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宋應天在大雨中找到那女人時,她早已全身濕透。
當他走近,那跪坐在地的女人擡眼看他,一雙眼不知怎,再次變得無比血紅,兩行血淚不斷從她赤紅的雙眼中滑落,然後再被雨水沖刷而下。
可滂沱大雨無法将她染血的小臉清洗幹淨,她的血淚不斷湧出,止不住,停不了。
她沒有攻擊他,只是用那雙滿布苦痛的眼,看着他。
「滾開!」她說。
他沒有走開,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我叫你滾開!」她緊握着雙拳,怒瞪着他咆哮。
他看着眼前這憤怒又痛苦的小女人,擡手撫去她臉上的血淚。
阿涹拍開他的手,那男人卻沒有因此放棄,只把另一只溫暖的大手也送了上來,捧住了她的臉。
他什麽也沒說,但她能感覺到。
她想擡手再拍開他,狠狠給他一拳,把心中的痛與怒,怨與恨全都發洩在他身上,可他的手是如此熱,他的眼是那般暖。
她不想知他在想什麽,卻依然能清楚感覺到他的心。
那不是同情,甚至不是憐憫,只是如大海一般寬廣,難以言明的暖,溫柔的包裹着她。
垂眼看着她,緩緩地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血淚,她沒有辦法抗拒,那輕柔的撫觸,不只摸在她臉上,好似也撫上了她疼痛的心。
淚又上湧,潸然而下。
驀地,更怒,她擡手打他,那男人卻不閃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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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她吼着。
「為什麽?」他反問。
「你這人到底有什麽毛病?我又沒得罪你!又沒礙着你——」她又怒又恨,淚流滿面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吼着:「你憑什麽這樣拘着我?憑什麽這樣關着我?憑什麽剝奪我的自由?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
「我只是人。」他看着她,道:「和妳一樣,都只是個人。」
她一怔,愕然的瞪着他。
「傷了會哭會痛,樂了會笑會開心。」他拭去她一再流下的血淚,說:「餓了會想吃東西,冷了就想溫暖自己。我和妳一樣,我們沒什麽差別。」她沒有血色的唇微顫,憤恨的啞聲道:「你和白露說,我是妖。」
「人與妖和神,也沒太大差別。」他凝視着她,道:「就算妳真是妖,那又如何?」
「我不是妖——」她惱怒的說:「我不是!」
他聞言,噙着笑,說:「嗯,我也覺得妳不是。」
「我也不是……」她沒将那個字說出口,只怒道:「不是你想的其他什麽東西。」
「嗯。」他點頭同意,「我知道。」
「我不是。」她說着,淚再上湧。
他伸手将她擁在懷中,這一回,她沒有抗議,只含淚哽咽重複。
「我不是……」
「我知道。」
他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起身,在傾盆大雨中往回走。
她将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哽咽開口。
「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嘆了口氣,對這話再同意不過了。
「沒錯,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他對自身無能為力的感嘆,不只透過言語,還由心傳來,教她喉頭一哽,不由得再次揪緊了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個蠢蛋……」
「哈哈,大概吧。」他笑了出來:「我最近也深深這樣覺得啊。」
他的自嘲,不知為何,教胸中緊揪着的那顆心,揪得更緊了,淚又泉湧。雨一直下,他将她抱回屋裏,替她燒了熱水,清洗磨破皮的雙腳,洗去臉上的淚痕,擦幹了她的發,拿了另一件幹淨的衣裳給她。
他沒有追問她為何落淚,她沒有告訴他原由。
接連數夜,噩夢連連,無際無邊。
先是紫荊,然後是雲夢、阿絲藍……
被她刻意忽略遺忘的舊日過往,一被驚擾,便如潮水漫漫,接二連三而來。
血淚停不了,止不住。
她神智不清,日子過得萬般恍惚,常常醒來已在林中漫游。
但那男人總會找來,帶她回屋。
他照顧着她,熬藥給她喝,喂她吃飯喝湯,替她加炭暖被,拭去血淚。她渾渾噩噩的,就這樣過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待回過神,大雪已下下停停了好一陣子。
不知何時,那男人就連入夜也同她睡在一起。
她知,他是怕她在睡夢中又走出屋子,在林中漫游又傷了自己。
不是為了她。
她漠然的想着,這男人保她,只為她身上的神之血。
只為她這受詛咒的血。
滾燙的淚再次滑落,她伸手接着,垂眼看着那在掌心中彙聚的鮮紅淚水,笑了出來。
那女人已許久未曾開口同他說話,以致那笑聲如此突兀,那般怪異。
在地爐邊熬藥的宋應天一愣,擡眼朝那靠坐在門邊的女人看去,只見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用那雙赤紅的眼笑看着他。
「這可是長生不老的仙丹呢。」
她輕輕的笑着,一雙赤紅的眼透着瘋狂,語音沙啞的嘲諷着:「這仙丹……喝了就能長生不老……永生不死……人人求之而不得,你得了卻不敢喝,怕成仙不成,反成妖呢,是吧?」
他真是不知,她是遇過什麽樣的事,才會這樣折磨自己。
血淚不止,是因心傷,可她的身體會自愈,心傷反複,換了旁人早被折磨至死了,可她卻死不了,只能任無盡的傷痛一再折騰。
「別說你沒想過,」見他不語,她看着他冷笑:「就是把我的血收集起來,拿去賣錢,都能讓你輕易取得天下——」
「我沒想過要長生不老。」他直視着她的眼,告訴她:「更沒想過要取得天下。得天下之人,為天,下人之。我實在沒興趣當下人,那太累人了。」說着,他看着她,揚起嘴角。
「再者,妳以為我若想要天下,還會窩在這嗎?」
「那你喝啊。」她冷冷的看着他,将捧着血的手再往前伸,憤恨的說:「你敢喝嗎?你沒急着喝我的血,只是怕轉化若有誤,會成妖化魔,丢失性命,所以才不敢輕率的嘗試,才試着想弄清解開我身上的血咒吧!」
這話,讓他持扇掮風的手一頓。
她的眼是那般的紅,透着那麽深的恨。
眼前的女人全身無傷無疤,沒有半點瑕疵,一顆心卻傷痕累累,充滿了看不見的痛。
若她不在乎,真是狠心無情之人,如何會這般痛苦?又何苦這樣傷害自己?
怕是他此刻若剖開她的胸口,查看她的心,那顆跳動的心也全都在滲血吧。
看着她捧血的小手,他放下了手中的扇,朝她傾身。
她眼角一抽,卻沒收手。
他凝視着她,擡手輕輕握住她捧血的小手,垂眼低頭,看着她掌心裏的鮮紅血淚。
他能在那血淚之中,看見她倒映在其中的臉。
那麽恨,那般痛。
她的心跳飛快,他猜他自己的也是吧。
這血一喝下,不是死亡,便是成妖,抑或能永生不死呢?
那是他一知半解的推測,可想來他也沒錯得太多,否則她不會要他喝血。他沒想過長生不老,看她這般活着,若要這般長生不老,獲得永恒不死的生命,恐怕是禍非福,苦痛折磨多過喜樂吧?
這念頭讓他扯了下嘴角,可他卻依然俯身,張開了嘴。
就在他的舌要觸碰到她掌心裏的血淚之際,她突然強行抽手,反手推開了他。
他伸手穩住自己,擡眼看她,只見她臉色蒼白的瞪着他。
「你若死了,我豈不是要永遠被困在這裏?」
他看着她的眼,語音沙啞的緩緩開口。
「我若成妖,怕也會追着想要吞吃妳的血肉吧?」
有那麽一個片刻,她無言,他無語,只互相看着彼此的眼。
冬日的暖陽,輕輕映照着他與她的臉,兩人口鼻中呼出的氣息都化作了氤氲的白煙,朦胧了一切。
他可以嘗到她的呼吸,她能嗅聞到他的氣息。
她與他,在彼此的眼中。
不自禁的,他擡手輕撫她的臉。
她如遭雷擊,微微一顫,往後退縮。
他眼角一抽,卻仍以拇指撫去她頰上的淚。
她撇開臉,不再看着他,只顫聲吐出一句。
「走開。」
他的手仍在她臉上覆着,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顫栗。
她不肯将臉轉過來,不肯看他,可他卻無法将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從她微顫的眼睫,毫無血色的唇瓣上挪開。
「走……走開……」
她再說,聲更抖,唇更顫,卻沒伸手拍開他的手。
剎那間,她擰起了眉,他能感覺到她惱了。
她能讀心,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在她拍掉他的手之前,将手縮了回來,他知道她想他離開這個房間,最好可以滾到天邊去,但他只是慢慢的挪移回地爐邊,拿起扇子,繼續輕輕搧着風,替她熬煮養氣補血的藥粥。
那頑固又麻煩的女人依然沒有看他,只是轉頭看着門外遍地的白雪,可她的惱怒盈滿一室,教人不注意也難。
他曲起一膝,把手擱在膝頭上,撐着自己的腦袋,看着她披散流洩一地的烏黑長發,啞聲開口。
「妳知道,我之前都沒注意,原來妳長得挺好看的。」
她聞言肩頭一僵。
瞧着她僵硬的背影,和那瞬間染紅的耳,他噙着笑,繼續道:「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沒缺耳少鼻子的。」
她傾身抓了一把門廊上的殘雪,回身朝他扔去。
他拿扇子轉了一個圈,接住了雪球,卸掉其勢,順手将它給送進了藥粥裏,還不忘道。
「欸,就是脾氣差了些。」
阿澪還想再拿東西丢他,卻因失血過多,加上方才用力過猛,只覺一陣頭暈,差點昏倒在地,她忙伸手撐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子,沒讓一張臉又撞地,只是撐地的手,卻抖得像風中落葉,連呼吸都萬般困難。
她費了些許時間,才找到力氣讓自己靠回門板,擡眼再朝那男人瞪去,等着他再開口嘲弄她,可那男人雖仍待在地爐邊輕輕搧着風,熬着那鍋藥,一雙眼沒瞅着她瞧,卻只看着不知何時到他手上的一本書,一副啥事也沒發生的模樣。
莫名地,有種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心頭。
她緩緩把臉別開,再次看向門外。
冬雪已停,屋外到處都是雪,屋檐下卻結着一根根的冰晶,它們應該是白色的,但她看出去卻是一片被血染紅的世界。
她瞪着前方那寒凍且靜默的腥紅大地,久久沒有眨眼。
一個又一個血紅的幽魂身影,密密麻麻的伫立在染血的雪地裏,注視着她。
他們與她們不是真的,她知道。
她沒有見魂的靈視能力,那不是屬于她的天賦。眼前這些冤死的魂魄,只是幻覺,所以才沒有任何一個,上前來索求讨要她的命。
就算這些冤魂都是真的,就算人人都來要她賠上一條命,她也死不了。
不是沒有試過自尋死路。
她試過的。
可她從來沒有成功過,從來沒有。
就算他們真要前來索命讨魂又如何?她還真希望哪天真的能就此一死了之。
所以,她只是看着眼前血紅的世界,看着那些被她害死的人們。
但無論她看再久,那些透明的冤魂都沒有上前,一個都沒有。
藥香輕輕,從身後傳來,包圍着她。
在這寂靜的冬日裏,她可以聽見他徐徐翻頁的聲音。
一頁,一頁,又一頁……
一頁,一頁,再一頁……
天地很靜,只有他翻書的聲在輕響。
天光漸暗,更暗。
身後傳來的暖卻更暖,她能看見自己的身影,被地爐的火光映在前方雪地上,那男人持扇看書的影子,就在她身旁,彷佛同她坐在一起那般。
在她還未及察覺時,她已倚靠着門,閉上了淚眼。
日光輕輕,在地板上,悄悄迤逦挪移。
流不停的血淚,不知在何時,停了。
惡夢仍在,不散的冤魂依然回蕩腦海,但她不再時時刻刻見着那些安靜無聲的影。
她在床上又躺了好些時日,那男人依然陪着她一起睡。
冬日很冷,很凍,可他的身體很暖。
她沒有抗拒他提供的溫暖,她很累,身很累,心也很累。
和他一起,每當午夜夢回,她總能活在他的回憶過往中,那些日子是如此安适溫暖,那些風景是那般絢爛。
湛藍無邊的大海,翠綠的山林,蒼茫的草原——
五彩的煙花,蕩漾在水面上的月,在風中旋轉的紙風車——
沾了糖蜜的糖葫蘆,鹹香美味的小酥餅,清甜爽口的香蜜瓜——
這男人就連吃根芭蕉,那味都特別的不同,特別的香甜好吃,讓她都懷疑這些全是他編造出來的,不是真的。
可她知道是真的,在他眼中,那些風景就是那樣恬靜美好,那些食物就是這般豐富好吃。
她走過萬裏江山,吃過山珍海味,可她從沒有那心、那空去看,去品嘗。
他有。
他也走過萬裏江山,也吃過山珍海味,而且他深深記得。
他想念那些風景,想念那大千世界。
她知道,感覺得到。
他想出島的心,幾乎如她一般,偶爾午夜驚醒,她會看見他在看書,或在試圖解咒,自她戳破他這事之後,他也懶得瞞她了。
每回看見,莫名的煩躁總會上心。
她不曾再開口說過些什麽,他解不開的,她試了上千年都沒成功過,他若能解開就真是神人了。
她想恨他,卻很難真的痛恨這總是對她伸出雙手的男人。
不是為了她。
從來就不是為了她。
看着那在眼前陷入熟睡的男人,她這般譏诮的想着,視線卻無法閃避他敞開的衣襟下的胸膛,無法不看見那如蛇一般,纏繞在他頸上與胸口猙獰扭曲的疤痕。
那是他年少時,戴着鎮魔珠施行黑暗之術造成的傷口。
他是人。
受了傷,會留疤。
他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祖師爺和他說過,可他依然試了。
更別提,即便她不能使用黑暗之術,她仍能輕易取他性命。
但他卻在這裏,躺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讓她偷看他的心。
這男人就是個蠢蛋。
只是個白癡。
她想着,閉上了眼,卻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溫暖着她,聽見他的心跳就在耳邊跳。
夢又來,帶着大海、藍天,食物的香氣,還有滿滿的歡笑。
可惡,那條現榜的海魚也太好吃了……
待回過神,屋外的雪已融。
光禿禿的樹枝,長出了鮮綠的嫩芽。
這一日,她才剛醒,就聽見他與另一人争執的聲音。
「——是真的嗎?」
「你冷靜點。」
這句話,不是否認,幾乎和默認差不多了,讓男人瞬間暴怒。
「你這王八蛋,你怎麽可以這麽做?」
「她以死相逼,我能怎麽着?只能順着她了,她說她是為你好。」
「所以你就幫她瞞着我?」
「瞞着?這話就不對了,我從來沒說她……」
起初,阿澪沒認出那是誰,然後靠天井那兒的門外出現了半張小臉,用雙怯生生的烏黑大眼偷看她。
雷冬冬。
能上島的孩子,就只她而已。
那表示在前面同宋應天說話的人,只可能是雷風。
他倆一度拉高的音量,又降了下來,她聽不清,可她知事情同這丫頭有關。
當然是有關的,那日她讀了這孩子的心,意外得知了一個被藏起來的秘密,才知宋應天明明拘着她這得戴着鎮魔珠的惡女,卻仍是讓冬冬這孩子上島的真正原因。
不過秘密這種事,總是紙包不住火,總有見天日的時候。
顯然今日便是那時候。
可這當事人,卻啥也不知,反而溜到了這來。
那丫頭看見她發現了自己,迅速躲回門後,但不一會兒,她又忍不住探頭偷看。
阿澪面無表情的看着那好奇的丫頭,不知她到底想幹什麽。
見她沒有反應,也沒兇她,那丫頭歪着的頭露得更多了些,長長的辮子從她腦袋後垂落下來,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那雙偷瞅她的眼黑得發亮,不知為何卻透着莫名的擔憂。
懶得理她,阿澪閉上了眼,誰知沒多久,卻聽見那孩子往前移動的腳步聲。
她睜眼瞪她,誰知那丫頭已轉身跑了,而她睡鋪前,被擱下了一碗蜜豆腐。
一時間,有些無言。
她擡眼看去,只看見拉門後,仍有一小小身影躲在那裏,那垂地的長辮子如貓尾巴一般就在門廊上,讓她露了餡。
雷風和宋應天仍在前頭争執,沒發現這丫頭已不見。
蜜豆腐很香甜,帶着桂花的香味,金黃的桂花蜜在雪白的豆腐上,誘人口齒生津。
她真的是餓了。
所以她爬坐起身,把那碗蜜豆腐拿了過來,慢慢送入嘴裏。
讓她訝異的,是這豆腐不是冰的,還帶着些許的溫熱,這才剛入春,即便豆腐一做好便送來,一路上也被風吹冷了,還這麽暖,定是有人特地在廚房又加熱過。
這麽做的人,想來也不會是前面那兩個。
她再擡眼,只見門後的小影子又探出半張臉在偷看她。
見她吃了蜜豆腐,那雙烏溜溜的眼,張得好大好大,然後彎了起來,透着害羞又開心的情緒。
不用看到那整張小臉,阿澪都知她正在傻笑。
「蠢丫頭。」
她故意看着那孩子說,她知雷冬冬雖然聽不見,卻能讀唇語,可那丫頭明明看見了,一雙眼卻依然帶笑。
阿澪一調羹、一調羹的吃着那溫熱的桂花蜜豆腐,一邊冷冷看着她,一邊聽着前頭又高揚的對話,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想開口同這丫頭說出真相。
但那瞅着她的雙眼,看來那般純淨,那樣開心。
先前那眼裏沒有說出口的擔憂,與如今這樣的歡喜,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見過。
在阿絲藍眼中見過。
每當她過度勞累,病倒在床時,阿絲藍總也這樣瞅着她。
心口,莫名一抽。
她閉上了嘴,啥也沒說,只突兀的放下碗,重新躺下,翻過身去,閉上雙眼,不再看着那雙漾着歡喜的眼。
那落寞的情緒,在空氣中擴散。
她聽見那不知死活的丫頭再次靠近她,收走了碗。
阿澪原以為她不會再回來,可她爹是個蠢蛋,那姓雷的仍在前頭和宋應天算賬,沒有來顧他那應該顧好的女兒。
而這丫頭很會看人臉色,即便不知那兩人在說什麽,也知不該在這時靠近。
所以沒多久,那蠢丫頭又回到了她的門外,她聽見了她小小的腳步聲,聽見她坐了下來,靠坐在門邊。
她翻身看去,只見那女孩坐在門廊上,看着天空發呆。
春風悄悄穿門而來,又穿門而過。
那丫頭累了,不多時,就靠在門上睡着了。
原本那傻丫頭還斜倚着門,到後來那小小的身子不斷下滑再下滑,眼看就要往旁歪倒,一頭撞上地板。
等她回神,阿澪已來到門邊,伸手及時接住了那顆倒地的小腦袋。
幾乎在同時,她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溫暖,另一只手和她的重疊在一起。
她一怔,猛地擡眼朝前方看去,卻什麽也沒看見。
門廊上除了這丫頭沒有別人,可那只無形的手仍在,同她一起托着那顆小小的腦袋。
那無形的人松了口氣,擔憂、感謝、歡喜、憐愛……
無數強烈的情緒從那只無形的手沖刷而來,但在那之中,沒有一個懷抱着惡意,只充滿了無盡的溫暖。
那是她之所以沒有立刻抽手的原因。
謝謝……
輕柔的語音,在腦海中響起。
她瞪視着那空無一人的地方,有些啞口。
然後,那看不見的女人,不舍的抽了手。
雷風在這時拉開門沖了出來,看見她和冬冬在一起,自家女兒還一副昏迷的樣子,他立刻變了臉,如箭一般疾射而來,擡手就朝她打出一掌。
阿澪冷冷的看着那男人,沒有動。
她沒那個力氣,也懶得解釋,這男人早已先定了她的罪。
眨眼間,那帶着殺意的大掌已至身前,就要擊中她胸口,卻在只離半尺之際,突兀的停了下來。
宋應天從他身後偷襲,以一條不知哪來的長鞭捆住了雷風的腳踝,阻止了他。
可那掌風已出,襲向她心口,讓她氣一窒,她咬牙忍痛,等着肋骨斷裂的疼痛襲來,可就在這時,那股兇猛的壓力忽地消散,一股溫暖的氣息入了身,替她化去了那一記掌風。
這一剎,千萬畫面與情緒蜂擁而至,什麽也上心頭。
那強烈的思念和心疼,占據了她的腦海,充塞四肢百骸,比方才那短短的接觸感受到的更多、更深、更濃。
一行清淚湧出眼眶,讓她極怒。
更讓她怒的,是那女人竟然用她的眼,萬般深情的看着眼前那個男人,用她的嘴,說了一句她絕不會說的話。
「我很抱歉……」
什麽東西?!
她怒到不行,握拳低咆喝斥。
「滾出我的身體!」
剎那間,她黑發齊揚,體內的女人被她強行趕了出去。
她喘了一口氣,因為過度耗費心力而暈眩,冬冬在這時受驚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爬坐起身,一邊揉着眼。
雷風伸手将睡迷糊的女兒抱了起來,卻沒有就此轉身離開,只是臉色蒼白的瞪着她。
阿澪跪坐在原地,怒瞪着那抱着女兒的男人,冷聲道。
「你也給我滾。」
他還是沒走,一雙黑眸裏透着驚疑不定,還有她看過太多太多掩不住的希冀與期望。
「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她冷着臉,惱怒的說:「我不會通靈,那女人也不是鬼!你若想見,就去找那搞出這些事來的宋家少爺——」
雷風聞言,抱着冬冬飛快轉身,朝身後那家夥看去。
宋應天見狀,好氣又好笑的朝她看了一眼。
「怎麽?」她譏諷的張嘴戳刺他:「你敢做卻不敢說嗎?」
這話,教雷風氣勢騰騰的又朝他逼近一步。
雖然沒開口,可他知雷風是什麽意思,只能看着那男人,微笑道。
「雷大哥,冬冬累了,要不你先帶她回去休息,等十五月圓時再來。屆時,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雷風沉着臉,沒有動,可宋應天沒有因此退縮,只是眼神堅定的看着他。
最終,那男人因為感覺到懷中女兒的不安,這才抱着她轉身離開。
宋應天擡眼再朝她看來,微笑開口。
「滿意了?」
阿澪冷哼一聲,将拉門砰地拉上。
她不想再理會雷家父女和那女人的事,她不喜歡那個女人竟然可以控制她的身體,即便只是一瞬間的事,也讓她毛骨悚然。
她不喜歡滿月,十五月圓那日,她獨自一人待在房裏,只聽見雷風進了宋應天的房裏,待了大半夜才出來。
宋應天那家夥不知和雷風說了什麽,雷風後來竟沒再來找他麻煩,甚至依然會帶冬冬上島,那丫頭不知怎地,每回上島,總喜歡跑來找她,同她說話。
剛開始那孩子還會怕她,可知她會吃豆腐,雷冬冬總也會帶着各種豆腐料理給她。
見她會吃,每次都有吃完,那孩子漸漸也不怕了,開始會和她東拉西扯的,報告她自個兒遇見的大小事。
即便她從來不回話,那丫頭還是能自顧自的說得很開心。
她說易家少爺教她寫字,說早上的客人稱贊她很乖,說白露為她納了一雙鞋,說蘇小魅晚上會到家裏同爹爹喝酒聊天,說爹爹帶她去城裏買豆子,還買了一件新衣裳給她,說城裏悅來客棧來了一個長得好漂亮、好漂亮,穿得如天仙一般的姑娘,那姑娘對她笑了呢,還同她一塊兒玩了一會兒,可惜她只是來探親的,不是要搬來這兒住……
雷冬冬說話時,有些怪腔怪調,阿澪知那是因為她很少和人說話,外面的人會笑她,孩子們會笑她。
這丫頭喜歡找她說話,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打斷這傻丫頭說話。
有時,那丫頭坐在她身邊說着說着,自己還就睡着了。
每當那時,她總能感覺到那個女人就在身邊,守在那丫頭身旁。
那女人沒再試圖占據她的身體,即便阿澪知她很想,很想藉由她的手,觸碰擁抱那孩子,那女人也沒有再試。
禪鳴唧唧。
夏日微風襲來,帶來湖水與青竹的味道,消去了些許暑氣。
蜷縮在一旁的丫頭在夏蟬的鳴叫聲中熟睡,她知這孩子天未亮就起床幫忙她爹做豆漿、賣豆腐,忙了大半天之後,來到這兒總是昏昏欲睡,話說沒幾句就會睡着。
女人心疼自己的女兒,卻依然沒有改變當年做下的決定。
即便沒有觸碰到那女人,阿澪依然能清楚感覺那無盡的溫柔與不舍。
不知為何,那讓她莫名的煩躁。
她故意重重放下手裏湯碗,讓那不小心睡着的丫頭驚醒過來。
「啊,阿澪妳吃完了嗎?」冬冬爬坐起身,見她碗空了,也沒多想,只伸手拿起那空碗,道:「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這兒好涼快喔。」
冬冬說着打了個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邊瞇着眼,笑問:「妳要不要再喝一碗?爹說天氣熱,吃加了綠豆的豆花最消暑了,所以我們今天有多帶一些來喔。」
阿澪冷冷看着那蠢孩子,本想開口要她滾,那傻丫頭卻沒等她回,只興沖沖的帶着空碗,咚咚咚的跑去廚房了。
女人本也要走的,跟着那個孩子,阿澪能感覺到,可下一瞬間,她停了下來。
阿澪擡眼看去,看見雷風不知何時走出了林子,看見她,他停下了腳步,用那雙深邃的黑眸看着坐在門廊上的她。
濃烈不舍的情更加強烈,瞬間充塞空氣中。
差不多在這時,阿澪才知道之前宋應天同她叨念雷風不肯再娶是為何,那家夥根本不是說給她聽的,是說給這女人聽的。
可惡,說到底,那姓宋的搞不好早想讓雷風知道這女人沒死,卻礙于應承過這女人,所以才沒開口,那日她戳破他,他八成開心得很,才會那麽爽快的給了雷風答案。
瞧着眼前那癡情種,又感覺到身旁那女人動搖的心。
她眉一擰,眼一翻,只覺煩,幹脆起身走開,誰知下一剎,那男人就已到眼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阿澪冷冷瞪着他。「幹嘛?又想殺我?」
他黑臉一僵,但仍杵着沒走,只握緊了拳,嗄聲道:「那日不察,誤會阿澤姑娘欲傷小女冬冬,是在下的錯。」
沒想到會聽見這男人道歉,她一愣。
「在下能做到的事不多。」雷風直視着她,說:「但若只是跑跑腿,帶點小東西,還是可以的,阿澪姑娘若是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告知在下。」
「我需要的東西,只有一個,就是離開這裏。」
雷風眼也不眨,只說:「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實難破解宋兄法陣。」
她早已料到,冷冷一笑。
「那你可以滾了。」
雷風聽了也不惱,只朝她一颔首,轉身走了。
這男人走得如此爽快,讓她又一愣。
她還以為他有求于她,想見他那頑固的妻,可顯然這男人還是有些骨氣,也夠聰明。
又或者宋應天允諾了他什麽?
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她瞇起了眼,壞心的同那無形的女人開口。
「我還以為他想見妳?還是他知妳那般欺瞞他,終于死心?」
身旁的女人,沒有動靜。
她冷冷一笑,再道:「他是人,妳不是,終是不可能一生一世,他越早認清,對他越好。」
女人收壓着情緒,卻更加顯示此地無銀三百兩。
「哼,妳族人若真奉妳為主,聽妳號令,宋應天還需要那般偷雞摸狗嗎?」
女人還是沉默,讓阿澪心中一陣煩躁。
「妳這般委曲求全,妳以為他們會感激妳嗎?」她譏诮的道:「我告訴妳,他們不會,沒有人會!等時候一到,等着妳的,只會是自私自利貪婪背叛。屆時,就連宋應天也保不了妳,說不得,到時最先出賣妳的,就是他——」他不會,少爺不會。
突如其來的聲音回蕩在腦海,讓她更怒。
「妳以為他幫妳是為妳嗎?他只是為了他自己,不是為了妳!人們總是害怕比自己強大的力量,若能利用就用,若不能為己所用,便殺之、便獻之!妳若以為人性本善妳就太愚蠢了!這自以為是的盲目,只會讓妳被人利用,成為他人拿來獻祭的犠牲——」
她铿锵有力、無比憤恨的話語,充斥着怒氣,回蕩在空氣中。
話脫口的瞬間,她就後悔自己透露了太多,可怒氣如浪濤洶湧,叫她想止也止不住。
女人沉默着,就在她想掉頭走開時,女人伸出了雙手,擁抱着她。
那無形的雙手,讓阿澪一僵,她怎樣也沒想到這女人會這麽做,更沒想到的,是她在她腦海裏吐出的字句。
我很抱歉妳遇到那樣的事。
剎那間,羞怒上腦,那女人沒有試圖再占據她的身體,可她仍握拳将她彈開了。
幾乎在同時,雷冬冬氣喘籲籲、咚咚咚的捧着一碗豆花跑了回來。
「阿澪,阿澪,妳看,還有一碗,我本來以為還有好多的,可少爺和蘇爺一下子就把它吃得鍋底朝天,我好不容易才搶到最後一碗呢,妳快吃快吃,要不一會兒少爺就來搶了。」
冬冬邊說邊把那碗豆花高高的舉起,還一邊緊張的回頭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