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月盈然。
夜風飒飒吹過芒草,教點點輕柔的白絮,飛上了天。
天黑已久,這偏遠的河邊小路上,無人來去,只有草木靜靜随風搖擺。
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一輛驢車從遠方緩緩而來,車輪辘辘壓過泥路,帶起了些許泥水。
毛驢拖着車慢慢的走着,偶爾還會因為被漫天的芒花擾着了,搖着腦袋用鼻孔噴氣。
又白又輕的芒花被風帶着,如冬日吹雪,飛過了驢車。
駕車的人自在的倚在車駕上,即便夜深,也不急不躁,不揮鞭趕驢,只是一臉惬意的看着路上月下的山光水色,不時還吃着擱在座椅上木盒裏的核桃。
核桃仍帶着殼,用果木熏過,以海鹽、黃油炒過,又香又鹹。
核桃殼很硬,一般都得先用器具開殼,這盒裏的核桃為了要入味,都讓人先開了個口子,可即便如此,仍需要工具方能打開。
那木盒裏附有一小鐵片,讓他開殼,可車駕上的男人很懶,他沒用那鐵片,每回拎起核桃,兩指輕輕一捏,那硬如石子般的硬殼便被他捏開了。
他任那頭驢慢慢走着,連缰繩也沒在握。
他喜歡這樣安靜的閑散,看風吹雲走,看芒花漫天,聽水聲潺潺,夾雜着偶發的蟲鳴。
天雖黑了,但今夜月色很美。
這附近沒有住家,一盞燈火都不得見,可就因如此,月華卻更加清明,他連遠山的輪廓都能瞧清,偶爾他還能看見夜空中飛過一排成人字形前進的候鳥。
這日子,多清閑啊。
他吃着炒核桃,不急着趕路,就這樣斜倚在車駕上,讓毛驢自己慢慢走。
正當他伸手要再去拿另一顆核桃時,一把蟬翼一般細薄的小刀,忽然悄無聲息的從後架上了他的脖頸,若非他及時察覺,他這腦袋恐怕會就這樣掉了。
刀,是他的刀。
不過握刀的手,可不是他的。
他垂眼看去,可以看見那白中透青的小手。
前兩日,他才剛剛把那小手的纖纖玉指,一根根的洗幹淨,連指甲縫裏的血跡都拿小毛刷沾水清除洗淨。
沒辦法,他路上閑着無聊,而那些幹掉的血跡,看來還挺礙眼的。
身後的人,沒有開口,只是動也不動的握着那把小刀如筆杆一般的刀柄,但那威脅不言自明。
別動。
話她沒說出口,可他不是笨蛋,他很清楚這時就是不要亂動才是上策。
這刀,是二師叔特別為他訂制的小刀,他比誰都還了解這把小刀有多鋒利。
更別提,她的手雖然很穩,氣息卻沒那麽穩,這女人身受重傷,是他三天前在河邊撿到的,他到河邊洗手時,不小心看見,本以為她是浮屍,想将她埋了,讓她入土為安,直到他将她從水中撈起來才發現她還有心跳。
将她帶回車上後,她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态,到現在方清醒過來。
或是,她其實醒來過?
看着前方夜色,他挑起了眉,揚起了嘴角。
「要吃嗎?」
淡淡的,他噙着笑開了口。
「核桃。」
身後的女人沒有回答,他緩緩擡手将那顆破好了殼的核桃仁往後遞,她也沒有接。
「那就是不要了。」
他笑着,收回手,把核桃仁送到自己嘴裏,繼續看着前方夜色,慢慢咀嚼着。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人,終于開了口。
「你是誰?」
小小的聲,在耳邊響起,因為虛弱,也因為太久沒開口,有些沙啞,但那聲嗓仍是好聽。
不過他很清楚,有一副天籁般的聲嗓,不代表就是個好人,所以他還是眼也不眨,很乖順的報出了自己的姓名。
「宋應天。」
「做什麽的?」
「只是一個小小的江湖郎中。」為了省去她的麻煩,他很好心的一并開口道:「我爹在洞庭執業,師叔在揚州營生,近日我小師妹将要大婚,師叔特召我前去幫忙,幾日前我在河邊洗手,見你傷重,卻仍一息尚存,本着醫家之心,我方将姑娘帶上車來,好生照料──」
「夠了。」
那喝止他的聲,清清冷冷。
他瞬間乖乖閉嘴,刀在人家手上呢,還是聽話點好啊。
前方的驢子拉着車,漫步前行。後頭的人兒,小手仍緊握着那把刀,架在他脖頸上。
他可以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更輕更紊亂了,但她盡力控制着自己。
一個時辰前,他才把過她的脈,這兩日她雖然好了一點,但脈象依然輕得幾不可察,整個人萬分虛弱,随時要咽氣都有可能,說真的,他頗懷疑她此刻真能爬起來走上幾步。
不過,即便虛,倒也是還有餘力在他脖頸上劃上一刀便是了。
她沉默了好半晌,試圖調整紊亂的氣息。
然後,在那頭驢拉着車拐過一個彎之後,她終于又開了口。
「把車掉頭。」
「去哪?」
「叫你掉頭就掉頭。」
他伸手去拿缰繩,看見前方草木之後,隐隐浮現燈火。
所以,這姑娘不想他入村進鎮?
也行啦,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去揚州。
師叔這時召他,想也知道沒好事,八成是要操縱他們這幾個小輩,設計陷害阿靜吧,一個弄不好,到場的人可是真的要娶那小師妹的啊。
既然現下他被人挾持,他人不到就不是他的錯啦。
于是,他非常心甘情願的抓握着缰繩,驅使小毛驢在小路上拉車掉頭。
小毛驢即便不開心,也沒表現出來,就只是認命的拉着驢車,走起了回頭路,漸漸遠離了那本來已經靠近的村落。
映着月光的水面波光粼粼,芒花依然随風飄散着。
「姑娘,你若渴了,一旁竹筒裏有清水。」
她沒有動,鋒利的小刀,仍架在他脖頸上。
他噙着笑,只再道:「你若不渴,能不能把裝水的竹筒遞給我?」
她還是沒動,但氣息更微弱了。
經由她呼出的微弱氣息,他知道身後的女人,幾乎整個人已靠在車牆板上,怕是随時就要昏厥過去,可她仍堅持的握着那小刀。
他以為她随時會昏過去。
誰知道沒有。
一裏兩裏過去,三裏四裏過去,十裏都過去了,天上月兒都從東邊跑到了西邊,可她再沒出聲開口,一點動靜也無,那貼在他脖頸上的冰冷刀鋒,早被他熨得都暖了,他還以為她昏了,當他試圖轉身回頭,那把小刀壓進了他的皮膚,教那兒立刻見了血,劃出了一道口子。
他在那瞬間,握住了她持刀的手。
她早已無力,他甚至沒有用力,只是握着而已,便能制止了她。
他在月下回身,只看見那個虛弱的女人,頂着一張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小臉,用那雙血紅的眼,死死瞪着他。
她烏黑的發垂落着,遮住了一半那凄美又萬般恐怖的臉,雖然她眼瞳是黑的,眼白的部分卻因為充血泛紅,紅得像是随時會滲出血來一般。
這模樣,活生生就像一冤死的女鬼,若教其他人看了,定會吓得三魂出竅、七魄升天。
可這些天日夜相處,他很清楚她不是鬼。
月光下,她整個人依靠在牆板上,就一口氣撐着而已。
手中的小手,冰冷如雪。
他将她的手從自個兒脖頸上拉開,她無力反抗,那血紅的眼卻透出更加冰冷的殺意。
他不驚不懼,只微微一笑,半點不客氣的将那把利刀從她手中抽走。
「姑娘,抱歉,這刀是我師叔給的,上頭有我的名的,不能送你。」他将小刀收回那剛剛被她拉開未關上的木抽屜裏,再把抽屜關上,一邊道:「可你若喜歡,下回去揚州,可以到一心刀鐵鋪訂上一把。你若不喜歡揚州,岳州那兒也有一間分鋪的。」
她看着他放刀,合上屜,充血的眼瞳微眯。
他沒多看她一眼,只拎起一旁裝水的竹筒,從另一個抽屜裏拿出瓷杯,倒了一杯水,擱到那被他握着的小手裏。
「喝點水吧。」他笑咪咪的說:「這水十分甘甜,很好喝的。」
她沒動,沒力氣動,若非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怕也握不住那杯水,他知道,所以幫着她把手舉起,讓那杯水能湊到她幹裂受傷的唇邊。
可她沒張嘴,就只冷冷瞪着他。
「姑娘,」他見了,笑笑再道:「你若不渴,那這水,我就不客氣了。」
她還是沒張嘴。
他也不惱,從她手裏拿出那杯水,就往自個兒嘴裏送。
她的眼更冷了,眼角抽了一下。
他自顧自的再倒一杯水。
他知道她很渴,不可能不渴,這女人昏迷了那麽多天,都靠他喂食灌水,但那畢竟不是自主進食,她這會兒怕是又餓又渴,不肯喝水,八成就是怕他下毒吧。
他又喝一杯,再喝一杯,然後才放下杯子,笑着道:「我看夜也深了,再走下去,我這頭驢可能堪不住的,得讓牠休息一會兒,咱們就在前頭把車停路邊歇息吧。」
男人下了車,去拾柴火去了。
她出氣多、入氣少的依靠在牆板上,只覺頭暈目眩,可她知道。
這家夥是人,不是妖。
可對她來說,人類不會比妖好,他們不是貪她的美色,要不就圖她的錢財,或能拿她換多少錢財,人心極貪、很惡,眨眼就能把她賣了。
她垂眼看着右手的斷肢,在心底冷笑。
即便她是殘的,對那些人來說也沒差。
有些變态,還真就對有殘缺的女人有興趣。
這幾天,她半昏半醒,神智不清,只隐隐察覺到自己被個男人帶上了車,他替她包紮,喂她吃藥喝水,還幫她換了衣裳,但那也不表示他就是個好人。
把豬養肥了再賣的事,還天天都在上演呢。
只不過,她擡起眼,看着這驢車裏的擺設,再次确定自己剛剛沒眼花看錯。
這車裏用的東西,雖然乍看不起眼,卻樣樣都是高級品。
檀木的櫃,樟木的箱,金絲楠的盒,白得能透光的骨瓷杯,更別提一心刀鐵鋪的刀,那可是就算要下訂也得等上三年五載的好東西,那抽屜裏可不止一把筆刀,是一整排共一打十二把,一一排列着。
就連他拿來裝核桃的木盒,做工都萬般精細,雖沒雕刻上漆,但盒一蓋上,就完全看不到丁點接縫,看起來就像一整塊方正的木磚。
他身上穿的衣,腳上踏的靴,看似樸素,卻也不是普通貨色。
這男人說自己是江湖郎中,她可沒見過有哪個江湖郎中用的對象能如此之好,他擱在車上那些丸丹散藥也是頂級的,常人或許分不出來,卻瞞不過她,那滿布車內的藥香,她光是用聞的就知道那些皆不是普通貨色。
那排筆刀,是醫刀,別說是江湖郎中了,怕是連城裏的大夫都沒幾個人能拿上一把。
點點芒花随風飛揚着,似棉絮,又如飛雪。
她擡眼,看見那人不知是何心思,在下車前還刻意的把簾子掀起來,讓她能瞅見外頭景色。
她看着眼前的毛驢,和那被他擱在車座上的缰繩。
想也沒想,她擡手去拿缰,欲把這驢車駛離,手卻在抖,她沒理會,只是繼續傾身,卻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狼狽的往前趴倒在車板上。
她在臉撞上車板前,伸出另一手去撐,卻仍是重重撞上車板。
該死!
她忘了她右手斷了。
而且,她顯然比她以為的還要虛弱。
因為痛,冷汗從毛孔中滲出,她趴在車板上,連呼吸都覺得費力,被壓到的傷手和胸腹更是疼得她嘴唇發麻,心都在抖,只能使力翻身側躺,整個人蜷縮在車板上,好半晌都無法動彈。
好不容易等那陣疼痛過去,她垂眼查看自己的斷手,才發現他不只替她将傷手包紮好,還為她換了衣裳,這身衣裳不是她的,是件男裝,八成是他的。
她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那些王八蛋追着她到了江畔,她是故意跳到水裏的,落水之後,她的血染紅了江水,模糊了他們的視線,分不清誰是誰,她趁一個倒黴鬼被誤認是她時,趁亂潛到更深的水底,這才逃過了一劫。
這一回,傷得太重,她好得不夠快。
她看見他以紗布包紮的斷手處,因為剛剛的撞擊,滲出了血。
除此之外,她也能感覺胸腹傳來陣陣疼痛,和一陣溫熱,雖然沒有看見,但她能感覺到那濕熱在擴散。
她知道,那兒的傷,八成也被她扯裂了。
害怕血的味道又傳出去,她咬着牙,抖着手,迅速抽來一旁被褥,蓋住自己。
有那麽好一瞬,她都不敢再動,只屏氣凝神的等着那些嗅覺超好的王八蛋上門。
一刻鐘過去,又一刻鐘過去。
風吹來一陣又一陣,車外一片寂靜,只有那個男人走動發出的聲音。
擡起眼,她看着車外的夜色,和那在芒草間移動的男人,領悟到她不可能靠着自己離開這裏,就算有那頭驢,和這輛驢車也一樣。
她不只手斷了,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她知她的腳也有問題,恐怕連站都站不起來。
她需要這人。
至少這幾天還需要。
他在照顧她,不管是為了什麽原因,她知道他會給她食物、藥丸和水。
現在,這樣就夠了。
反正她只需要幾天來恢複。
若遇到那些家夥,這人也可以拿來當擋箭牌,多拖一瞬是一瞬。
有時候,就那眨眼時間,便夠她保命了。
心意一定,她不再多浪費力氣,只把眼閉了起來,盡力維持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走過來,又晃過去。
不一會兒,他回到車邊,掀開車駕座位下方,拎出了一紅泥小爐,開始生起了火,烤起了魚。
那烤魚的香味,讓她微微一愣,不覺睜眼。
她明明不見他有拿釣具,他卻不知怎抓到了魚,還将牠們插到了竹簽上烤着。
再一細看,她才發現他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綠竹,将其劈砍開來,做了簡單的釣具,他甚至砍下了一節竹筒,煮了魚湯。
食物的香味,引得她饑腸辘辘,讓疼痛之外,還加上了饑餓。
他挖來了長在野地裏的生姜,将其切片,扔到湯裏,讓香味更甚。
可他沒再來問她要不要吃,就自顧自的烤着、煮着,然後蹲在那溫暖的火光邊,就這樣吃了起來。
眼看他吃到竹筒朝天,惱怒莫名上湧,她緊抿着唇,再次閉上了眼。
可眼一閉,味更香,更擾人。
饑餓的腸胃再次響了起來,那香味還越來越香,越來越濃,越來越近,像是近在眼前,她都能感覺到那熱氣──
驚覺不對,她睜開眼,只見那家夥不知何時來到了眼前,站在車駕前,他一手端着竹筒魚湯,邊用臨時竹筷吃着湯裏的魚肉,吃得津津有味的,邊吃邊看着她。
她一驚,差點往後縮,脫口就道。
「你做什麽?!」
「你倒在車上,」他眼也不眨的說:「我過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着。」
她傻眼,怒看着他,想撐起自己又沒力氣。
「既然還有氣,能說話,那就應該還好。」
他邊吃邊說,一張嘴吃得滿嘴油亮油亮,更讓人惱的是,她肚子在這時又不争氣的再次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
他聽見了,她知道他聽見了,但她還來不及覺得羞窘,這可惡的家夥,竟然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看了自己手上的竹筒湯一眼,跟着就這樣當着她的面,仰天昂首,将那剩下的魚湯全都喝得一幹二淨。
他喝完了,她知道,那竹筒都底朝天了,被喝得一滴不剩。
剎那間,火上心頭。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放下竹筒時,還舔了舔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跟着就這樣,竟然就這樣轉身再次走開──
她莫名更惱,那男人卻在這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問。
「對了,姑娘,你若餓了,我那兒還有一竹筒的魚湯,要我幫你拿過來嗎?」
「不用!」
話脫口的那瞬間,她就後悔了,要賭氣何必趁現在?她應該把握機會吃東西,快點複原才能自保,可這人真的是太惹人惱火,教她根本不及細想。
他瞅着她,笑笑,竟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麽說,他一聳肩,再次轉身,晃悠回火堆邊去了。
她更加惱羞成怒,幹脆再次把眼閉上。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若非重傷至此,她何至于被一個普通人類這般玩弄?
等她好了,這王八蛋就不要落到她手上!
什麽醫者父母心!什麽人類!什麽狗屎!去他的……
可惡……可惡……可……
黑暗驀然襲來。
因為虛累,加上失血過多,她再無力多想,只能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盡力維持一絲警覺,不敢讓自己完全昏死過去。
那食物的香味仍在,仍困擾着她,但她也能聽見風聲,聽見驢子噴氣的聲音,聽到水聲潺潺,聽到火炭因燃燒迸裂開來。
慢慢的,她放松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或許還是昏睡了過去,可當他再次回到車上,她幾乎立刻就察覺到了。
她試圖清醒過來,卻辦不到。
她不信任這人,但她累得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的眼皮重如千斤,她甚至無法移動自己的手指。
他上了車,坐到她身旁,不知在搞什麽。
驀地,他伸手拉開她的衣襟,撫摸她的身體,脫去了她的衣。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害怕。
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會怕一個普通的人類,可如今的她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他宰割,而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控制那羞辱感蜂擁上心。
就區區一個男人,她怕什麽?怕什麽?她什麽事沒遇過?!
等她醒了,等她恢複過來,她一定要他付出──
這念頭尚未跑完,她就發現他的手擱在她腰腹的傷口邊。
他的手很大,很熱。
一股平靜的思緒順着他的大手漫了過來。
下一剎,她意識到他在拆紗布。
她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傷得很重,她的身體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是人看了恐怕都要吐出來,哪種變态會對一個重傷患亂來?可誰知道,這世上變态那麽多──
心念電轉間,他在她的傷口周圍的穴道入了針。
那幾不可察,但她還是注意到了。
她喘了口氣,感覺疼痛開始減輕,他壓住出血傷口的上方,讓出血也慢慢止住。
可惡,這男人醫術真的很好。
然後,他開始替她上藥。
那藥有些冰涼,很凍,讓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沒事。」他告訴她,「別怕,只是藥。」
說什麽?!
她不怕!才不怕──
可下一瞬,他将她抱了起來,讓她離開了車板,倚靠在他身上。
心頭又抽,但他只是重新替她包紮那出血的傷口,然後開始檢查她斷掉的手。
她的手已經不再滲血了,若她吃了東西,會好得更快,可她懷疑他會注意到。
他拿水清潔了它,上藥,包紮。
就在她以為他終于完事時,他卻沒讓她躺平,身後的男人,只是輕輕為她合上了衣。
跟着,他用調羹撬開了她的嘴,讓一股溫暖的熱流,緩緩入了口。
那液體,微微的鹹,微微的暖,帶着鮮甜的魚肉味,有着生姜的清香。
一顆心,再跳。
他慢慢的喂,萬般的有耐心,像是知道喂得太快,她會嗆着。
直到這時,她才醒悟,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喂她,他太熟練了,男女授受不親,一般大夫根本不可能這樣接觸一位女病患,更別提這般幾乎肌膚相親的喂食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喂,還把大塊的魚肉,都弄成了細軟的肉糜,教她不需咀嚼也能輕易喝下。
夜風輕輕拂過,她的心仍在跳,跳得又輕又快。
可一刻鐘過去,又一刻鐘過去,不知不覺中,跳得飛快的心,也悄悄緩了下來。
他喂食着她,直到那竹筒裏的魚湯都讓她吃完,才停下。
跟着他方再次掀開她的衣,小心的抽出她胸腹上的銀針,再次為她合上衣物,這一回,他替她綁上了腰帶。
可他依然沒讓她躺下,只讓她繼續依靠在他身上,卻什麽不規矩的事也沒做。
這男人沒有惡意,她能感覺到,卻很難真的相信。
夜風輕輕,一陣又一陣。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貼着她的背,徐緩的跳着;他的體溫,漸漸熨暖了她冷涼的身體,教她身子一點一滴的暖了起來。
她更加放松,半夢半醒間,不知怎,竟反而找到力氣睜眼。
月華從天上灑落,教汩汩流動的河水,映着山,也映着月。
波光粼粼,輕輕。
她知他為何沒讓她躺下。
進流食,不宜平躺,以防流食逆喉。
要稍等些許片刻,方能讓患者歇息。
久遠之前,大巫女對她的諄諄教誨,驀然浮現。
醫者,父母心。
恨與痛,一并上心,入了眼。
她閉上眼,将那些回憶,推開抹去。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她在規律的搖晃中清醒過來。
前方的景物,先是一片模糊,然後才開始清楚起來。
她仍在車上,躺在車板上的被褥之中,驢車不知何時,已離開之前停放的地方。
那些排放在一旁,裝着醫刀的高級木櫃,依然沒一個有上鎖。
前方不時從車簾中透進的天光,讓她能看見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她才拿刀挾持過他,這家夥竟然還敢背對她?!
不用去拉那些抽屜,她就知道那些醫刀一定一把也不少的仍在那。
這男人若非是個笨蛋,就是以為她太虛弱,對他無法造成威脅。
他的判斷或許沒錯。
她确實很虛弱,她的胸腹依然在痛,斷手也依然萬般疼痛。
可在他喂她吃了魚湯之後,她傷口複原的速度加快了,她知道自己的血已經止住了,她不用低頭查看,也知道情況正在改善,若她繼續進食,她會好得更快。
驀地,她聽見遠方有說話聲傳來。
而且不止一人,她心頭一凜,有些緊張。
當他把車放慢時,她更是不覺屏住了呼吸,沒有想,她忍痛飛快拉開了那裝着醫刀的抽屜,抓了一把在手中。
她現在無法應付更多的人,但她也不會傻到任人宰割。
人聲漸漸靠近,聽來是個小小的市集。
她能聞到肉味、菜味,聽到雞鳴羊啼,還有叫賣聲。
他把車停了下來,然後下了車。
她可以聽見他走遠的聲音,她冒着冷汗,緊握着醫刀,從透進天光的車簾縫中往外看,看見那男人的背影,他和路邊的小販交談着。
那小販看起來很正常,就是一般尋常人家的模樣。
但她還是緊緊盯着,男人買了兩把菜,然後走到雞販那兒買了一斤雞蛋。
她看着他和那些人說話、交易,一邊快速的掃向一旁四周,發現這裏會有這麽臨時的小市集,是因為這裏有個小小的碼頭。
這裏是一個渡口,好幾艘小舟陸續來到又接人過河,想來這附近能渡河的就是這裏,在碼頭附近擺攤的人不多,看來都很臨時,也就十來攤,大多就這樣直接把裝菜的竹簍、雞籠擺地上,人們在這邊聚集交易,是因為路過的人,都會順道帶上一些。
看着那渡口小舟,有那麽一瞬間,她興起下車上船離開的念頭。
可她知道,就算她真的能走過這一小段路,接下來恐怕也找不到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來,她在揚州遇襲,怎麽樣也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有心人刻意引她過去。
人很貪,妖亦如此。
思前想後,她在傷愈前,留在這人車上,反倒是最妥當的做法。
她将視線拉回那男人身上,他手上已提了一包用荷葉包起來的肉,還多了幾把青蔥,一竹籃的水果,正轉身開始往回走。
雖然穿着灰衣素布,但那家夥衣料太高級,和旁邊漁夫農婦相比,顯得萬般格格不入,一旁的人也曉得他不是這兒的人,更不像是那種會在路邊買菜的家夥,每個人都忍不住在偷看他。
可對于旁人的注目,那男人一點也不介意。
他就這樣提着那些菜肉蔬果,慢悠悠的,逛大街似的走着。
見他靠近,她再次咬牙忍痛躺回被褥中。
未幾,他來到車邊,上了車,掀起了車簾,把那裝着青蔬、水果的竹簍放了進來,那被荷葉包着的鮮肉則擱到了一只有蓋的小木桶裏。
她在被窩中,緊緊握着那把醫刀,只将眼睜開不可察覺的微微一線。
可他從頭到尾,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是在收好東西後,放下車簾,轉身回到車駕上,再次駕着車,離開了那個小小的渡口碼頭。
人聲慢慢的遠離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再次把眼完全睜開,才發現剛剛開醫刀抽屜時,她沒将它關上,它仍敞開着。
她轉頭朝車前看去,不知他方才是真沒看到,還是故意裝作沒看到。
微眯着眼,她抿着唇,半晌,将那醫刀放了回去,拿了位置在更深的另一把醫刀,這才緩緩将抽屜推回關上。
驢車繼續前行,她緊握着那把醫刀,重新躺下。
前方再次傳來奇怪的聲響,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他在剝殼的聲音,他不知從哪又弄來了一些樹果子在吃,這一回不是核桃,那味道不一樣。
是糖炒栗子。
他細嚼慢咽的吃着,讓那毛驢自己慢慢的走着。
她讓自己保持穩定的呼吸,專心在恢複傷口上,但糖炒栗子的香味不斷傳來,引人口齒生津。
有那麽一瞬間,都覺得這人是故意的了。
她擰着眉,閉着嘴,暗暗咒罵着,然後又昏昏沉沉的在那糖炒栗子的甜香味,和規律的車輪聲中,昏睡過去。
車停了。
不知停了多久。
手中的醫刀不知何時又被取走,她擰起眉,垂眼看着松開的手,有些惱。
再醒來,還是因為栗子甜香,但那味道和之前的不太一樣。
車後的門簾,讓人掀了開來,挂在一旁的鈎子上。
清風陣陣徐來,帶來那甜香。
她小心的側過身,朝外看去,看見他将車停在野地裏,拿着紅泥小爐又生了火,上頭擱着一只小鍋,用微小的炭火,不知在煮着什麽,她還未從香味中去分辨那其中有些什麽,就見他拿了碗,盛了一碗奶白的液體在其中。
當他放下勺子,朝這看來,她迅速的躺平。
果不其然,腳步聲朝這兒走來,跟着車體微微一沉,她知他上了車,在她身邊不知在搞些什麽。
聽見他窸窸窣窣的,她偷偷睜眼,只見他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把草扇,一臉悠閑的靠在門邊,對着那熱騰騰的碗,一下又一下的搧着涼風,一邊藉着天光提筆在一本書冊上,快速的書寫着。
車外蟲鳴唧唧,偶有飛鳥越過天空。
他搧涼了那一碗,方回身将她扶起,她迅速閉眼,裝什麽都不知道。
他讓她像之前那樣靠在他身前,然後再次一調羹一調羹的喂她。
那是用栗子與大米熬的粥,大米讓他熬到都開了花,混着被壓成泥的栗子,還添了一點點的藥材,十分柔軟香甜。
栗子性甘溫,入脾胃腎三經,健脾活腎,還可活血、止血、消腫,對她很有幫助。
她需要早點恢複過來,進食是最快的方法。
所以她沒有抗拒,只任他喂食。
喂完那一碗之後,他又讓她依靠着他,靠了好一會兒,一邊繼續看着方才那本書。
那是一本醫書,上頭密密麻麻的寫了好些字。
聽着他的心跳,聽着那翻頁的聲音,她意識開始飄忽起來,半夢半醒間,只看見楊柳青青随風飄蕩着,遠處似乎有人熬着藥,有人切着藥,細細解說各種藥性。
茶香袅袅,藥香輕輕。
不覺中,好似正躺在藥堂。
一雙白皙溫柔的手探了過來,輕輕将她從搖籃中抱起,撫着她的臉,對着她哼唱着小調。
不是對她。
她知道。
這不是屬于她的記憶,是這男人的。
她應該要抗拒它,人心很醜惡,總在下一刻就會變得醜陋無比。
可這雙手如此溫柔,那懷抱如此溫暖,讓她忍不住沉浸在其中。
在這久遠的回憶中,他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善惡。
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