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風再起,它們又再次上了天,旋轉着,翻滾着,飄飄似飛仙。

那是他的字。

她看着它們,等着白露出現,但那女人久久都沒現身。

天色漸暗,晚霞淡去。

風吹着宣紙,扯着,拉着,獵獵作響。

白露和蘇小魅八成是走了,否則也不會任他的東西這般飛散。

她可以聽見,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再傳來。

不由自主的,她起身出門,走下門廊,果然看見那男人走在草地上,手上抓着一張又一張宣紙,每次他彎腰撿拾那些飛揚的紙張,就會咳個不停。

每回風起,他也會咳,咳得像個小老頭似的,走起路來也慢得像個小老頭似的。

看了就煩。

一張紙,從她跟前飛過,她随手撈起,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的不是什麽風花雪月的詩文,卻是簡單的藥草香料果物解說。

豆蔻,味辛溫,無主一,主溫中,心腹痛、嘔吐、去口臭氣,生南海——

葡萄,味甘平,無毒,主筋骨,濕痹、益氣、倍力、強志,令人肥健,耐饑,忍風寒,久食輕身不老延年,可作酒,逐水、利小便,生隴西五原敦煌山谷,石蜜,味甘寒,無毒,主心腹,熱脹口幹渴,性冷利,煎煉沙糖為之,可作餅塊,黃白色,出益州及西戎——

待她回神,已抓了四五張在手查看,再擡眼,只見他不知何時已在眼前三步遠,手上也抓着幾張紙,黑眸帶笑的看着她。

「我以為你同你爹娘說你在整理外公的醫書。」她看着他問:「這些看來可不像什麽驚世藥草。」

他瞅着她,笑了笑,只問。

「那妳覺得什麽樣的醫術,才是驚世醫術?華陀的麻沸開腦、刮骨療毒?還是扁鵲的開胸換心、起死回生?」

她擰眉,卻只見他噙着笑。

「驚世醫術不是人人都能習得會、學得起,即便使針用灸,都有難度,可若能識得藥草,只要心細,有耐心,卻是人人皆可習之,能用之。」

她垂眼看着手中那些記錄着各種植物、草藥的文字,忍不住譏諷。「人皆愚昧,自私貪婪,即便習得,還不眨眼就忘,轉身便自相争鬥,拚個你死我活,你整理這些,不過是白費功夫。」

聞言,他又笑。

「或許吧,可若有十人習得,一人傳之,就能教百人千人,救人于苦痛之中,既是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她冷笑一聲,只道:「你怎知那些被救活的人,會不會沒兩日就被貪官惡霸欺淩至死?讓盜匪奸賊推入火坑?說不得想着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死了痛快。」

他笑出聲來,然後又猛地咳了起來,待緩過氣來,才瞅着她道。

「因為,誰都不知将來會如何……」他看着她說:「若要整日憂心明日便死,那多累啊?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還是珍惜點過些好啊。」

她瞪着他說:「你既知人生苦短,不好好珍惜着過你的日子,何苦非要同我耗在這兒?」

「何苦嗎?」他擡頭看着遠方漸暗的天色,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大概……是我不想後悔吧。」

這話,教她安靜了下來。

她瞪視着他,一雙黑眸,驀然湧現某種情緒,但她很快垂眼遮住了它。

當她轉身,他以為她會扔下那些宣紙,兀自回她房裏,可她卻只是抓着那些紙,開始撿拾其他散落一地的紙張。

瞅着那總是對他不假辭色的女人,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當他彎腰拾起紙張,引發另一串咳嗽時,她将那些宣紙都塞到他懷中,冷聲道。

「你若還不想死,就回你屋裏,把自己包好,少在這礙事。」

他沒同她争論,只乖乖舉步回屋,在矮桌邊坐下,看着她将所有紙張都撿了回來。

如他所料,那女人順手就将那些藥草依序分類,沒有丁點錯漏。

他倚在桌邊,看着她打開地爐蓋板,拿來煤炭與火石點了火,讓一室溫暖起來。

時不時的,他還是會咳兩聲,但漸漸好了許多。

門外天色已全然暗去,她關上了對外的門,只讓朝着天井那兒的門敞開着,沒了對流的風,這屋便沒那麽冷了。

阿澪幫他加熱藥粥,放回他桌上,他安分的拿起來慢慢吃了兩口。

坐在地爐旁,她拿鐵鉗撥弄着煤炭,輪着讓每塊炭都燃上火,再将其鋪平。

炭火徐徐燃燒着,偶爾方爆出小小霹靂星子。

她盯着那燒得紅亮的炭,半晌,方又開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說我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擡了眼,瞅着那個坐在地爐邊的女人,她仍垂着眼,沒有看他,火光映照着她素淨的容顏,讓她看來就如同一般尋常的姑娘。

他強迫自己再吃一口藥粥,方緩緩道。

「妳是醫家之後,父亡母喪,獨自一人行走江湖,懸壺濟世。我遇襲時,幸遇妳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難。因妳已無親無故,又擅岐黃之術,我便邀妳在此幫忙,整理醫書。」

他的說法,讓她扯了下嘴角,諷笑。

「這也行?八年了,鬼醫有多少醫書能讓你在這裏龜縮八年?還讓你在第七年找個人上島來幫忙?」

「外公慣寫行草,字跡難以辨識,有些連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數重新謄上一遍。」

他邊說,邊笑着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滿牆的書箱,道:「況且,除了外公的,還有孫師父讓人送來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術,雖已着有醫書,卻仍覺不足,想再增補,可孫師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為人弟子,當代其勞。」

她轉頭看向那堆在牆邊的書箱,這才知他為何這陣子老是埋頭在寫字。

他又咳了起來,可她回頭看他時,那男人嘴角卻仍帶着笑,指指擱下的那碗藥粥。

「再者,與其讓我滿江湖亂跑,我待在鬼島,我娘想見時便得見,她還安心些。」

所以,便對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阿澪雖總避着他娘,可她為他去毒,傷得正重時,那女人日夜顧着她,即便她不想窺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開。

宋家夫人是個聰明人,她爹是鬼醫,夫君師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兒子從小被兩個怪人養大,會是什麽德性她豈會不知?

那女人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日夜顧她那麽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卻是真的關心她、在乎她。

那雙溫柔的手,就如她從他記憶中感受到的那般,透着百般的疼惜,沒有因她的特異,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別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對他一般。

「你娘為何送我琴?」

這問題,糾纏了她一下午,久久揮之不去。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常人見她複原如此快速,吓都吓死了,甚至曾有人對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沒有因此驚怕,沒有将她趕出門去,還順着兒子說的謊,讓她留在這裏,如今還送她琴?為什麽?

「妳救我一命,又顧我一年,她一直想謝妳,卻總遇不着。」他莞爾一笑,道:「我同她說,妳懂琴藝,她聽了便說要把玄姬送妳。」

這話,同他娘寫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藝?」

他看着她,柔聲道:「自古以來,巫親歌頌禱文祝詞,以達天聽,學習音律、彈琴奏樂只是基本。」

阿澪聞言一僵,卻聽他又道。

「妳若不喜,放着便是,我娘也不會知道的。」

他說得輕巧,她卻無法就此忘懷。

那琴,是那麽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懷着感恩的心,送她東西。

看着眼前燃燒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為保我自己。」

「我知道。」

這一句,萬般平穩,不惱不氣。

不自禁的,她轉頭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時已再提筆,在潔白的紙上,一一寫下各式藥草的藥性、療效與來處。

過去這一年,他若有力氣,大多時間都在整理這些醫書,她原以為他只為圓謊,才随便寫寫,可如今看來,卻并非如此。

他從小身強體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這兒,猶如龍困淺灘,去年他出門遇妖染毒而歸,雖保住一命,從此卻虛弱得有若風中殘燭,換個人早因此灰心喪志,甚至怨怪她這招惹妖魔的罪魁禍首,他卻把心思轉到了整理醫書上。

原以為,他拘她,別有所圖,想要尋求那長生不死之術。

可即便命懸一線時,他仍沒想要那麽做。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

為了私心,總也會背叛。

她告訴自己,卻無法将視線從那埋首書寫藥草的男人身上移開。

門外,飄起了雨。

淅瀝的雨聲,輕輕。

他沒有注意,卻還是因寒氣入心又咳了起來。

她看着他寫一寫,咳一咳,咳完繼續寫,寫着那些他早已知曉、倒背如流的藥石藥性,臉上沒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壷裏的水已經沒了。

她提着茶壺起身走了出去,他沒有擡眼多看。

當她再回來,他仍就着燈伏案在桌,還是沒擡眼。

他将寫好的宣紙,随手擱在一旁陰幹,轉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鋪滿,其中一張,還差點被風吹到門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将它拾起,和那些墨跡已幹的放在一起,她把裝滿了水的茶壷放到地爐上,等水滾。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邊咳邊繼續整理書寫那些醫書。

不一會兒,蒸騰的水氣冒了出來,讓冷涼的空氣變得溫暖許多。

她把茶壷放回他桌邊,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他自己倒了熱茶,喝了幾口,才終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來。

阿澪瞅着那始終不曾擡眼的男人,懷疑他知道那壺茶曾經空過。

這男人是如此專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壺茶裏丢幾撮藥石就行,說不定就算她扔砒霜進去,他也不會察覺的喝下去。

為防他累死自己,她幫他把地上寫好陰幹的紙都收拾整理好,擱到書架上,卻瞥見了那個裝着鎮魔珠的小木盒。

鎮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将其扔進火裏,它也不會有絲毫損壞,她試過了,若非如此,她早将它毀了。

自從一年前,鎮魔珠被他扯斷之後,他就沒再讓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時,恍惚中只看見他将那串斷線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裏,随手放到這書架上。

剛開始,她被那毒傷得太重,有好些時日都處于昏迷狀态,根本沒注意他沒讓她重新戴上鎮魔珠,等她發現後,她以為他只是忘了,當然也沒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時此刻,當她看着那木盒,一股莫名的沖動驀然上湧,在還沒來得及細想之時,她已伸手将那木盒推下了書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滾到他身旁,它沒壞,盒蓋卻開了,雪白的珠子滾得到處都是,那聲響,終讓他擡眼看來。

看見鎮魔珠,他擱下筆,攤開手,那數十顆珠子就全都乖乖飛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将那些珠子全數放了回去。

然後,他起身朝她走來。

她看着那個男人,只覺心跳飛快,當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書架上時,她終于忍不住脫口。

「你不讓我重新戴上嗎?」

「不。」他朝她看來,眼也不眨的說。

過去這一年,她一直以為他只是一時忘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沒有,不曾忘記。

「為什麽?」

「因為不需要了。」他說。

一顆心,跳得更快。

「你難道不怕我再傷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可她就是忍不住,惱火的道:「或你爹娘?」

「妳不會。」凝視着她,他柔聲說:「我知道妳是什麽樣的人。」

霎時間,喉緊心縮。

「妳不會的,我知道。」他擡手輕觸她的臉,「我知道。」

那輕輕擱在臉上的指腹,透着暖意,傳來他的真心。

他是認真的,認真的覺得她不會,即便她有可能會以黑暗之術傷害其他人,他還是相信她不會那麽做。

「你若真這麽認為,那你就比我以為的還要蠢。」

她聽見自己冷酷的聲音,他卻揚起了嘴角,對着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緊。

她轉身走開,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溫暖。

冬天來了。

在天地最為寒凍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來的,他展信後,久久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裏。

白露沒看過那封信,可她知信裏寫的是什麽,銀光也寫了一封信給她,告知同樣的消息。

她等着他吩咐,可他只是把信擱在一旁,看着窗外飄落的白雪。

白雪飄啊飄的,眼前那看着窗外的人,好似也變成了冰雪雕的人一般,動也不動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語音沙啞的吐出一句。

「我知道了,妳幫我謝謝銀光。」

她看着眼前那再次重新提筆,繼續書寫着那本醫書的男人,張嘴欲言,但最後仍只是安靜的退了出去。

那一天,她一直待在這兒,等少爺開口讓她備車,可他什麽也沒說,她也沒有提,她與他都知道,他的身體經不起遠行。

若是在春夏,即便是深秋,他定也要走上這一回;若是在一年半前,他定眼也不眨的就起身趕去。可如今,他這身體,堪不住半點颠簸,走不了千裏。

屋外下着雪,屋子裏好靜好靜。

她沒辦法多做什麽,只能為他磨墨拿紙,替他加炭熱茶。

一整天,他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起身到廚房去為他炖煮藥粥,待她炖好了藥粥,卻在廊上看到阿澪站在那裏,看着少爺的房裏。

白露端着藥粥走上前去,那巫女卻沒有如以往那般掉頭就走,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白露來到她身邊朝門裏看,才發現少爺不知何時已停筆,他擡手支着額、遮着眼,可她能看見,一行清淚無聲滑落他俊美的臉龐,落在那紙上,暈開了墨跡。

未完全合上的門,在眼前被人輕輕關了起來。

她擡眼,看見那巫女看着她,然後将手從拉門上挪開,輕觸着她端粥的手。

妳回去吧。

阿澪清冷的聲,在腦海中響起。

他不需要妳在這裏,今天不需要。

白露看着那雙漆黑的瞳眸,她知道阿澪能聽見她在想什麽,她知道她能讀心,所以她在心中想着,告訴她。

孫大夫死了。

有那麽一剎那,阿?屏住了呼吸,瞳眸收縮了一下,跟着她像被燙着了似的,将觸碰着她的手抽回,轉身回她自己的屋室去。

雪仍在飄着,下着。

白露沒有去開那扇門,只是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緩緩舉步,回轉廚房去。

她知道,阿澪是對的。

少爺不需要她在這裏,今天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安靜的,好好的,為他那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哀悼。

所以,她把藥粥放回廚房竈上鍋裏,洗了碗、擦了桌,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後輕輕的把門關上,拿起放在前頭門廊上的傘,走下階梯。

地爐裏的火炭,徐徐燃燒着。

回屋的阿澪坐在矮桌旁,卻無法忘懷方才所見。

還以為,那男人八風吹不動,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仍能以笑相迎。

她能讀心,經由觸碰就可以,可若那情太強烈,即便沒有碰觸對方,她也能知,能清楚從空氣中感受到人們的情緒。

兒時,大巫女曾說,這是她的天賦,是神賜的禮物,讓她能夠切身懂得他人的傷、他人的痛,那是身為白塔巫女最需要的能力。

可後來,她才知,這能力不是禮物,是災厄。

垂眼,她看着自己潔白無瑕的雙手。

因為能讀心,她見過太多的惡,痛過太多的痛,感受過太多的無力與傷心。

曾經,因為能與人同感,她用盡全力去幫忙,去為人消災解厄、祈福頌歌,她不求人們感激,只要看到人們不再傷心,不再受苦,她便已足夠。有那麽一段日子,她真的這麽想。

她可以看到那一雙雙含淚的笑眼,可以看見那一張張早已模糊不清,卻充滿感激之情的臉,可以看見許多手,緊緊握着她的手,傳達他們的真心。

她以為那是真心。

曾經真的那麽認為。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

可她還是能感覺到他們與她們的情,能感受到此時此刻,他盈滿一室的傷痛與遺憾。

她偷看過他的心,這些年,看了許多次、許多回,不用刻意回想,她就能看見那個老頭,看見多年前,孫大夫牽握着他的小手,教他識字認藥,教他認穴拿針。

那和藹可親的老頭沒有陰陽異能,沒有高強武功,他有的只是一顆執着認真、救世濟民的慈悲心。

老夫沒有鬼醫和齊大俠那樣的絕世才能,老夫思索許久,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所知的醫學知識。

記一點是一點;寫一些是一些……

孫大夫或許只是個普通人,卻是他一生中,影響他最重要的一個人。

恍惚中,還能看見方才杵他門外時,他的淚,一滴又一滴,滴在紙上,落在字裏,将一切暈染開來。

悄悄的,這些年,他的笑,上了心,浮現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擁着她的身,讓她在驚惶害怕時,躲藏在他曾待過的世界,見他曾見過的風景,看他曾遇過的人。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

可或許還是有些人不是,或許孫大夫不是。

或許……他不是……

淚,又一滴。

輕輕震動着空氣,燒灼着心。

她看着自己無瑕的雙手,然後緩緩擡眼,看向那被收在牆角的長盒。

白露穿越茫茫雨霧,走過森林,在漫天飛雪中,來到碼頭。

三嬸在那兒等着她,看見她獨自一人,三嬸沒多問,他沒堅持要去太原為孫大夫送終,她們都松了一口氣。

她走上碼頭時,三嬸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是人就會生老病死,他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

可她知,少爺本來可以好好去送孫大夫一程的,當年孫大夫那頭虎藍藍老了,他甚至将其從太原接回來照顧,讓那頭虎在這兒養老,就連五年前牠過世那時,他也特地出了島,到藥堂裏,徹夜未眠的顧着牠、陪着牠,直到牠安心的吐出最後一口氣。

一頭虎他尚且如此,何況是那從小疼他、寵他、教他的孫大夫。

他原可以去為老人家送終的。

若他沒遇見阿澪,若他沒受傷的話,他就可以。

可如今,他只能待在島上,坐在屋裏,哪兒也不能去。

白露撐着傘,跟在三嬸身後,上了船。

三嬸撐着篙,送她穿越湖面,到得中途,她卻驀然聽見琴聲悠悠響起。

白露一怔,回首看去。

那一曲,淨淨瑠縱,如流水、似清風,在雪中飄散着,卻讓聞者想起春日的暖陽、夏日的午後,想起舊日的美好時光,憶起過往的溫暖回憶。

流淌的琴音,莫名裹住了心。

不是少爺,她知道,那琴不在他那裏。

是阿澪。

她吐着氤氲的白煙,感覺熱氣驀然上湧,盈在眼眶。

聽着那溫柔的琴音,白露看着那片片飛雪,輕輕随着琴音,落在湖裏,消融于無形。

八年了啊……

就連她都要以為,少爺錯了。

可聽着那飄散在雪中的琴音,她知道他是對的。

能彈奏出如此溫柔曲子的人,不可能沒有心,不可能不懂情。

船靠了岸,她看見阿魅不知何時已趕來,等在那裏。

她上岸時,他走上前來,擡手拭去她頰上的淚。

「是阿澪嗎?」他問。

「嗯。」她點點頭。

他接過了傘,牽握住了她的手,卻沒急着走,只和她一起站在湖邊,看着那座島,聽着那撫慰人心的溫柔琴音上了天,一曲又一曲。

琴聲幽幽,穿透了牆。

聽到那輕柔的琴音,他擡起了眼。

眼前的一切依舊模糊不清,可他能清楚聽見那琴音,緩緩響起,一聲又一聲,流洩而來,回蕩一室。

簡單的曲調,沒有半點激昂,只有無盡的溫暖與平靜。

他聽着,揚起了嘴角,熱淚卻又滑落眼眶。

與孫師父相處的舊日過往,歷歷在目。

他能看見他老人家的笑,看見那雙慈悲的眼。

萬物,皆有心。

不應有分,不該有別。

他老人家說過的,他清楚記得。

擱下筆,他将桌案上的紙取下,小心的換上一張新的,壓上了紙鎮,然後再一次提筆,在那溫柔琴聲中,慢慢的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字。

那一日,他寫到深夜。

再回神,琴音已停。

桌案前,那穿着黑衣的女人,靜靜坐着,一只蒼白冰冷的小手覆握住了他執筆的手。

她看着他,黑眸深深,沒開口。

他看着她,喉緊心緊,沒出聲。

她取下他的筆,為他洗了筆,替他擦去手上墨跡,給了他一碗溫熱的藥粥。

他接過手,卻因為握筆太久,寫了太久,手有點僵,微抖着,沒握穩,她幫着他握住了那碗粥,替他自了一調羹,送到嘴邊。

她的手很小,白玉一般無瑕,卻一點也不冰冷,只透着暖。

他看着那藥粥,張嘴吃了。

這碗粥,他吃得很慢,不只因為沒有食欲,也因為吃着還得咳着。他吃一口,咳幾口,她卻沒有半點不耐,只靜靜的等着,等他咳完,再喂他一口。

她沒有擡眼,他沒有看她。

這一夜,沒有譏諷,沒有憤怒,她只是沉默的顧着他,為他收拾碗筷,整理書桌,鋪床展被,熄去燈火,只留地爐裏的火炭,散發微弱但溫暖的光芒。

她替地爐裏加了新炭,再起身時,他原以為她會走,回她屋裏去,可她卻只是來到他身邊,扶着他起身,幫着他走到鋪好的床被那兒躺下。

當他躺好,還以為她這回該走了,那女人卻也躺進了被窩。

他凝視着屋梁,感覺她握着他僵冷的手,輕輕摩挲。

他不曾轉頭,她垂眼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僵痛的手指,終于溫暖起來,他在冬夜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屋子裏好靜好靜,只有火炭燃燒的聲輕響。

他閉上眼,熱淚靜靜再滑落,可心中的憾痛,漸漸的平複了下來。

夜深。人靜。

心微疼,卻也微暖。

她凝視着上方的屋梁,久久。

當她閉上眼,也有熱淚無聲滾落。

書名:《少爺》(魔影魅靈之十二)

作者:黑潔明

系列:紅櫻桃BK260

出版社:禾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內容簡介】

阿澪

她是活了千年的白塔巫女

受妖魔詛咒追殺萬裏

這男人卻憑空出現

多管閑事的将她拘禁起來

想方設法的要她重拾信任

她不信妖、不信魔,更不相信人

所以用盡千方百計試圖逃脫

卻漸漸被他迷惑

在這男人用心織造的牢籠之中

感受到她早已遺忘的溫暖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

為了私心,總也會背叛

她不相信 不敢信 不能信

他去讓她渴望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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