方延伸而去。
月明,星稀,風呼呼的吹着。
當一片落葉随風落下,他環顧四周,看着一片荒野,方回神領悟過來——他被搶劫了。
說實話,他懂武,若真要追那驢車,也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
但他生性懶散,雖然對那女人特異的體質很好奇,不過他也沒好奇到願意繼續做那種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的事。
她要跑,那就跑吧。
反正天下事無奇不有,跑了一個,還有別的會出現。
他這個人很随性的。
而且大半夜的,與其起身去追車,他寧願好好睡上一覺啊,所以他沒去追那驢車,只是仰天倒回草席上。
天涼,好個秋啊。
既然麻煩自己跑了,他還是睡他的大頭覺吧。
第二天一早,他卷起草席,拿草繩一綁,背在背上就起身上路。
他在秋日下徒步走了二十裏,才看見下一個村落。
村口曬衣的大娘賞了他一杯茶水,見他生得俊俏,又一副斯文樣,好奇的問他打哪來,姓啥名啥,做啥的啊?
他笑笑的回了,一聽他是郎中大夫,大娘立即拉着他去爹娘家中,幫忙為摔斷腿的老爹看診,等他幫那大爺固定好斷掉的腿腳,門外早擠了一堆人。
村裏少有大夫郎中經過,一聽說有大夫郎中到了,個個扶老攜幼的來。他手上沒藥箱,也沒銀針,但田邊野地就生有藥草,只是人們不知如何用,他一一幫人看了診,寫了方子,還教大娘們如何辨識使用幾樣通用的草藥。
村裏人不多,所以也沒耗上多少時間,倒是大爺大娘們熱情,留他住了幾日,吃了幾餐,又順道讓他搭車到下個村落。
他靠着替人看診,一個村、一個鎮的走,攢了些銀兩,弄了新的醫箱和藥材,倒也衣食無缺,繼續過着他悠閑的小日子。
雖然被搶了,但他也落得輕松,一人吃飽全家飽,還不用喂那頭驢,本來以為這事就這樣,他轉眼也把那将他抛在荒郊野地的女人給忘了。
這一日,他吃飽喝足,才要在借宿他的好心人家裏睡午覺,隔壁的大嬸就急匆匆的跑來。
「宋大夫、宋大夫,不好意思,我知你是為人看診的,不知你看不看畜牲啊?我家的大黃一早拐了腳,現在站都站不起來,你能不能去幫忙瞧瞧?」
「看啊,怎不看?大黃在哪?我去瞧瞧。」
他笑笑起身穿鞋,提了醫箱,同那大嬸穿過田野,翻過一小山丘,來到另一座農舍之中。
大黃原來是頭大黃牛,牠待的地算是幹淨的,還鋪了稻草,他直接蹲下來查看那只大黃牛。
大黃坐在稻草上,睜着一雙濕潤無辜的大眼看着他。
「大黃好乖好乖啊。」他摸摸牠的頸背,安撫着牠,一邊替牠檢查前腳。
「怎麽樣?」大嬸心急的問:「牠腳是斷了嗎?」
「還好,只是錯位。」他告訴那大嬸,笑着道:「推回來就行了。」
說着,他從醫箱皮袋裏抽出一根銀針,插入大黃的前肢關節上方,然後抓着那錯位的腳肢,一推一送,就将牠錯位的關節給推了回去。
「好了。」
「這就好啦?」大嬸吃驚的問。
他将銀針取出,起身拍拍大黃的背。
那大黃牛眨着大眼,試着站起來,一開始牠還有些遲疑,但在确定前腳可以支撐自己後,就穩穩的站着了,還對着他轉了下耳朵。
「宋大夫,真的太謝謝你了。」大嬸松了口氣,歡天喜地的上前拍着自家的黃牛:「大黃,你下次可小心點啊。」
他笑了笑,走到一旁盛接雨水的水缸洗手,洗到一半忽地感覺到一道視線,他擡眼看去,只看見前方豬圈泥坑裏,除了愛在泥巴裏打滾的幾頭豬仔之外,還有一個趴在泥坑裏滿身都是泥巴的姑娘。
那姑娘雖然幾乎和泥坑融為一體,但那雙黑幽幽的眼無比熟悉,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那不是別人,就是前幾日搶劫了他,将他抛在荒郊野地裏的那一位。
看見他,她僵在原地。
他應該裝作沒看到,也許把視線移開來,這女人是個麻煩,他這個人最懶得處理麻煩的,之前撿到她只是不巧,再說她應該也不希望看到他,所以他繼續洗手,可不知為何,一雙眼卻還是忍不住盯着她瞧。
話說回來,這姑娘不是搶劫了他嗎?到底為何可以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她怒瞪着他,幹脆從泥坑裏爬了起來,渾身滴着泥水,一跛一拐的走到欄杆旁,費力翻了過去,頭也不回的走開。
他繼續洗着手,接過大嬸遞來的布巾,把手擦幹。
大嬸沒注意到那走在田邊的小泥人,只一再道謝。
他笑笑要她別在意,就先離開了。
回程的路上,他遠遠看見那像泥水做的姑娘,拖着左腳,慢吞吞的走着,越走越慢,越走越晃,然後終于不支倒地,滾落水田。
這兒的人以農為業,家家戶戶都住在自家田邊,從這一戶走到那一戶,就得翻個一兩座山丘,走過幾座田,才能看見。
她這樣倒在水田裏,又滿身的泥,就算躺個三日夜,恐怕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從她身旁走過。
一步兩步三步……六步七步八步……
就在這時,天上飄起了雨。
他繼續往前走。
這真的不幹他的事,他自認對這姑娘十分仁至義盡了。
但即便離得這麽遠了,他還是聞得到她身上可怕的味道,他也不是笨蛋,真要去想,他也知道她為何躲在豬圈裏,還把自己搞得一身泥。
就是味道啊。
她躲那豬圈,是為了藉那味道和泥巴,躲那些東西吧?
前幾天她的腳明明好多了,而且上回他記得她傷得較重的是右腳,這次卻換成拖着左腳,八成又傷了。
她身上那些傷不知情況如何?是好轉了?還是惡化了?
雨越下越大了。
他繼續往前走,努力往前走,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祖師爺說得好,要死死道友不死貧道,要累累徒兒不累自個兒,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沒事不要自找麻煩,一生快活自在平安開心到老。
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還是當作啥都沒看到吧,前方才是康莊大道啊!
她痛得喘不過氣來,原先愈合的肋骨,因為她失足摔落水田,又再次斷裂開來戳刺着她的胸口,淚水因那劇痛無法控制的飙出眼眶。
她沒有辦法移動自己,方才爬出那豬圈,走到這兒,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偏偏在這時,天又下起了雨。
一時間,惱羞成怒的痛恨起那個哪裏不去,好死不死偏要到這村子裏的家夥來。
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遠而近,經過她身邊,又漸漸走遠,從頭到尾都沒慢下腳步。
醫者父母心?我呸。
她恨恨的想着,算他識相,否則就算再來一次,她一樣還會再搶他一次。雨越下越大,讓水田裏的水漸漸漫了起來,就快要淹過她的口鼻。
可她仍爬不起來,她沒有力氣。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卻無力阻止,水田雖然有排水的溝渠,但雨太大時,一樣是無用的,這水還是會淹起來。
她死不了,只能躺卧在這裏,不斷承受一再溺斃的痛苦。
等到水退了,等到她身體好了,她一定要讓那些王八蛋承受比她更生不如死的日子——
田裏泥水漫過了口鼻,她閉着氣,死命的閉着,直到再也忍不住張開了嘴。
泥水沖進了嘴裏,灌進心肺,讓她嗆咳起來,卻只是引發更劇烈的疼痛——
就在她幾乎要痛昏過去時,一雙大手伸入水中,将她整個人撈了起來,她費力的嗆咳着,他環着她的腰腹,小心的避着她的傷口,讓她彎身把水都吐了出來。
泥水從她身上滑落,她擡起眼,在大雨中看見那個男人。
他對着她挑眉。
她對着他瞪眼。
下一剎,她忍不住又嗆咳起來,這一次她咳出了血,她飛快伸手搗住,不敢讓血滴落,害怕味道傳了出去。
即便正下着傾盆大雨,她仍害怕那些東西會循味而來。
他見了,從懷中掏出手巾遞給她。
她想也不想抓了就搗住自己的嘴。
他讓她靠坐在田埂上,在大雨中抽出身後方才在路邊砍來的竹子,以手刀将其剖成竹片,再将竹皮拉成絲當繩,把她斷裂位移的肋骨推了回去,她悶哼了一聲,但沒有昏倒,只看着他動作迅速的将竹片以竹繩綁好,固定在她的胸口上,幫助她支撐。
他的手法是如此幹淨利落,從頭到尾,就只幾個呼吸的片刻而已。
大雨不停的下,他一語不發的将那本來像個小泥人,現在變成小水娘的姑娘,小心的抱了起來。
她沒有反抗,她根本連張嘴抗議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順從的趴在他身上,只有不受控制的熱淚不斷的流淌到他肩頭上。
她痛恨自己需要他的幫忙。
他知道,他能感覺到。
他抱着她走上田埂,在滂沱大雨中,走回借宿的農家。
天黑了。
他就着簡單的燭光,替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擦幹身子。
她的身體多了幾個新的可怕傷口,但也有些舊的愈合了。
她臉上的肉疤就好了很多,不再如之前那般凹凸不平,只剩下淡淡的紋路。
而她的斷肢,奇異的多出了一截。
之前她的右手前臂幾乎是整個被扯咬斷掉的,而如今那兒非但變得無比光滑,還長到了手腕處,看起來幾乎像是生長出新的——
她試圖抽手,他擡眼,看見那雙惱怒的眼。
這女人依然很虛弱,他若不放,她是抽不回去的,但他沒有繼續抓着她的斷手,只是加熱了之前用借來的紅泥小爐熬煮的桂圓紅棗湯,再次讓她靠躺在他身前,喂她喝那甜湯。
這一回,她沒再裝睡,也不抗拒,就是面無表情的喝着。
他垂眼看着她那冷臉,一邊喂她,一邊在心底叨念着。
祖師爺就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理她是做啥呢?
他又不是沒遇過像她這情況的……人?
算人吧?他想。
但如她這般的,能讓他這麽靠近觀察、治療的,還真沒幾個。
話說回來,這女人外表看來,如同常人無異,他檢查過,除了那只斷手,和滿身恐怖的傷,她就連牙齒的數量都如常人一般,犬齒也沒特別尖利,耳朵也很正常。
之前幫她換衣上藥時,他也查看過,她背上臀上都無異物,也沒尾巴——
懷中的女人不知為何身子微微一僵。
他垂眼瞧她,将喂甜湯的調羹緩了一緩,怕她是嗆到了也不肯說。
她深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再次放松下來。
他繼續喂她,思緒一邊在腦海裏轉。
剛剛想哪去了?對了,他相當确定她臀上沒有尾巴。
除非是被吃掉了?
她又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來。
是說這也不無可能,她背上原先也十分慘不忍睹,只是這幾日傷口也慢慢在愈合中,說不定之後會長出來?
他和阿靜一起入過幾次浴場,也沒見到他臀上有什麽異物就是了。
這女人的血是紅色的,阿靜的血也是紅色的,也都如同常人。
若不是傷愈過速,他光憑外表還真無法分辨。
他知她非常人,但到底是哪一種,他一時半刻還真無法分辨。
他看過祖師爺留下的那本書,但并沒有很仔細的去看,那書現在應該在二師叔那兒,不過這女人一聽到揚州就變了臉,她之前每回醒來也都在查看天色辨認方向,他懷疑他要是試圖往揚州前進,她應該會做出傻事。
等等,他現在是在想什麽?難道他是打算帶着她去揚州嗎?
她可是搶劫了他呢。
他睡着之後,她八成立刻又會将他洗劫一空。
「哼。」
聽到這聲輕哼,他挑眉再看她,但懷中的女人低垂着眼眉,瞧不清在想什麽。
「哪不舒服嗎?」
她抿着唇,沒回話。
他試圖再喂她一調羹,她還是張嘴吃了。
知道要吃就好。
是說他到底該拿她如何是好呢?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感覺到她心跳漸緩,氣息也平穩了下來,他喂完了手中那碗甜湯,擱下了調羹湯碗,又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倒出一顆藥丸,塞到她嘴裏。
那藥丸很苦,他感覺到有一瞬間,她想将它吐出來,他搗住她的嘴。
她虛弱的擡眼瞪他。
「良藥苦口,妳吞下去就不苦了。」他好笑的道。
她有些惱,但仍不甘不願的吞了。
他這才讓她繼續依靠着自己,一邊拉來被子替她蓋上。
農家的被褥,雖然老舊,卻還是能保暖的。
秋夜很涼啊。
說起來,他也不是不好奇這姑娘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過就算他問了,她也不會說吧。
窗外,仍下着雨。
淅瀝瀝,嘩啦啦。
秋雨一夜涼一夜,桂圓紅棗的味道仍盈滿一室。
他閉上了眼,聽着雨聲,懷抱着那頑固的姑娘,放松的進入了夢鄉。
滴——滴——
滴——滴——答——
雨停了,只有屋檐偶爾會滴落水一滴。
夜已深,秋風吹着雲跑,彎彎的月兒,在那雲中忽隐忽現。
她在暗夜中抽了一下,驀地驚醒。
一時間,不知自個兒人在那兒,然後才在看見眼前的男人時,想了起來。反射性的,她飛快的遠離了他,卻差點栽下了床,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自己。
他仍坐着,靠坐在床頭沉睡,心跳與鼻息無比沉穩規律。
她不敢相信自己剛剛竟然就這樣再次睡着了。
她本想趁他熟睡之後溜走的,誰知竟就這樣又陷入了睡夢之中。
這男人有夠怪。
上回遇見,她就隐約覺得他有點怪,這回再見,只讓她确定這件事。
她瞪着他,懷疑他的腦袋有問題。
睡前他給她的那顆藥,是個救命的大補丸,他沒說,可她想把藥吐出來時,一幕畫面閃過腦海,那是個一臉嚴酷的男人,低頭垂眼看着他。
這什麽?
她聽見男孩童稚的聲音。
救命的丸子。
男人冷冷的說。
哪天你病了,很痛很痛的時候,就吃一顆。
那确實是救命的丸子,她能從中嘗到許多高級的藥材,有些藥材極為稀有,産地遠在千山萬裏之外。所以她把藥吞了下去,她知道這能幫她,卻沒想到那藥丸竟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就讓她回過了氣來,斷裂的肋骨雖然還在痛,但已開始愈合。
她擡起手,看見手臂上的新傷已消失無蹤。
這藥丸即便是用在快往生的病人身上,都能把命吊回來,更別提是她了。
良藥苦口。
他這麽說,這男人不是不曉得這藥有多珍貴多好,他是學醫的,那冷酷的男人,是他的外公。
這藥丸是那男人不知花了多少年,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藥材,才煉制出來的。
眼前這家夥明知她非常人,而且她才搶劫了他。
可他就這樣把藥給她了。
這到底是哪來的蠢蛋?
潮濕的水氣,透窗而入,彌漫了進來,其中隐隐透着一股腥味。
那味讓她回神,警醒過來。
就是這腥味,讓她驚醒的。
雨停了,那些東西嗅聞到了她的味。
她知道,牠們正在靠近,她心跳飛快的下了床,一開始,她還擔心自己站不穩,但她雙腳的情況比想象中要好。
她甚至不覺得痛。
她垂眼看了自己的腳一眼,然後回頭傾身,朝他懷中伸手探去。
有那麽短短的剎那,當她看着那張在月下沉睡的面容時,她的小手停在半空,遲疑了一下。
夜風徐來,送來更濃重的腥味。
她還是将手伸進了他的懷中,掏出那藥瓶。
他沒有驚醒,仍在沉睡着。
這人,就是個天生命好的傻瓜。
她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轉身欲走,臨到門口,又頓了一下,回身伸手拾起一旁地上的竹籃,這才匆匆推門而出。
夜很靜。
門已合上。
半躺在床上的男人睜開了眼,又等了一會兒,方起身下了床。
他沒有從大門出去,只靜悄悄的翻出了窗,如貓兒一般,悄無聲息的掠上農舍的屋瓦。
暗夜裏,景物幾不可見,但他眼力很好,聽力更好,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女人的蹤跡。
她提着竹籃,經過了一間屋,又一間屋。
他知道那竹籃之中,擱着他幫她清潔傷口時,沾了她血的布巾和髒衣,但他不知她拿那做什麽。
他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不遠處,她頭也沒回,不曾察覺到他,只是走得匆匆,幾乎要跑了起來。
她依然有些虛弱,不時會颠簸一下,但她堅持着。
然後,她來到了河邊,将竹籃扔進了小河裏。
竹籃在水中載浮載沉,随水流走,她沒有停下來看,轉身要走,忽地有數條黑影出現在對岸,她在第一時間察覺,飛快匍匐在地,躲藏在河邊芒草中。
那些黑影朝竹籃飄走的方向奔去,沖進了河中,如獸一般瘋狂的張嘴争相撕咬着,甚至啃咬着彼此。
一時間,腥臭四溢,教人聞之欲嘔。
她趁機想往上風處移動,誰知她才動,風向就改了。
他能在黑夜中,看見她小臉刷白,那些在河中争搶竹藍破衣的黑影,瞬間轉頭朝她所在之處沖來。
牠們看不見她,可聞得到她。
他原以為她會跑,轉身逃跑,可那女人沒有那麽做,她從身後抽出一把鐮刀,動作利落的将前兩只朝她沖來的怪物砍下了腦袋。
她原本可以全部解決的,但她本就傷得太重,劇烈的動作讓她未愈的肋骨再次裂開,那教她一頓,最後一只沖了上來,張嘴咬上她持刀的左手。
她在這時舉起右手斷臂,重擊那怪物的眼,一根利刃唰地穿過怪物的腦袋,他才看到她不知何時,已在斷手上綁了一把柴刀。
秋風飒飒的吹着。
她在彎彎的月下,手持雙刀喘着氣,全身染滿了又黑又腥的血,看來就像另一頭瘋狂的野獸。
忽地,一旁遠處草叢裏又有動靜,她持刀沖了過去,手上錬刀瞬間揮砍下去。
可那不是怪物,不是追殺她的那些東西,他擡手就要出手阻止,可她在看清的那一剎,及時停了下來。
見她停手,他飛快抓住了從手臂中浮現的黑劍劍柄,沒讓它脫手而出。
被斬斷的芒草随風飛散,在那之下的,是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他脫了褲,原先蹲在草叢裏上廁所,此刻卻已吓得淚流滿面,臉色發白的跌坐在地,全身抖得停不下來。
那姑娘瞪着那孩子,一滴黑血從鐮刀上被風吹落。
風吹得芒草如浪般翻湧。
下一剎,她垂下了手,張嘴和那孩子說了句話。
那本來吓得屎尿齊出的孩子,莫名的停止了顏抖,呆呆的點了點頭。他看得一怔,只見她又張嘴,吐出字句。
這一回,夜風送來了她的聲音。
「這不是真的,你在作夢。」
男孩呆呆的看着她,張嘴重複。
「這不是真的,我在作夢。」
她再開口,冷冷的道。
「現在,把屁股擦一擦,褲子穿好,回你床上睡覺去。」
男孩從草地上爬了起來,拿草葉擦了擦屁股,提起自己的褲子,把褲帶綁好,男孩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驚怕,雙瞳有些呆滞,但他轉身順利的沿着小路走回了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