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除夕。

天井裏的寒梅,綻放了嫩白的花一朵。

她拉開門時,看見那一抹白,就在樹頭,她見了不由得起身,走過去查看。

小小的花,在雪中靜靜綻放。

她可以看見,枝幹上還有不少花苞。

這梅,是冬冬那丫頭在幾年前過年時,拿來給她的,她随手插在土裏,從此沒有在顧。

花開數日,沒有多久便開始凋零。

潔白的花瓣,落了一瓣又一瓣,落在殘雪裏。

她還以為那枝梅不會活下來,誰知那男人見了,卻開始日日幫它澆水。

阿澪冷眼看着,只覺那是白費功夫。

又幾日,連最後一朵也掉落地上,只剩光禿禿的枯枝。

那男人卻還不放棄,照樣日日晨起便給它一杯水。

一早,她見了,忍不住冷聲嘲諷。「早死了,你何必白費力氣。」

他眼沒擡,照樣把那杯水小心的澆灌到那梅的根部,噙着笑道。

「它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于是,每日清早,他繼續澆他的枯枝,她則繼續冷眼看着,等他死心。

數日過去,又數日。

那枯枝沒有動靜,他卻還是不死心。

然後,有天夜裏,又下雪了。

她以為他終會放棄,晨起時拉開門,果然不見那男人站在天井裏,可那小枯枝竟也不在原地了,雪地裏,光禿禿一片,除了那盞石燈,沒有任何凸起的東西。

她心頭一緊,以為那枯枝被雪壓崩了,埋在白雪下。

一時沖動,讓她走到天井裏它原該所在的地方,伸手在寒凍的白雪中翻找。

可雪地之下卻摸不着任何枝條,只有冰凍的地面。

驀地,他拉開了門,她匆匆抽手,卻來不及閃躲,只能蹲在天井裏瞪着他。

那男人手裏捧着一杯冒着氤氲白煙的熱茶,看着她微笑,然後将門再推開了一些,她這才看見門內在他腳邊那兒,擱着一只竹子做的筆筒,那筆筒十分粗大,之前被他拿來放筆,可如今那些筆都不在其中,只有一根光禿禿的樹枝在裏頭,筆筒裏讓人堆滿了土,教它好生安穩的伫立。

她這才知,昨兒個夜裏,他早在下雪前,就将那枝梅從土裏挖了出來,拿到溫暖的房間裏好生照顧。

她無言以對,起身走開,可他卻開口叫住了她。「妳不過來看看嗎?發芽了呢。」

阿澪一怔,不信的回首,只見他蹲了下來,伸手指着那枯枝上的其中一處凸起。

從這兒看,看不出什麽,可那兒看來确實好像透着一點什麽,她不自覺走過去查看,他蹲了下來,把筆筒挪到門廊上,給她看。

「瞧,在這兒。」

光禿禿的枯枝上,有着一點小小的凸起,那凸起處的顏色和其他地方不同,透着微微的紅與丁點幾不可察覺的綠。

「就算這真的是個芽,也不表示它能活下去。」

她聽見自己冷漠的聲音響起,他聞言又笑。

「那是,得好生顧着才行。」

說着,他寶貝一般,将它給挪回了門內,擱在一處不冷不熱,能照得到天光,又不會離地爐太近的地方。

她還是不信它能撐過去,可那男人日日将它挪進移出,幾日後,那凸起上的綠,漸漸成長,終于舒展了開來,露出了小小的、鮮嫩的葉片。

到了春回大地時,他把那枝梅種回了天井裏,就在她之前随手插入的那處。

梅枝上少少的嫩綠鮮葉,仍脆弱得像是随時會凋亡,可它一天撐過了一天,一點一點的長出了更多的嫩芽與綠葉。

她一直在等着它死去,它卻始終屹立在那裏。

發現它活了下來,冬冬那丫頭開心不已,每回來也會為它澆水施肥,到了翌年冬,又剪來一枝梅。

她拿在手裏,随手又插土裏。

他見了,不嫌煩的又日日澆水,讓那新來的梅又再活了下來。

從此,冬冬樂此不疲,每年都帶一枝梅給她。

天井滿了,她就插到自個兒那間屋室門外草地上。

那男人閑着沒事,還就日日晨起就晃了過來,替那些梅枝澆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存活下來的梅,越發高壯,長滿了綠葉,為這單調的屋子,空蕩蕩的天井,增加了風景。

屋裏又傳來輕咳,讓她回過神來,朝那緊閉的門扉看去。

他還在咳,但情況已經比上個月好多了。

阿澪回轉自個兒屋裏,拿來剪刀和筆筒,剪下了那枝梅,插在筆筒中,擱到了他屋室裏,再為那枝梅添了一點水。

她進屋時,他還躺在床被中,沒真的醒,只偶爾輕咳兩聲。

悄悄的,她再退出門去,到廚房去生火抓藥熬藥湯。

白露将廚房收拾得很好,鍋碗瓢盆都有自個兒的位置,一旁藥櫃裏的藥材也都無一缺漏。

她拉開藥格,抓了幾種藥到鍋裏,她清楚知道什麽樣的藥,有什麽樣的療效,治療什麽樣的病症,各自需要多少分量。

他說的沒錯,她确實懂岐黃之術,她是巫女,從小就學習如何醫治各種疑難雜症,認症抓藥對她來說只是基本。

因為長年被追捕,受傷于她更是家常便飯,她的身體雖會自行修補好轉,但若能進食、能吃到對症的藥材與食物,她的傷會好得更快,更有機會從那些妖魔的圍捕中脫逃,也因此讓她對各地的藥草萬般熟悉。

蒙痨之毒,會侵蝕體內五髒六腑,那有多痛多傷,她清楚知曉。

即便他身懷絕世武功,仍無法抵抗毒物侵蝕,雖然她為他去了毒,傷及的髒腑也已傷着,要完全複原也不是半年一年就能長好。

事實上,若非他體內有充沛真氣勉力撐着,又有醫術高明的爹娘,加上鳳凰樓四處為他張羅尋着珍稀藥材,他娘和白露還天天炖煮老母雞湯給他當粥底,蘇小魅那人更是三天兩頭送鮮魚來給他吃,他八成早挂了。

本來那麽多人顧着他,不缺她抓這藥的,但上月他爹娘出門去太原為孫大夫送終,遇上了大雪,未有歸期。今日是除夕,應天堂過年要休到初四,人人都趕在這幾日去堂裏抓藥,白露昨天忙到下午才能抽空來上一趟,昨日宋應天就要她今日別多跑這一趟。

往年過年,他都會出島回家同爹娘吃年夜飯,今年大概也只能在島上過了。

去年他病得正重,沒有出島,是他爹娘上了島來,她不想見人,在林子裏晃到了深夜,待那對夫妻走了才回屋,卻見他在她屋裏,桌上擺着一份餐食,雞鴨魚肉、蔬果餃子、熱湯甜品一樣沒缺。

「我餓了。」他看着她,輕咳兩聲,笑着說:「陪我吃點吧?」

她知他不是餓了,他那時一天也吃不了幾口藥粥,更別提那桌大魚大肉了。

她坐了下來,吃了那一桌飯菜。

從頭到尾,他沒吃兩口,就只同她閑聊着,說往年過年發生的事。

她已經很久沒過年了。

時間對她早已失去了意義,流轉的四季在她眼裏也沒有顏色,就算活在市井街坊裏,看着人們忙着過年張燈結彩,放鞭炮煙花,她也無感。

去年除夕那一夜,卻莫名印在心裏。

熬着藥湯,她看着挂在梁上的臘肉、臘腸,看着擱在簍子裏的白菜和昨日白露送來,擱在竈上剩下沒用完的雞湯。

不覺中,洗了米,切了肉,煮了飯。

只是還他一餐飯。

她才這般想着,忽地有人開了前門。

阿澪回頭,看見蘇小魅走進門來,手上提着一尾拿草繩綁好的鮮魚,還有一只雞。

她微微一僵,可那男人見她在廚房,眉微挑,卻沒有多說些什麽,只往廚房這兒走來。

「白露在忙,晚點才來,我去搞定這只雞,這魚就麻煩妳處理了,随便做個清蒸什麽的就好,妳應該知道怎麽弄吧?」說着,他将那條有點太大的鮮魚擱桌上。

她根本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家夥提着雞就轉身走了出去。

她當然知道該怎麽處理魚,可她為何要處理這條魚?而且這魚會不會也太大了點?這麽大一尾魚,都夠好幾個人吃撐了,他是以為宋應天那家夥有幾個肚子?

桌上那尾魚,在這時,忽地又動了起來,激動地擺動着身體,她吓了一跳,這才發現那魚沒死,只是被敲昏了。

她抓起菜刀,飛快在牠要逃走時,用刀背再次敲昏了牠。

蘇小魅剛巧又在這時進來,見她拿着菜刀站在那兒,直盯着那魚,他笑着開口。

「放心,牠不會咬妳的,妳要害怕就放着,我一會兒搞定——」

他話聲未落,就見她抓起魚尾,手起刀落,利落的将那魚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湧了出來,落在她擱在桌上的碗公裏。

她擡眼,冷看着他。

蘇小魅見了,笑着挑眉改口:「當我沒說,我只是進來拿大鍋的。」

說着,他捧着那大鍋就再次走出門。

她這才低頭,繼續處理那尾大魚。

放完了血,她拿刀剖開魚肚,取出內髒,刮去鱗片。

處理的過程中,無端又想起巴狼和阿絲藍。

她第一次殺魚,便是巴狼教的。

她不喜歡殺生,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她可以感覺到那些痛苦與害怕,但她很清楚,人要活下去,總是要進食,不是每個人都如她一般,能有那麽多水果素菜可以吃。

可每回遇着了,她總是忍不住撇過頭。

她最不喜歡在早上去市集,因為總能聽見那些凄慘的哀鳴。

阿絲藍知道原因,從來沒有勉強她,每回早上市集那兒若有狀況,阿絲藍總也會自個兒去替她處理。

後來,她和雲夢、蝶舞總會溜出城玩,阿絲藍擔心她們出事,總會跟着,巴狼遇見了一回,從此也沒落下過。

起初她沒注意到巴狼為什麽在河畔那兒,後來才發現他在捕魚,當他要殺魚烤來吃時,她仍在船上,差點就開口要他先把船靠岸,誰知再一看,卻見他早已把血放好了,正在去除內髒,剔去魚鱗。

她沒有聽到聲音。

她原以為是因為她上船時,那些魚早就死了,可幾次下來,她卻沒有一回聽見或感覺到痛苦,終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開口問他。

「為什麽你的魚不會哭?」

巴狼一怔,看着她。

她原以為巴狼會問她魚怎麽會哭,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擡起了手,指着一旁的陶罐。

「我在陶罐裏放了酒,抓起來之後,就放裏面,等魚醉了,再敲昏放血。」他殺魚的動作很快、很利落,還告訴她得敲哪兒,能讓魚瞬間昏死過去。

巴狼是在山裏出生的,沒人知道他爹娘出了什麽事,他本也該死在山裏,可他卻活了下來。在給大師傅發現他、收養他之前,他是被母狼當狼子養大的,他知道動物的要害在哪,知道如何才能一擊斃命。

她偷偷讀了他的心,知道他那麽做,是因為不想讓動物受苦。

人必須進食,就像魚兒要吃小魚蝦才能長大。

他餓過,知道能吃就是福,他也總懷抱着感謝的心吃飯,不曾浪費過一絲一毫。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體悟到,殺生的意義。

巴狼比誰都還要清楚,自己殺了一條命,吃掉了一條命,才能活下去,所以要好好的珍惜,好好的吃,好好的活下去。

即便當年大多時候她都不吃肉,只吃蔬果素食,可她也是有喝雞湯魚湯的。

她一直逃避着殺生這件事,讓阿絲藍替她弄髒雙手,可她知道,總有一天,她也得殺生。

有些動物受了傷,有些人的病無法治愈,活得生不如死。

殺生,有時也是巫女的職責。

所以她開口要他教她。

他聞言一怔,但他教了,教她如何殺魚,取內髒,刮除魚鱗,生火烤魚。他是個很好的師父,也是個很溫柔的人。

那時她就知道,阿絲藍将來一定會嫁給巴狼。

巴狼喜歡阿絲藍,阿絲藍也喜歡他。

刮除魚鱗的手微微的抖,她穩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氣,試圖将那些過往推開,可它們仍在,她依然能看見。

染血的大刀、熊熊的烈焰、斷線的銅鈴……

一幕幕畫面,驀然閃現。

蒼蒼白發飛揚在風中,垂落在雨裏——

她吸氣再吸氣,好不容易才壓下眼中幾欲奪眶的熱氣,止住抖顫的雙手。

一步錯,步步錯,這話誰說的呢?

那麽多年來,她從來不讓自己去多想、去回憶,可這幾年,她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她曾犯下的錯,總伴着她,不散。

他們死了,而她還活着。

她清楚她會一直背負着這些過錯,永生不死,永遠記得。

永遠記得。

她握緊刀,知道她永遠都會記得她犯的罪,記得她造的孽。

顫顫再吸一口氣,她垂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直到确定手不再抖,方繼續小心的刮除掉魚鱗,沒有遺漏任何一處。

她拿水缸裏的清水将這尾鮮魚清洗幹淨,原想将牠剖開來切片的,可今日是除夕,或許留着整尾魚身,看來會比較吉利吧?

讨啥吉利呢?

扯着嘴角,她想着。

天地無情,她比誰都還清楚。

可想起屋裏那病恹恹的男人,到頭來她還是只在魚身上改刀,換了大炒鍋,擱上大蒸籠,放上深底陶盤,鋪了蔥姜,擺入整尾的魚,再抓了些補氣顧肺的藥材撒進去,慢蒸慢熬。

中途蘇小魅進來了幾趟,送了藥湯去給宋應天,拿水桶去挑水,把水缸裏的水加滿,從屋外搬了些幹柴進來,然後在屋外烤起了雞。

她是拿杆撐起窗子時,才看見他在雪地裏挖了一個洞,生火烤雞。

他進進出出了好幾回,等她發現,他已經在挖那桶剛炊好的臘肉飯了。

「那不是要給你吃的。」

阿澪惱火的瞪他,差點把手中的勺子給扔過去。

「我知道,是要給宋兄的嘛。」蘇小魅嘻皮笑臉的說:「我只是要幫他送去,剛煮好的飯最香了,當然是要趁熱吃的好,還是妳要自己去?」

她一僵,不知為何臉有些熱,不禁抓勺子匆匆轉身,哼聲道。

「你要去快去,把湯也一起帶去。」

「那妳幫我顧一下外頭那只雞,其實應該也還好,這兒沒有野狗會偷吃。」

他動作快速的裝了滿滿兩大碗臘肉飯,和一大鍋白菜雞湯,離開前不忘道:「對了,這飯太少了不夠吃,妳再多煮幾合米,晚點還有人要來。」

這男人也太得寸進尺,還真當她是廚娘了?

阿澪聞聲回頭,那王八蛋已經腳底抹油溜了。

還有人要來?到底誰要來?白露嗎?

她搞不清楚他在搞什麽鬼,完全不想理他,只顧着把那尾大魚蒸好,可屋外那烤雞那麽香,害她忍不住多看兩眼,到最後還是走出去幫忙顧那只雞,就怕牠給烤焦了。

過午時,冬冬和雷風來了,送了板豆腐和豆腐鑲肉來,還帶來了一籃黃豆芽和一甕酸菜。

幾年過去,那丫頭轉眼間已經和她一般高,生得亭亭玉立,雖然耳朵聽不見,卻完全不影響那丫頭的靈巧身手。

她還是一樣愛同她說話,一見到她,就疊疊不休的說個不停。

說黃豆芽是她前幾日泡水讓它們發芽的,拿來清炒就很好吃,說酸菜則是要拿來煮酸菜白肉鍋的,說她這幾日如何如何,家裏生意又如何如何——

她沒仔細聽,她注意到雷風剛剛手上還拎了一壺酒,那男人趁冬冬同她說話時,提着酒跑去後面找宋應天和蘇小魅了。

他們該知道他那破身體不能喝酒吧?

白露在這時走了進來,她忍不住脫口。

「雷風拎了一壷酒到後頭去了。」

白露聞言,臉一冷,立刻轉身,沒多久就提着那壷酒回來,擱在桌上。

冬冬見了,笑道:「我有同爹說,少爺還不能喝酒的,可爹說這是少爺教他釀的藥酒,只是拿來讓他試喝一口,看味道對不對。」

「放屁!」

兩個女人異口同聲,然後雙雙看向對方。

阿澪微愣,白露則顯得有些窘。

這詞通常是她才會說的,白露是好人家出來的姑娘,教養極好,平常可不會把這種不雅字眼挂在嘴上,可顯然這女人聽她說久了,也染上了這惡習。

白露尴尬地輕咳了一聲,道:「我去煮飯。」

差不多在這時,阿澪才領悟過來,今兒個,他們全要在這兒吃年夜飯。

還以為,就眼前這幾個,到了午後,又有人來,她才知還有其他人。

來人她認得,是那獸人,風知靜。

還有一位她不認得,卻有些眼熟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大剌剌戴着鳳凰樓的銅牌,她一眼就看見了,那銅牌和宋應天的很像,只是他的銅牌是陽刻,那姑娘的是陰刻。

阿澪回房時,經過他門前,聽見那姑娘叫他師兄,她一來便窩他房裏,坐他身邊,不知同他說了什麽,讓他笑聲連連,邊咳邊笑。

後來,她茶水喝完,再回廚房裝水,竟看見那女人在幫他梳頭。

她一僵,不由得在門廊上停下腳步。

他披着一件不曾見過的羊毛毯,坐在朝外的門廊邊,女人拿着牛角梳替他梳開了烏黑的長發,一旁還擱着熱茶和不知哪來的虎爺小香爐。

雷風和蘇小魅、風知靜三人不知跑哪去了,屋裏就剩他倆。

黃昏夕陽輕輕,斜照灑落在他身上。

「師兄,你瞧,這樣啥事也不需多想,不是挺好?」

「是挺好。」他微笑同意。

「要不,你同我回揚州住幾日吧,我天天幫你梳頭。」

他輕笑,「妳別害我,都嫁人了,妳若天天幫我梳頭,把阿靜擱哪去?」這一句,讓阿澪想起在哪兒見過她了。

她是鳳凰樓的大小姐,是那獸人的心上人,冷銀光。

阿澪從未真的見過她,只在那獸人的心裏看過,她也曾數次在宋應天的記憶中見過她兒時的模樣。

「我本想嫁你的,爹說他都飛鴿傳書要你來了,誰知你中途開溜,我才嫁阿靜的。」

他又笑,「我可是有到揚州的,是聽說妳已經嫁人了,我才黯然走人的。」

「瞎扯。」她好笑的道:「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吧?」

「妳若真想嫁,我還跑得掉嗎?」他笑着道:「妳打小就成天阿靜這、阿靜那的,我聽到耳朵都長繭了,老是聽他那些豐功偉業,聽得我每回一聽到他的名,就跟着心口小鹿亂撞,我若生來是個女的,都想嫁他了。」說着,他還壓着自個兒心口。

「啥?原來你喜歡阿靜很久了,你要早點說,我也可以——」

「可以怎麽?」他轉頭挑眉看她,「可以把他讓我嗎?現在讓也還來得及的。」

「讓你?才不呢。」她擡起下巴,雙手扠腰對着他說:「不過我可以勉強收你做小的。」

「好啊,」聽聞此言,他還真應了,「要我做小也行。」

此話一出口,非但阿澪一愣,那女人也傻眼。

「真的假的?」她驚喜脫口,連梳頭的動作都停了,整個人激動的跪立起來。

「真心不騙。」他眼也不眨,萬般從容的笑着道:「不過我得留在這兒,妳同他一塊兒搬來鬼島住吧。」

「呿!我就知道!」她一揮手,坐回腿上,道:「說來說去,你就只想着把阿靜圈來這兒幫你守門口吧,我看他還是同我一塊兒好,我對他才真心不騙呢。」

「是啊,真心到都想收我做小了。」

他笑着調侃她,卻遭她一記輕拍,他故意哀叫一聲,順便咳了幾下,惹得那女人又氣又惱又擔心,見他還在笑,才松了口氣。

「可惡,吓死我了,還以為我一掌拍傷了你,一會兒白露來找我算賬,我還真不知拿什麽還她呢。」

「就拿阿靜還吧。」他聽了又笑說。

她好氣又好笑,「我看你真是沒救了,這般千思萬想,瞞着我爹去招惹那些不該招惹的家夥,搞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的,還差點丢了一條命,弄得如今這下場,是值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啊?」他淡淡笑着,聲微啞,開口道:「我也不知,可有些事,不是以值不值得,來決定要不要做的。」

「那是以什麽做決定啊?」

他在這時,看見了站在房間另一頭門外的阿澪,和她對上了眼。

在那瞬間,她才發現自個兒在這兒站了太久,她原想舉步走開,不知為何,卻無法動彈。

隔着一整個房間,他看着她,黑眸深深,又笑。

那笑,沒有丁點調侃,只有讓她心顫的溫柔。

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女人也沒有再問,女人看見了他臉上的笑,看見了他眼裏的情,她轉頭看來,看見了那千年巫女。

那巫女動也不動站在另一邊的門廊上,只有斜照的夕陽,映照在她冷酷又蒼白的小臉上。

她面無表情的杵在那兒,可在那一剎,銀光看見那雙冷如冰石的眼,湧現了什麽。

是什麽呢?

銀光還來不及辨認,那巫女已轉過了臉,無聲走開。

黑色的衣襬在夕陽餘晖下飄蕩着,消失在拉門後。

熱湯滾滾,菜滿桌。

黃昏時,男人們把幾張小桌在前方廳室裏拼成了一張大桌,白露和冬冬把菜上了桌,阿澪見人這麽多,本不想湊這熱鬧,才要出門卻被一個看似五六歲大的娃兒抓住了裙角。

那娃兒有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還綁着兩根小辮子,抓着她的裙角,一臉無辜的仰頭看着她,開口張嘴喊了一句:「姨。」

阿澪一怔,不知這娃兒是從哪跑來,她直瞪着這孩子,有那麽一瞬間沒有動彈,然後下一剎,那孩子發現引起了她的注意後,松開了她的裙角,改而抓住了她的手,沖着她傻笑嬌聲道。

「姨,我口渴,我想喝水,能不能請妳倒些水給我喝?」

阿澪本要甩開那孩子的手,但那孩子的手小小、軟軟的,對她沒有半點害怕,只有全然的信任,然後下一瞬,她看見白露對着這孩子唱搖籃曲,看見蘇小魅将她抛高高。

她一愣,瞬間領悟過來,不禁轉頭看向那在廚房忙了大半天的女人。白露擡眼看見了她與那孩子,她沒有急着走過來,沒有趕着把孩子拉開,她只是繼續待在廚房,看着自己的孩子拉着她的手,眼中沒有驚懼畏怖,沒有害怕恐慌。

一時間,喉微緊,心又縮。

阿澪知道,幾年前,白露懷了身孕,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她就只在剛生完那個月沒上島,後來她肚子消了,阿澪知她生了,卻從來不曾看白露或蘇小魅帶孩子上島。

那對夫妻,對自家孩子絕口不提。

她沒有問,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蘇小魅和白露不信任她,不相信她,當年她為求脫身,曾在他倆之間挑撥離間,他們害怕她會傷害自己的孩子。

對他們來說,她不是人,是非人。

是因為宋應天,才不得不忍受的客—

「姨?」

軟軟的手,又輕輕拉了她一下。

她低下頭來,看着那個和她爹一樣有雙大眼的娃兒,那孩子見她低頭,又笑。

她渴了,她知道。

阿澪不由得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壺,替那孩子倒了一杯水。

「謝謝姨。」小小的丫頭,用那肥嘟嘟的小手,捧着那杯水,和她敬了個禮,才低頭喝起了水,然後笑着将茶杯還給了她,這才咚咚咚的又往外跑了。

白露到這時,才端着碗盤走了過來。

「妳的孩子?」阿澪看着她,忍不住開口。

「嗯。」白露點頭,一邊擺着碗筷。

「叫什麽名字?」她将茶杯放回桌上,啞聲再問。

「少華。」白露看着她,微微一笑:「蘇少華。」

「為什麽?」

「阿魅本來想取小花的,不過我覺得小花雖然可愛,姑娘家的閨名,還是雅一些好,便改少華了。」

「妳知道我不是問這個。」阿澪看着她,聲瘡啞,再問:「為什麽?」

「因為少爺是對的。」白露望着她,柔聲說:「妳和我們一樣,沒有不同。」

阿澪看着她,一時無語,心更緊。

白露把碗筷全都擺好,并在一起的兩張方桌,擺了九副碗筷,包含了她的。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冬冬已上前來,拉着她到桌邊坐下。

「阿澪,快開飯了,咱們一起坐這兒。」

她還有些怔忡,沒回神,再回過神來時,人們已陸續入座。

雷風坐在冬冬的另一邊,然後是白露、蘇少華、蘇小魅,再過去是風知靜,那獸人身邊坐着冷銀光,跟着是被銀光扶着入座的宋應天。

那是她身旁的位子,見他坐下,她微微一僵,想要起身走開,他卻挽着衣袖,舉起酒壺,替她倒了一杯酒。

「阿澪,我們這兒,難得如此熱鬧啊。」他說着,放下酒壺,拿起酒杯,遞到她面前,微微一笑,「今天是除夕,身為東道主,本應盡一下地主之誼,可惜我不能喝酒,妳替我同大夥兒敬一杯酒吧。」

這話明擺着把她當了自己人看,還是親之又親的人。

她微僵,在座的每個人,更是瞬間全都朝她看來。

阿澪沒起身,可也沒伸手去拿那杯酒,氣氛瞬間凍結一般。

桌上大鍋滾滾,冒着蒸騰白煙。

他仍看着她,舉杯的手仍舉着,那雙帶笑黑眸,漸漸的、一點一滴的,蒙上了些許的什麽,可他垂下了眼,自嘲的扯着嘴角,又笑。

那笑,讓她心口一抽。

驀地,眼前那雙舉杯的大手,悄悄往回縮。

未及細想,她雙手已伸了出去,指尖輕觸着那酒杯,也觸碰着他的指尖。剎那間,他停了一停。

兩人的手,一起捧着那小小的酒杯,停在半空。

那原本垂下的眼眉,又擡起,黑色的瞳眸,微訝的看着她,然後真實的笑意重新入了那雙眼,改變了他整張臉的表情。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開心,不只那笑,不只那眼,還有那無以名狀的喜與暖,由指尖而來,汩汩上了心。

在那片刻,她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然後,他笑着松了手,讓她接過了那酒杯。

她捧着那杯酒,擡眼看向其他人,輕言淺語,态度從容的道。

「阿澪在這兒,替少爺敬諸位一杯。」說着,她以杯就口,喝掉了那杯酒。

有那麽一瞬間,廳室裏一片沉寂,然後蘇小魅第一個跟着舉杯,笑着道。

「宋兄、阿澪姑娘,我也敬你倆一杯,願咱們接下來一年,都能如今年這般平順。」他一口幹掉那杯酒,一邊吆喝:「來來來,快吃吧,趁熱吃,趁熱喝,別等菜冷了。白露妳多吃點,吃飽些。少華,把嘴巴張開,啊——」

小丫頭在爹爹的吩咐下,一點也不秀氣的把嘴兒張得好開好開。

「好乖好乖。」蘇小魅看了笑開懷,立時賞女兒一湯匙魚凍,邊說:「這妳浔姨花了大半天工夫做的魚凍呢,好不好吃啊?」

「好吃!」小丫頭開心的用力點頭。

蘇小魅飛快再撈一湯匙切成小丁的魚凍,擱她飯碗裏。「好吃那就快多吃點,要不一會兒全讓貪嘴少爺給吃了。」

此話一出,讓白露好氣又好笑,在桌底下拍了他大腿一下,邊溫聲同女兒說。

「少華,好吃要和姨說什麽?」

那小丫頭聞言,立刻擡起頭來,沖着阿澪露出燦笑,大大聲說:「謝謝姨!」

阿澪無言以對,但那丫頭丁點也不介意,還抓着湯匙撈了碗裏的魚凍丁,回頭遞到白露嘴邊:「娘也吃,好好吃的,咱們快多吃些!」

自家女兒哪個沒學,就學了阿魅的快嘴,讓白露瞬間有些窘,但仍是張嘴吃了女兒送上來的孝心。

那魚凍丁入口即化,帶着微微的辛與酸,雖然有藥味,卻不濃厚,只剛剛好去了魚的草腥味,真的是好吃,讓她有些吃驚,自家女兒喂了她,更是開心的幹脆起身一一撈給每個人。

「雷叔叔吃點,冬冬吃點,澤姨也吃點,少爺也吃點,銀光姨也吃些,阿靜叔叔也吃些。」中途到一半,她為了分菜,還爬上了桌面,怕她栽到酸菜白肉鍋裏,蘇小魅大手一伸,幹脆整個将她抱了起來,助自家寶貝丫頭一臂之力。

她分完一輪,坐回自個兒位子上,還嘆了一口氣,露出一副大功告成、心滿意足的笑。

「喂,丫頭,妳是不是忘了啥啦?」蘇小魅見了,忍不住問。

「啥啊?」她回過頭來,眨巴着大眼,看着自家爹爹。

「我啊。」他指着自己鼻子,「妳爹我啊。」

她呆看着他,伸出胖胖小手摸了摸他的臉,又送上額頭碰了碰他的額,然後一臉困惑的問:「你怎啦?沒燒啊?爹爹你哪兒不舒服嗎?」

聞言,銀光終于忍不住噴笑出聲,她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蘇小魅既無奈又好笑,差點垂淚給自家娃兒看,「丫頭,妳誰都給了,為啥就單單忘了妳爹我啊?」

此話一出,讓那娃兒好震驚的瞪大了眼,驚呼出聲。

「啊?!」

「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來了吧?」他咕哝着。

少華看看桌上那空盤,再看看一臉哀怨的爹,瞬間露出驚慌的臉,只因桌上的那盤魚凍,方才早讓她分完了。

「那……那……」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忍痛把自己的碗遞給爹爹,說:「那我的給爹爹好了。」

見她那萬般為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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