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下雪了。

半開的拉門外,片片的白雪,輕飄飄的落下。

這雪,停停下下,已有數日,教大地都披上了一層白衣。

她在恍惚中醒來,看着眼前安靜平和的景色,有那麽好一會兒,她就這樣躺着,望着門窗外的雪花,那樣徐徐緩緩的無聲飄落。

眨眼間,來到這兒,已一月有餘。

隐隐約約的,她能聽見那狗官和那男人說話的聲音。

惱怒無端又上心,教她擰起了眉,不想再待在屋裏,她掀被起身,朝外走去。

一出了門,脫離了地爐的溫暖,寒氣便迎面而來,屋外很冷,已積了一地的白雪。

她不在乎。

赤着腳,她走在寒凍刺骨的雪地上,眨眼就入了林。

沒有人來攔她,沒有人來阻她。

她知是為何,卻還是忍不住要試。

竹林深深,出了竹林,便是雜木林,就連那兒,也已積了滿地白雪,她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前方再次開闇起來,她走出林子,看見一塊滿是白雪的空地,雪地中央,立着同一棟屋。

明明她頭也不回的往前直走,卻回到了同一處所在,雖然不是她剛剛踏出的房門,但這兒卻是在屋子的另一側。

屋裏拉門也敞開着,兩個男人坐在其中,隔着矮幾,下着棋。

屋舍東北角的那一室,有炊煙袅袅,傳來飯菜香,被窗杆撐起的窗內,那蠢女人正在廚房裏,洗手做羹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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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那兩個正說笑下棋的男人,只覺得惱。

那阻她逃跑的将吏姓蘇,叫蘇小魅,他說他是來抓殺人犯的,他以為宋應天是犯人,可白露卻說人是她殺的。

那女人說謊,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

蘇小魅本來走了,被白露氣跑的。

可前些日子他卻又跑了回來,姓宋的也不攔他,竟也就讓他住下了。

那日蘇小魅闖進來,一陣混亂之後,姓宋的混蛋又拿銀針紮她,讓她昏了過去,等她再醒來,才發現那王八蛋替她戴上了一串刻着咒文的玉珠子。

鎮魔珠壓制着她體內的妖力,教她不能使用闇之書的黑暗之力。

只要她試圖使用那些她從魔人的闇之書裏學來的妖術,頸上這玉珠的法咒就會灼傷她。

那法咒,就如這被設在屋外的迷魂陣一般,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在那之後,她就不再使用闇之書裏的法術。

那天晚上,她只是一時失去了理智,才會意氣用事。

她不是笨蛋,在讀過他的心之後,她清楚和這男人硬碰硬是沒用的,他早已吃了枰砣鐵了心,但她能和那些想吃她的妖魔周旋千年,靠的也不是她的臭脾氣。

識時務者為俊傑,面子不值半文錢。

當她發現自己無法輕易離開這裏之後,她收起了脾氣與惱怒,有得吃就吃,有得用就用。他若要檢查她的身體,她就讓他檢查,他要為她把脈,她就讓他把脈。

為了讓他放下戒心,她甚至試過陪笑讨好,可不知為何,這男人卻總是教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譏。

好不容易,在她諸多隐忍退讓之下,他才不再拿銀針限制她的行動。她曉得,他很清楚靠她自己,是走不出外圍的迷魂陣,所以才敢這般放她自由行動。

只是那時,她真的以為她可以。

誰知一個多月過去,她卻還是被困在這裏。

她跟蹤過出入這兒的白露和蘇小魅,但每每走沒幾步就迷失了方向。

她偷讀過白露和蘇小魅的心,可這法陣可惡之處就在會因人而異的變動,她照着宋應天教白露、蘇小魅的法子走,竟沒用。

後來,她試圖利用過白露,也試着誘惑蘇小魅,想讓他倆帶她出去。

可白露對姓宋的萬般忠心,那姓蘇的不是簡單角色,他知她能迷惑人心,總能輕易識破她的意圖。

宋應天那王八蛋知她會讀心,能惑人,曾警告過蘇小魅和白露,教他倆不要和她對眼,那讓她更難有所施為。

用言語勸說迷惑人心,并不需要用到闇之書上的黑暗之術,若能對眼,她能做得更輕易。

那男人說的沒錯。

她能讀心。

人很蠢、很貪,總有所求。

讀心,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要知道人們渴求的事物,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她其實很痛恨這能力,非不到不得已,她從來就不想去觸碰他人。

她不想了解人們的七情六欲,只覺得髒。

很肮髒。

久遠之前那些黑暗過去再次襲來,讓她更惱更怒,她憤恨将其甩開,掉頭轉身再走,明知走不出這裏,依然忍不住再試。

陣法會變動,可就算這法陣有千萬種變化,她一個一個試,總能試出個究竟。

天地乾坤,陰陽無極。

無極?放屁!

她什麽沒有,最多的就是時間。

區區一個人類,想困住她?

就憑他?

呸!他以為他是什麽東西!

她一路往前走,繼續往前走,這回踩着七星步,可走沒兩步,前方林子景物就變得完全不一樣,等她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就發現自己又回到原地。只是這一回,她在屋前大門外。

她試了又試,試了再試,走到腳都快斷掉,滿林子都是她的足印,卻還是走不出這裏。

然後,天黑了,跟着,燈亮了。

當她再次看見同一棟屋舍,她氣得只想直接放一把火燒了這座林子。

可她其實一個月前就試過放火這招,在她放火之後,法陣裏立刻風雲變色,下起大雨,非但熄了火,還将她淋成了落湯雞。

想起那回,她更惱。

發現她放火,他又拿銀針制住了她。

這般反複受制于人,真的讓她很怒,偏生他武功高強,她幾次試圖攻擊他都反被制服,跟着而來的就是他那些該死的銀針。

光只是被限制行動就算了,那男人還會挂着笑臉,在旁幸災樂禍。

「說真的,我這麽做,也是為妳好。」

他慵懶的側躺在她軟榻旁,一手支着腦袋,一手百般無聊的翻著書,一邊對她叨念。

「我還以為妳挺聰明的,該知道放火燒林,也不可能破陣,既然妳不懂,那我就只能苦口婆心的和妳說明清楚了。妳知這島為何叫鬼島嗎?」

她沒興趣,拜托不要和她細說從頭。

可惜這王八蛋完全沒意識到她的不想聽,只懶洋洋的看著書,一心二用的說:「那是因為啊,當年這島,是我外公的島,我外公在江湖上,有個小小的名號,人們稱他鬼醫,都說閻王要人三更死,鬼醫留魂至天明,這天下只有鬼醫能在閻王手下活人性命。當然啦,傳說多有誇大,不過我外公雖不能同閻王搶命,可他确實有在和鬼怪打交道。」

說着,他擡眼瞅她,揚起嘴角。

「這鬼島上的迷魂陣,就是他同鬼差交換來的,別說是一般小鬼,換做大羅金仙,那也是走不出去的。再說了,出了這島,那些妖魔鬼怪就會找上妳,在我這待着,有吃有住,妳還可以趁此贍養休息,豈不挺好?」

她怒瞪他,那男人卻已垂下眼,翻看着他手邊的書,繼續道。

「雖然我是不知道那些妖物為何要追殺妳,但成天打打殺殺的,不是挺累的嗎?話說回來,妳該不是獸人吧?若是獸人,妳是哪種呢?狐貍?貓?鹿?野豬?應該不是狼吧?聽說狼女很兇悍的。啊,該不會是老虎?」

說着,他好奇的擡眼看她,見她怒目不語,又再挑眉試探的問。

「還是豹子?山貓?不是嗎?那難道是——」

他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湊得更近了些,黑瞳晶亮的問。

「熊嗎?」

她氣得七竅生煙,他卻彈了指,一副恍然大悟,一臉認真的道。

「等等,我知道了,是熊貓!」

說着,他還對着他自個兒的雙眼,畫了兩個圈,邊道:「妳知道,就川地特有,兩黑眼圈,體胖毛白,手腳都黑,四肢粗短,愛吃竹子的那種?」

熊貓?熊貓?!

說她是野豬、熊、狼、虎就算了,竟然說她是熊貓?!

還體胖毛白?四肢粗短?

她是哪體胖毛白了?又是哪四肢粗短了?

她從頭到腳,到底哪裏有像那肥軟又懶散的東西啊?

哪像啊?!

阿澪氣得直翻白眼,只想對他咆哮,若眼神能殺人,他大概死八百回了,然後這蠢蛋才忽然領悟過來。

「啊,抱歉,忘了我封了妳啞穴,妳沒辦法說話,我想說妳怎麽不回我呢。」

說着,他朝她伸出手指。

她看着他,才急着要張嘴,他觸到她肌膚上的兩指,忽地又頓住,跟着他将手收了回去。

「欸,還是算了。」

瞅着她,他笑咪咪的說:「我若解了妳穴,妳八成又會傷了喉嚨吧?妳放

火燒林,黑煙嗆了喉,聲都還啞的呢,咱們還是讓妳好好休養幾天再說吧。」

這男人根本故意!

那一刻,她要是能動,早伸手掐死這王八蛋了!

可她不能,她動彈不得,只能躺在那裏,繼續聽他碎念。

「是說,我想妳應該也不會同我說,那些妖怪為何要找妳麻煩吧?妳若肯說,能幫的我定會幫忙,怎麽樣?妳想聊聊嗎?」

她死死的瞪着那笑容可掬的家夥,然後果斷閉上雙眼。

「我想也是。」他不怒不惱,也不再追問,只懶洋洋的道:「也好,都快入冬了呢,這時出門也挺累人的,還是好好過完這冬吧。說到冬天,差不多也是到要做臘肉的節氣了,咱們藥堂裏最近在忙秋收的事,等忙完秋收,白露該也會送幾條三嬸她們幾位做的臘肉來。說起臘肉,嘴就有些饞了,臘肉汆燙去鹽後,加點蒜苗,淋些米酒,大火快炒,再配上碗今年秋收新米煮的白飯,那是想來就叫人垂涎三尺啊……」

站在雪地中,她霍地推開那王八蛋那日對食物的雜念,卻還是聞到了臘肉香。

白露今日還真帶了臘肉與臘腸來。

袅袅的炊煙,帶着臘肉的鹹香與白飯的清香,當然蒜苗、米酒香更是沒少,還真的教她聞了就嘴饞。

可惡!

握緊了拳,她據着唇,心知那男人認定了她走不出去就會回去。

思及此,她憤然轉身,遠離了那棟在雪夜中看來無比溫暖的大屋,卻仍聽見他貪嘴的聲音在腦海裏回響。

啊,要是再來碗白菜雞湯炖豆腐,那就更好啦……

天黑了,夜深了。

蘇爺和白露吃了晚飯,已一塊兒離開,回應天堂去了。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将雪地上踩踏出來的足印都覆去,再無痕跡,可那倔強的女人,還逗留在外,沒有回來。

說真的,他原本還真以為她餓了就會回來。

這臘肉飯這麽香,白菜雞湯炖豆腐更是香滑可口,他都忍不住多吃了幾碗,若不是想起她還沒吃,他就将它們全吞下肚了。

夜越深,雪也下得越大。

換做其他日子,他就任由她在外過夜了。

可看這風雪,一時半刻是停不了的,說不得會下整夜。

他可不想第二天才發現她凍死在林子裏。

依她那別扭的性子,還真有可能寧願待在冰天雪地裏也不回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寫了個字。

擱在矮桌上,原本袅袅直上的香煙,驀然在前方聚集,浮現島上的地形圖,其中有團煙特別明顯,凝聚成他方才寫的那個字。

她沒有動,動也不動的待在原地,八成是累了。

是說,這女人明明挺聰明的,就不知為何老愛鬧別扭。

他伸手輕輕一揮,讓煙散去,合上了二師叔讓人送來的書,起身套上外衣,在門邊穿了靴,再拿了把傘,開門走出去。

門外沒啥風,但雪真的不小,他撐開傘,提了門外的燈籠,走下階梯,踏上雪地,朝那女人所待的方向去。

白雪無聲無息的飄落。

早在開始下雪之前,島上林子的樹葉就已落光,只剩光禿禿的枝幹在夜空裏交錯着,此刻那些枝幹上早堆積了白雪,甚至有些還垂挂着一根根的冰柱。

這還沒到最冷的時節呢,平常這兒是沒這麽冷的。

看來,今年是個寒冬啊。

雪夜裏,燈火映照着前方雪地和林木。

白雪反射着燈火,讓周圍看來更亮,他一步步踩在雪地裏,沒有多久,就看見了那個蜷縮在大樹下的身影。

她曲起一腳,将手擱在膝頭上,小臉再枕在雪白的藕臂上。

那原本被咬斷的右手,已完全長好,再不見丁點傷痕。可她的發上、身上,因為在原地待了一陣子,都積了雪。

察覺到他的來到,她擡首睜眼,身上的積雪因此滑落,露出那薄透的單衣。

看見他,她眼裏浮現一抹惱恨。

忽然一陣風來,讓她的長發和衣袖都在風雪中飛揚。

明明下着雪,這女人卻僅着那件衣,非但如此,她連襪也未穿,鞋也未套,就這樣赤着雙足跑出來了。

他知她用這雙裸足,在冰天雪地裏走了一整天。

她的身體複原極快,若只是小傷,眨眼便好,可那不代表她不會痛,也不代表她不會累,幾次下來,他知她的身體修複了自己之後,反而會更疲倦,直到進食之後才會好一點。

今日她沒穿鞋走了一日,腳上這般反複受傷再痊愈,只會讓她消耗更多體力。

他撐着傘,提着燈,走到她身前,垂眼看着她,微笑開口。

「說真的,妳不冷嗎?」

她仰頭看着他,然後露出了笑容,反問。

「你想知道?」

「想啊。」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張嘴才要說話,他卻沒給她機會,只瞅着她,噙着笑說:「照理說,妳沒皮毛,沒鱗片,應該是會怕冷的,可這天寒地凍的,妳穿這樣就跑出來,是想折磨自己,還是折騰我啊?」

聞言,她眼一冷,他幾乎看見她黑眸裏竄出火來,可這一回,不知是氣過了頭,還是又再打什麽鬼主意,她沒發火,反而起了身,拍去了身上的殘雪,笑着說。

「阿澪哪敢折騰少爺,若有什麽萬一,給白露姊姊發現了,還不讓蘇爺把我往死裏整。」

「蘇爺是挺有本事的,可他能明辨是非,妳倒不用擔心他會因循私情就整妳。」他将傘挪到了她頭頂上,替她遮擋持續落下的白雪,只問:「白露年紀比妳大嗎?」

這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她微微一僵,火氣又冒,好不容易才又壓下,甜甜一笑。

「白露姊姊不也是少爺你幾年前撿回來的嗎?我稱她一聲姊姊,也不為過吧?」

「也是。」他微笑點頭,順手把燈籠遞給了她。

阿澪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手。

他手一得空,就擡手替她拍去了腦袋瓜上的殘雪。

「這還有雪呢。」他說着,随口問道:「是說妳這體質會受風寒嗎?」

她愣了一愣,還沒答,他已自問自答了。

「我想應該是會的吧。」他笑看着她,道:「頭頂百會是諸陽首穴,百會穴若受了涼,便易受風寒,妳還是注意點好。」

她瞪着他,莫名的惱又上頭,可那男人在她甩頭走開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大手很熱、很暖,一雙帶笑的眼在溫暖的燈火下,看來更暖。

她本想甩開他手的,可這男人滿腦子全是香噴噴的臘肉飯,熱騰騰的白菜雞湯炖豆腐,還有那暖呼呼的地爐與被窩,教原本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她,瞬間更是饞到口水直冒。

「天冷得緊,咱們還是快點回屋喝點熱湯去去寒吧。」

他說着,撐着傘,牽着她,轉身就往來時方向走去。

她在心裏掙紮了一下,可臘肉飯和炖豆腐的味道在腦海裏清楚浮現,之前她只聞其味,還能說服自己聞起來好吃,不代表嘗起來也好吃,但這男人嘗過了,還吃掉了大半鍋,甚至不斷在腦中回味再三,那味道真的是好,臘肉鹹香,白飯清甜,白菜豆腐更是香滑可口,害她恨不得也扒上三大碗飯。

可惡,算了,這地方冰天雪地的,她就算不爽這家夥,也不需要餓自己。心念電轉,她沒掙開他的手,只讓他牽握着,提着燈籠,舉步跟着走。

先前幾回已讓她知,自個兒要出這陣,只能教他牽握着手,才能走得出去,若只是用跟的,沒兩步就會跟丢了。

雖然走來走去她也是能走回那屋,只是要多走上好幾步才成,今兒個走了一天,她早餓到發虛,還是讓他帶路,早點吃飯喝湯才是真的。

啊,一會兒把白菜雞湯淋到臘肉飯上,稍稍炖煮一下,做成臘肉粥,味道應該也會不錯吧?

這念頭,忽地在腦海中冒出,還帶畫面的,雖然是他想象出來的,卻還是害她肚子都要叫起來,腳下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些。

是不是最後再撒點蔥花會更好呢?

他又想。

飯後再來碗冰糖炖秋梨甜甜嘴好了,幸好白露今天多煮了些,應該還夠兩人吃——

「你可不可以不要滿腦子都是食物啊?」

宋應天一愣,回頭看她,只見她怒目瞪着自己。

啊,忘了這女人能讀心了。

「抱歉。」他笑了起來,「擾了妳嗎?就快到了,炖豆腐還在爐上熱着呢,一會兒就能吃了。」

他說着,腦海裏還浮現那鍋滾豆腐,更讓她無言的是,他還想着旁邊尚有一板嫩豆腐能加進去再煮呢。

雷家豆腐最好吃了,拿來淋點野蜜,那也是一道上好的甜品啊。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還是沒松開他的手。

哼,不過是塊豆腐,是能有多好吃?

陶鍋裏,熱粥已見底。

屋外,大雪仍紛飛,夜越深,風越漸強。

可這屋,蓋得萬般結實,連晃也沒晃一下。

坐在散發着溫暖的地爐邊,聽着窗外的風雪,她非但吃了三大碗的臘肉飯,還吃掉了将近半鍋的白菜雞湯炖豆腐,在她吃冰糖炖秋梨時,他把最後的

臘肉飯煮成了臘肉粥,害她鹹的吃完吃甜的,甜的吃完又忍不住吃了鹹的臘肉粥,整個人吃得熱呼呼的,再不覺得半點冷。

她在吃那用白菜雞湯炖得又軟又香的臘肉粥時,他還真的又搞了一碗野蜜豆腐,金黃的野蜜淋在白嫩嫩的豆腐上,豈止一個誘人。

更別提,那豆腐她才吃過炖煮的,她知做豆腐的人手藝極好,萬般用心,豆子與水都是精心挑過的,才有辦法做出這般純粹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在他遞來時,伸手又接。

她拿竹匙連豆腐帶野蜜舀了一口,放進嘴裏。

沒有煮過的嫩豆腐冰冰涼涼的,十分水滑柔嫩,同那濃郁如琥珀的野蜜,一起在口中化開,那甜甜軟軟的滋味,莫名好吃,教她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一口。

「怎麽樣?」坐在矮桌對面的男人微笑問:「好吃吧?」

她不置可否的冷哼一聲。

「不好吃妳也不用勉強。」說着,他就朝她伸手。

她迅速半轉身子護着碗,不讓他拿走,只瞪着他道。

「我說了不好吃嗎?」

「是沒,可我看妳好像也沒很愛。」他噙着笑,大手還攤在她面前,讨要着:「天下那麽大,口味天南地北,南方人愛的,北方人不一定愛,妳若不喜歡,可以還我,別浪費了,我肚子裏還有位的。」

瞧他饞的,這家夥根本就一貪吃鬼。

她見了,甜甜一笑,「放心,豆腐北方也有的,我也挺愛吃的,沒有什麽口味的問題。」

說着,她當着他面自了一匙蜜豆腐,送入小嘴,吃給他看。

「北方雖然也有,但沒洞庭這兒滑嫩,通常更結實些。」他看着她,大手仍在桌上攤着,微笑再道:「說真的,妳若吃不下,真不用勉強自己。」

「一點也不勉強。」她笑看着他,再送一匙入嘴,「這麽好吃的東西,怎會勉強?」

聞言,他這方依依不舍的收回了手。

「這豆腐今兒個早上才做的,雷大哥是個很認真的人,就連做豆腐的水都是特別上山去運回來的。」他看着她,以手支着下巴,道:「他還有個女兒叫冬冬,冬冬前兩年得了風寒,耳朵聽不見,但她很乖巧孝順,小小年紀已經會幫忙挑豆子、做豆腐了。」

她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只把視線移開,低頭垂眼又吃一口豆腐,免得讓他誤會她很有興趣聽這種閑事,可那男人卻仍自顧自的繼續道。

「冬冬她娘也是個做豆腐的好手,她特別懂得分辨水質的好壞。我還記得當年,她和雷大哥可是走遍了附近的山頭,嘗遍了大小山泉,才找到最适合做這豆腐的山泉水呢。雷大哥和她感情極好,所以即便冬冬她娘過世兩年有餘,雷大哥至今仍未續弦。」

她真的對這做豆腐的家夥一點興趣也沒有,可那男人仍在叨念。

「是有媒婆找上門來,畢竟雷大哥雖然沒有家財萬貫,個性也悶了些,可他老實,還有一手好手藝,不少人同他說親,要他再娶,找個賢內助來幫忙帶孩子,趁還年輕時多生幾個,還可以幫忙做生意——」

她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脫口就道:「這是要娶老婆還是找下人啊?」

他聽了一笑:「人也是好意,畢竟冬冬耳朵聽不見了,不是普通的孩子,

一個粗手粗腳的大男人要顧這樣的孩子真的不容易,而且雷大哥還年輕,身強力壯的,就這樣因喪妻而孤老一生,倒也大可不必。更別提,冬冬她娘死前再三交代,希望雷大哥能再娶,就是怕他會孤身一人到老,沒人照顧,可媒人幾次同他提起,都被他以仍在守喪婉拒了——」

「說真的,白露知道你這麽多嘴多舌嗎?」

「當然知道啊。」他支着頤,笑看着她說:「我撿到她時,她全身是傷,肋骨斷了兩根,斷掉的骨頭都戳出皮肉了。不像妳,她傷好得極慢,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才能下地呢。」

「幾個月?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她是傻的,原來不傻嘛。」

「啥意思?」他挑眉。

阿澪将最後一口蜜豆腐送入嘴,這才慢條斯理的說。

「自古以來,救命之恩不都以身相許?我還想說她這般死心眼,怎沒把自己許了你,到頭來還便宜了那姓蘇的,原來是因為早知你表裏不一,這張嘴比三姑六婆還要長舌,真要嫁你,她這輩子耳根還能不能清淨幾天?」

「阿澪姑娘真愛說笑。」聽了她的譏諷,他也不氣,只又笑:「救命之恩若都要以身相許,那今日妳不就也得把身子許了我?」

她臉一沉,擡眼朝他瞪去,卻見那男人伸了個懶腰,然後像是想起什麽,又道:「啊,說起來,雷大哥當年好像也是意外傷着被冬冬的娘所救,當年他還真是以身相許啊。」

他笑着一挽衣袖,擡眼卻沒看她,只拿起鐵鉗,替地爐加了更多煤炭。

「雷風是個癡情種,別說是兩年,我看就是到老死,他都不會再娶的吧。」她白眼再翻,終于忍不住講白。

「你知道,我對這做豆腐的究竟想不想續弦再娶,一點興趣也沒有。」他頭也不擡的,只仔細将煤炭攤平:「欸,我知道妳沒興趣。」

「那你幹嘛一直說個不停?」

「因為我想說啊。」

她瞠目看着那家夥,只見他笑咪咪的放下了鐵鉗,起身拍了拍屁股,随口道:「晚了,我回房睡了,飯是我煮的,碗盤就麻煩妳洗了。」

啥?!

她捧着手中的空碗,還沒來得及反應,那男人已唰地拉開通往後方天井的門,又唰地把門給拉上了。

「什麽你煮的?明明就白露煮的!」

她慢半拍的脫口,那不要臉的男人竟隔着門揚聲回她。

「臘肉粥是我煮的啊,蜜豆腐也是,妳吃都吃了,可別賴啊——」

這話他也說得出口?不就把東西加在一起,也能算他煮的?這人是要不要臉啊?

只差那麽一點,她就要把手上空碗又砸過去,但上回她朝他砸了一個碗,這家夥竟然把破掉的碗,一塊不落的用陶土給黏好,一邊修還一邊來碎念上一回「我燒陶碗學習史」,當然同樣是用銀針将她給釘住,讓她無處可逃。想到這碗要是扔出去,就得被迫再聽他重新來上一回,如何制作修補陶碗,她的頭就一陣抽痛。

她就是不洗,他能拿她怎麽着?

砰地擱下白碗與竹匙,阿澪起身拉開門就往自個兒的房裏走。

中庭天井裏,飛雪處處,他那頭的門早拉上了,門窗裏點了燈,燈火将他活動的影子映照在其上。

她沒再多看一眼,回房就把門拉上。

房間裏的地爐已熄,可白露那女人在走前已為她拿來了新的煤炭擱在一旁,她甚至為她把被褥都重新鋪好了。

這女人真的是讓人看了就生氣。

如果白露真是傻的就算了,偏偏她讀過她的心,知道她不傻,還挺聰明的,就是蠢到明明被男人那樣傷害過,竟還願意再次相信蘇小魅。

另一張過往的容顏浮現腦海,和白露堅毅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阿澪抿着唇,一瞬間幾乎想拉開門,将那整齊的被褥給扔出去。

可白露不是那女人。

她知道。

她親自下的咒,用她的血,用她的口,以她的手,下的咒。

冷笑,在唇邊浮現。

那女人只能永遠重複那一個月夜,她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重複背叛那個男人,如她當年背叛她一般,而她會一直确保這件事會發生。

她不會讓自己被困在這裏。

她不會。

因為如此,她重新拉開了門,走回前頭,把桌上的碗筷杯盤,收了洗了,她甚至把挂在地爐上炖煮白菜雞湯炖豆腐的陶鍋都洗了。

水缸裏的水很冷,可她不介意。

越是冷痛,她越是記得自己為何會落到這處境地。

就像過去每一回她被追殺砍吃,每一次遭撕咬啃食時那般,她都會記得那每一張血盆大口咬在身上的痛,記得每一顆肮髒尖利的牙戳入肉裏的疼,記得血肉被扯開、吞吃、咀嚼的感覺。

她清楚記得那個男人,那個女人,還有那座城裏的人,如何背叛出賣了她,就是因為她蠢得相信,才會落到這處境地。

她會記得,總會記得。

想忘也無法忘記。

她不會讓自己被困在這裏。

她不會。

即便要她讨好取信那姓宋的家夥,她也會做到。

方才她在雪夜中想了清楚,他說這法陣是他外公同鬼差換來,之前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但這些日子,她試過各種方法,卻怎樣也走不出去,才醒悟這法陣可能真非塵世之物,他那藥丸也非凡品,她只吃一顆便能複原大半,若她能取得藥方,甚或從他這兒偷師到更多陣法咒語,甚至法器、符咒,拿來對付那些妖怪魔物,确實能輕松許多。

世上自稱能人的術士不少,可大半是騙子,難得遇上了這貨色,說不得是福不是禍。

他外公是鬼醫,祖師爺是通曉陰陽奇術的高人,爹娘是洞庭濟世救人的活神仙,大師伯是退休的将軍,二師叔是鳳凰樓主,四師叔的丈夫還是大漠黑鷹山之主,手下還有那傻姑娘白露為他經營藥堂。

這人根本就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天之驕子。

稱他一聲少爺,還真是不為過。

怕是當今太子,都沒他過得舒爽。

她知他若真要搞得三千佳麗伺候他,也不是個難事。

可他不要,就愛自由自在做他自個兒想做的事,他想幹啥就幹啥,從來沒人攔着他,光是拿着那塊鳳凰樓主給他的鳳凰如意令,就可以讓他從長江頭吃到長江尾,就算他想去走趟絲路,也能用大漠黑鷹山的名頭,一路暢行無阻。她可也沒忘記,那日他斬殺血欝水蛇時,手上拿的那把玄黑長劍。

那劍無鞘,他收起時,只是一甩手,劍身就盤上了他的手臂,隐沒其中。血欝頭頂上的肉瘤雖是其要害,卻極其堅硬,但他那劍削鐵如泥,才能一劍戳進去,擊退那妖蛇。

知道血爾水蛇要害的人不多,他一招朝那兒出擊,必不是運氣,而是早知曉要害在那裏,他說他祖師爺能伏魔誅妖想來也不是妄言诳語,這鎮魔珠能制得住她,必也能制得住其他妖物,說不得就連那些魔人都無法與之抗拒,說不定就連夜影也能受制于此。

殺了宋應天于她無益。

若她能取信于他,讓他心甘情願的替她取下鎮魔珠,再把那些非凡之物交出來,讓他教會她對付妖魔的辦法,那麽同他在這兒耗上一陣子,又何嘗不可?

那人才剛轉世沒幾年,這一世,還早。

她将地爐裏燒得熱紅的煤炭,拿鐵鉗挪移到紅泥小爐中,小心的将地爐剩下的餘火拿沙掩熄,這才提着紅泥小爐離開這屋室。

門外天井裏,風雪不停,教廊上都積了些許。

她能看見他門窗裏的燈火已熄。

還早。

她想着,冷冷的笑。

提着紅泥小爐,她一步步回轉自個兒房裏,拉開了門,走了進去,再将門拉上。

這一回,她沒再為那整理好的被褥感到惱怒,只是把紅泥小爐裏的火炭,挪移到地爐裏,讓它們溫暖一室。

然後她為自己燒了一壷水,拿軟布用燒熱的水擦洗手腳,跟着才鑽進了被窩裏。

這一夜,屋外大雪紛飛。

她盯着地爐裏燃燒的火,半晌後方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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