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盛夏。

蟬鳴唧唧。

豔陽天天都散發着熱力,曬得地都發燙。

今天一早,蘇小魅把他屋裏那一箱又一箱的醫書搬出了島,連同那本他幫忙歸整的藥典,一起送去太原,交給孫大夫的弟子。

擾攘了一個晌午之後,門外終于再次安靜了下來。

可這一季夏,熱得人汗水直流,暑氣上腦,就是天天沖涼,也消不了體熱。

阿澪坐在自個兒桌案前,不知怎,有些心煩。

她才剛去澡堂裏沖了涼回來,但仍覺得靜不下心來。

驀地,屋外傳來砍柴聲,讓她秀眉又一擰。

不用探頭去查看,她都知那是誰。

前幾日,他在屋外做了個磚窯,她沒問他要做啥,她不想和那男人說話。後來,她看見他捏了陶,才發現他在做瓦片和瓦當。

她知屋頂上有些瓦片壞了,上回下雨,有雨水滴了下來。

鬼島不是誰都能進,這些年,只要屋子裏什麽壞了,他大多自己動手修好,入秋時,也會到林子裏砍些柴火來備着準備過冬,可她不知他竟連燒陶也會。

他把那些瓦當放在門廊上陰幹,她經過時忍不住看了一眼。

圓形的瓦當上,刻着回頭鳳凰。

他的手藝很好,不輸京裏的精工巧匠。

這男人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也太讨人厭了。

她冷哼一聲,見四下無人,忍不住伸手把其中一只鳳凰,試圖重新捏成了一只烏鴉。

可那陶泥幹了一半,不好弄,一下子就破了,她不死心,幹脆把那破東西扔了,趁他去洗澡時,到他房裏偷了他的陶泥,重新捏了一只烏鴉瓦當,放回門廊上,擱在他那堆鳳凰之中。

她見了,這才覺舒心了些。

烏鴉在鳳凰群中,看來特別惹眼。

她當然知道這男人燒陶時,定會發現這烏鴉,到頭來還是會把它挑起來的,可為了她也說不清的原因,她就是想這麽做。

聽見他在砍柴,她知他今日便要燒陶,她試圖繼續翻看那本怎樣也翻不完的《魔魅異聞錄》,想盡量把那些妖魔鬼怪全都記起來,以防将來哪日撞見,也好知道該如何應對,可那一聲聲的砍柴聲,卻教她無法專心。

當那劈砍聲停下時,她終于忍不住擱下了那冊書。

他将那磚窯建在她與他屋外的那個轉角空地,她只要挪移到門邊探頭就能見着。

果不其然,當她偷偷挪到了門邊,一探頭就看見他把那些幹柴搬到了磚窯前開始生火,等火起來了,這才去搬那些瓦片與瓦當,将它們一一送到磚窯裏。

天氣太熱,火又旺,他脫去上衣,打着赤膊。

她一眼就瞧見他背上的抓痕,讓臉微熱。

都那麽多天了,她還以為他早好了,可那紅痕結痂,看來依然明顯。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塊烏鴉瓦當,停下了動作。

見他把它拿了起來,她心頭莫名一緊。

他将那瓦當拿在手上,回頭看來。

也不知為何,她在他回頭時,匆匆把腦袋縮了回來。

屋外沒有動靜,那男人也沒喊她,阿澪等了一會兒,終忍不住,再把頭探出去查看。

那男人已把磚窯的鐵門給關上了,正蹲跪在那磚窯前,加着柴火。

她擰起眉,捜索他腳邊四周,卻沒看到那塊烏鴉瓦當,也不知他究竟是把它扔了,還是送進窯裏一塊兒燒了。

莫名的,有些悶。

可惡,她管他把那片瓦當怎麽了。

她不爽的挪回桌邊,可不知怎也沒了看書的心,随手翻了幾頁,那些字句圖畫卻進不到眼裏,只無端又想起那天。

那天,她在睡夢中轉醒時,已是黃昏。

他還在睡,睡得極沉。

這一回,她沒急着吵他,她一眼就發現自己在他房裏,瞬間就想起昨夜之事。

她套上了夏衣,匆匆起身走出門外,回自個兒房裏。

本以為他會拿這事來說嘴,誰知他一次也沒提過。

結果,這事反倒懸在了她心頭上。

她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他也配合着她,倒教她莫名惱了。

那夜,她本想利用他轉移注意力,熬過那滿月之夜。

她成功了,可她沒想到會睡得這麽熟,她也沒想到,這男人竟然那麽有經驗。

他到底怎麽會懂得那麽多房中術?

更教她微惱的,是他察覺了她不曾享受過床笫之間的歡愉。

她不喜人觸碰她的身體,在他之前,她從來不曾喜歡過,這麽多年來,偶爾為了保命,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她會利用美色哄騙男人,可她能讀心,能惑人,沒有一次,她需要做到最後。

她厭惡那些好色的男人,痛恨那些淫邪的妖魔,每一次他們觸碰她,撫摸她,她總是會想起被撕咬分食的痛苦,總是得極力壓抑掩飾那由心而起的惡心。

但她不覺得他惡心。

宋家的少爺和他們不一樣,從初相遇那時,她就能感覺到他與他們之間的不同。

他的手,很溫柔,他的撫觸,讓人安心。

即便最當初幾次要制服她,他也不曾真的弄痛她。

每回她握他的手,偷看他的心,總也能感覺到那無盡的溫暖。

所以那夜,才會一時昏了頭。

她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她便能忘卻,躲到他的世界,去夢他的夢。

那一夜,她是去利用他的,他明知如此,還是抱了她。

是同情?是憐憫?或他也只是需要發洩?

她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她有些痛恨自己如此軟弱,厭惡自己每回入夜後,依然覺得害怕,怕到想跑去找他,尋求安慰。

對她來說,在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平安之地,也不可能有人會真心為她。她知她不能奢望這男人會為她打算。

他做什麽事也都有原因,有他的算計,就如他幫着雷風之妻那般。

他仍在試着解咒,她知道,偶爾她也會看見他書寫的上古文字,她認得那些從小學習的文字,他學的那些還很粗淺,簡單。

她知他仍想為她解咒,可那不是真為她,他一閧始就明說了,他困她在此,是為了不讓那些想争搶她的妖怪,搞得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如今,他與她,便是互相利用罷了。

她一定得記得這件事。

她告訴自己,再次翻開那本記載了天下妖魔鬼怪的書,強迫自己多記一些,多學一點——

他去偷東西……偷神族的法器……

冷銀光的話,驀然又在腦海裏響起,教心頭一緊,手微顫。

不。

她握緊微顫的手,告訴自己。

那只是那女人想動搖她的話語,她同他一樣,都想困着她。

可冷銀光說中了一件事。

這天下沒有不破的牢,而人的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

她得把握記好這書上的一切才是真的。

明知如此,可一顆心,卻無端揪緊,像是被人一手掌握那般,狠狠抓握着,讓她不能呼吸。

驀地,奇怪的喀喀聲忽然響起。

她擡眼,看見那始終待在牆角歇息的烏臈,不知何時開始走動。

那怪聲音,是牠走動時,腳爪敲擊在地板上的聲音。

她看着牠走到門邊,張開了翅膀。

那黑色的羽翼很大很長,當牠試着展翅時,她看見牠原先斷掉的翅膀,已經不再凹折,脫落的鳥羽也已長了出來,恢複了原來該有的模樣。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牠就要振翅飛走。

可下一剎,牠收起了翅膀,走了回來,在地板上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然後,牠在她桌前停了下來。

她看着牠,牠也看着她。

忽然間,在這一瞬,她知道,這烏鴉不只是普通的烏鴉。

牠那不可能好的傷好了。

「你是精怪嗎?」

那黑色大鳥,微微歪着腦袋,用那黑色的小眼看着她,沒有任何表示。她這才想起,牠失去了記億,難怪方才牠沒試着飛走啊。

阿澪伸出了手,把放在桌上的甜糕給了牠。

牠走上前來,低頭吃了她手上的甜糕。

「忘了也好……」她看着牠,幾乎有些羨慕的啞聲道:「忘了,便能重新來過吧……」

那烏鴉擡眼看她,一雙烏黑的眼瞳,透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她扯了下嘴角,收回手,垂眼再次看向手中書頁。

她是忘不了了,只能一路這樣走下去。

這世上,除了自己,沒有誰是可靠的。

她知道的。

窗門外,夏蟬奮力鳴叫着。

熱風徐來,帶着男人燒制瓦當的煙氣。

她知道……

初秋。

日正當中,午時剛過。

秋老虎延續着夏日的威力,那曬人的日頭,比盛夏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情發生的時候,她正在倒茶。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烈日當空,天藍得沒有一絲雲彩,青竹在豔陽下綠得有些刺眼。

晌午時,他帶着燒好的瓦片和瓦當,上了屋頂,将之前那些破損的瓦片和瓦當都換成新的,他流了一身的汗,吃完飯就去洗澡了。

她還是不想和他說話,那男人也沒找她說話。

那只烏鴉在吃完飯後,就蹲回他做給牠的木架上,閉眼歇息。

這一日,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天很熱,她提起茶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例的茶水從壺口流了出來,緩緩落入杯中。

就是在這時,毫無預警的,空氣驀然震動了一下,讓那流到一半的涓涓茶水,整個被那突如其來的波動灑在桌面上。

她一怔,心口大大力的跳動了一下,幾乎在同時,她擡眼,看見門外天光忽地暗了下來。

乒!

第二下震動,随着那突如其來的巨響又來,帶來另一陣更強的波動,震得門窗地板都猛地晃了一下。

幾乎在同時,她領悟過來,有人闖進了鬼島,而且不是誤闖的,是正在強行硬闖。

她腳一點地,飛身出了門。

屋外風起雲湧,原本無雲的藍天,不知何時已烏雲密布。

她沒有停下,在落到樹梢的瞬間,腳尖再點,飛上了天。

迷魂陣通天達地,以往只要她上樹,前方必定有白霧阻擾,此刻也沒有不同。

可下一剎,一股銀白閃光破開雲霧,迎面而來。

她試圖要閃,卻知道自己來不及,那電光速度太快,眼見那銀光就要砍中她,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宋應天忽然手持一把黑劍出現眼前,一劍劈開了那道銀光。

阿澪喘着氣,心跳飛快,看見被他劈開的銀光,落到了地上,留下兩道焦黑的痕跡。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聽見第三下震動響起。

轟!

這一下敲擊,異常大聲,那巨響壓迫着雙耳,卻也引起狂風掃過,掃去白霧。

剎那間,雲破天開。

她雙耳萬般疼痛,只覺自己像是在瞬間掉入了水中,什麽也聽不清,但她可以看見鬼島的邊緣,可以看見遠方的山,看見漫漫湖水,甚至能看見湖對岸上的樹影。

一時間,心狂跳,她沒想,扭身就要趁機溜走。

可她才動,另一道電光便已襲來,但那目标不是她,是他。

她瞥了一眼,只是為了閃躲可能随之而來的攻擊,可那一眼,卻教她看見電光之後,有一人手持兩把如蛇一般扭曲的長劍,随之而來。

那人速度極快,幾乎和那電光一樣快,她知道從宋應天所在的角度,只會看見那道電光,不會看見那追随而至的人。

她應該繼續往前跑,不該回頭,她不知來人是誰,但她很清楚,她可能只有這一次的機會,這麽多年來,就只出現了這一次機會——

但他沒看見那藏在電光之後的人,他不可能看見,而她看見了,那家夥甚至沒有等着和他對戰,只将其中一把扭曲的長劍高舉,欲藉電光掩護,朝他投拟而去。

一顆心,驀然一停。

她真的不該管他,但在那電光石火間,她只看見他耳中流出的血,想起他牽握着她的手,對着她露出那萬般溫柔的笑,教心口緊縮。

該死!

萬般惱恨的,她回身結了手印,口念一字法咒,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如電,砰地正中來人的腦袋。

換做旁人,早因此掉了腦袋,可那家夥卻只是被打歪了頭,但她的攻擊讓那人頓了一下。

幾乎在同時,襲擊宋應天的電光,再次被他以黑劍劈斬開來,他應該看見了在電光之後的來人,可不知為何,他沒有躲開。

到這時,她方發現,他非但雙耳流着血,還閉着眼。

電光太亮太強,即便他能劈開雷電,但那強光還是傷了他的眼,而那被打歪腦袋的黑衣男子火冒三丈的轉過了頭,朝她看來。

那人有着異色雙瞳,一藍一白,眼神中的冷酷,如冬日冰錐。

霎時間,她頭皮發麻。

來人朝她疾飛而來,轉瞬便至,她想逃都來不及,就在那人高舉雙劍,朝她砍來時,一只大手握住了她,下一剎,前方景物忽然完全改變。

她還看得見那人,但他不知怎地跑到大老遠去。

不,跑不見的人是她。

阿澪看見那人吃了一驚,轉頭四下查看,她才意識到這件事。

沒事,別緊張,他看不見妳的。

她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本該在前方的宋應天,不知何時已在她身旁,對着她笑。

怎麽會?

阿澪呆了一呆,飛快再往前看,前方另一個他卻也同時在那兒,舉劍同那闖入鬼島的家夥對打了起來,刀劍交擊聲一再響起,前頭兩人打得風雲變色,日月無光。

她轉頭再看,身旁男人仍握着她的手,垂眼瞅着她,讓她萬般錯愕。

唯一不同的是,身旁這個男人沒有受傷,非但身上濕淋淋的,一頭長發還滴着水,下半身更只圍着一條布巾。

她這才想起他剛剛還在洗澡,确實不可能那麽快就穿好衣,擦幹發。

那是迷魂陣制造出來的幻象。

這話,教她心頭一跳,方驚覺,自己剛剛看到的,全是幻覺,鬼島的陣法從沒被破。

眼前島外那一切如此清楚真切,卻不是真的。

走吧,這裏不安全,他雖然看不見我們,卻仍傷得到我們。

阿澪不想相信,卻不得不信,只能深吸口氣,穩定自己心緒,任由他帶着她落了地。

老屋上頭的天空,依然烏雲密布,可所有的紛擾,都被擋在草地的範圍之外,就連草地上原該有的那兩道被電光擊中的焦痕,都不曾存在。

老屋和草地就像被一個透明的水晶碗倒扣蓋住,保護了起來。

他牽着她快步走進屋,卻驚見前室中,雷風滿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冬冬跪在一旁,一臉蒼白的壓住雷風的胸口,小手小臉上全沾了血,見他倆入門,她擡起淚眼。

當阿澪對上她的眼,剎那間,她知那不是冬冬,是那女人。

雷風的妻子,冬冬的娘。

顯然一時情急之下,這女人附身到了女兒身上。

宋應天在第一時間上前,為他止血,但他失血過多,脈搏變得極為微弱。

「怎麽回事?」他擡眼問。

「那人硬闖入島時,雷風和冬冬正送豆腐上島,雷風為救冬冬,被電光擊中,彈飛出去撞到了岩石……」她淚留滿面的說着,喉微哽,啞聲道:「我想救,已是不及……」

「沒事,妳先去燒點開水過來。」宋應天一邊處理雷風身上的傷口,一邊安撫她,跟着擡眼看向阿澪,「阿澪,幫我把藥箱拿來好嗎?」

阿澪看着他,轉身去拿來了藥箱。

他動作快速的剪開了雷風的衣服,替那血肉模糊的男人止了血,拿針線縫起他亂七八糟的傷口,擦去那男人身上的污血,為他上藥。

待回神,她已跪坐在他身旁,為他遞針拿藥,幫忙包紮傷口。

見宋應天伸手壓在雷風心脈上,知他在灌真氣給他,可光是在旁用看的,她都知雷風沒救了,她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要幫着做這根本無用的事。

門外又有雷聲電光傳來,震動着老屋,教她心頭一顫。

宋應天擡頭朝外看去,她知他也在懷疑這法陣還能擋多久,她從沒見過那家夥,而且那人雖看見她,但他在第一眼看見她時,攻擊的卻不是她,他對宋應天的幻影比對她還要執着。

他不是妖,不是魔,那人要的不是她。

「外面那是什麽人?」阿澪忍不住問。

「琅琊。」他一邊處理雷風的傷口,一邊道:「他是來讨大黑金剛杵的。」

「大黑金剛杵?」

宋應天擡眼看她,直言:「神族的法器。」

她一怔,忽地領悟過來,那就是他去偷的東西,冷銀光說他為她偷的東西。

一道電光又響起,震得地動屋搖,讓她膽顫心驚,莫名惱怒的瞪着他脫口。

「你瘋了嗎?這種家夥的東西你也敢偷,快把東西還給他!」

他看着她,然後笑着說:「妳覺得這種門也不敲,直接硬闖的家夥懂講理嗎?」

「所以你寧願他把鬼島拆了?」

「當然不是。」确定雷風情況暫時穩定下來,他擡眼看向那附身在女兒身上的女人一道:「芙蓉,我能和妳借一樣東西嗎?」

「什麽東西?」芙蓉含淚擡眼看他。

「銀絲天羅。」

芙蓉一愣,領悟過來,想也沒想就在半空中一轉手,當她掌心再次朝上,上頭便出現了一顆銀白絲線纏成的銀球。

她毫不遲疑的将球遞給了他。

宋應天微微一笑,「謝謝,我晚些還妳。」

說着,他拿着那銀球,起身走了出去。

阿澪見了,不知他想幹嘛,匆忙跟上,才出門口,就見他腳一點,躍上了半空,穿過了那被透明大碗保護的地方,進入那風狂雨急,電光亂閃的迷魂陣裏。

她心一驚,不覺也跟着躍上了半空,追了過去。

誰知她才上了天,就見他朝那還在和假宋應天大戰三百回合的琅琊,扔出了那顆銀球。

銀球一出他手,忽的散了開來,無數道銀絲交錯成一巨大銀網,鋪天蓋地罩住了那兇猛的家夥,那人見銀絲天羅襲來,臉色大變,手持蛇形雙劍猛砍,卻沒有半點效果,即便他以劍交擊,擊出雷電,仍無法傷那銀絲天羅半毫,下一剎,天羅朝他收縮成球,用千萬銀絲将其困在球中,那銀球不斷縮小,從人大的球,縮得更小,小到成了銀球原來的大小。

宋應天朝銀球一招手,那絲線纏成的銀球便朝他飛了回來,再次入了他的手。

剎那間,風停雨停,所有的幻象盡皆消散,只剩另一個虛假的宋應天仍在那兒,她愣了一愣,看着那救她一命的幻影朝這兒而來,到途中時,他的外形開始改變,當他來到眼前時,已不再是人形,而是一只黑色的大鳥。

宋應天擡起手,讓牠停在他手臂上,看着那大鳥微微一笑:「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這一切,全發生在眨眼間。

她錯愕的看着那停在他手上的大烏鴉,和他手握着的那顆銀球,忍不住問。

「我以為你說那是幻象。」

他瞅着她,給了那大鳥一顆藥丸,說:「我和蘇裏亞達成了協議,他若想留在鬼島上,就必須保護妳。」

「保護我?」阿澪瞪着眼前那狼狽為奸的一人一鳥,怒斥:「是跟蹤我吧?」

「別這麽說,精怪也是有心的,他聽了會傷心的。」他無奈笑看着她,

道:「妳救他一命,他可是真心感激的,要不方才何苦為妳擋劍?」

這話,教她瞬間領悟,方才那時發生的事,他全都看見了,包括她回身救他的事。

剎那間,羞窘上臉,莫名尴尬。

怕他提及那事,她匆匆開口轉了話題,問:「那顆銀絲天羅是什麽東西?你怎知這東西困得住他?」

「這個嗎?」宋應天垂眼看着手中的銀球,還能感覺到被囚在其中的男人極力想掙脫出來,他噙着笑,道:「銀絲天羅是以歷代澗庭龍君的長發編織而成的天羅網,因為用的是龍君的發,所以無堅不摧,也不怕雷電。」

她無言,卻也能感覺到銀球裏電光閃燦,那被困在其中的家夥應該是氣壞了,但即便他瘋狂破壞,那銀球依然沒有半點要破損的模樣。

「所以你偷了他東西,還把他關起來,接下來你想怎麽做?把這顆球埋了?」她忍不住譏諷的道。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宋應天笑着轉身,輕飄飄的在他那間房前面的草地上落了地。

她跟在他身後,一時間還真以為他要就地挖個洞,把那家夥連同銀球給埋進去,來個眼不見為淨,誰知卻見他抓着那顆球走進老屋,邊道。

「不過我想琅琊之主不會就此善罷罷休。」

「琅琊之主?等等,你是說這瘋子還有個主人?」

「是啊。」一入室,他便揚手讓那烏鴉飛上燈架,頭也不回的說:「琅琊只是大黑金剛杵的守護者。」

「他的主人是誰?」她追在他身後。

他将銀球擱在白玉筆洗中,扯掉了纏在腰上的布巾,咕哝着:「一個脾氣很不好的人。」

「宋應天!」

他抓了條幹布擦頭,轉過身來,她可沒試着閉眼,只怒瞪着他。

「你到底偷了誰的東西?」

那男人拾了件褲子穿上,一邊擦頭,一邊看着她微笑:「麻煩妳幫我把挂在衣架上的那件衣服遞過來好嗎?」

說着,他還朝她伸出了手。

看着那萬般無恥的男人,她只想擡腳踹他。

「妳拿過來我就告訴妳。」他微笑開口。

阿澪怒到極點,沒伸手,那件衣服,唰地就從衣架上飛了過來,直往他那張俊臉砸。

可他手一伸,一抓再一抖,再一旋身,順勢就笑着将那件衣給穿上了。

「你招惹了誰?」她更怒,瞇眼再問。

他慢條斯理的綁着腰帶,見她不肯放棄,方擡手耙過半幹黑發,無奈笑着開口,吐出一個讓她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的名字。

「應龍。」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臉色刷白,直瞪着他,完全不知該說什麽,只覺暈眩。

應龍是有翼神龍。

他是少數還留在世上的神族之一。

她從小就知道這名,應龍是神,戰神,龍神,無畏且恐怖,而且他真實存在。

兩千年以前,她曾親眼見過,應龍斬殺了萬千妖魔大軍,讓那群原本以為放出來就可以一統天下、到處肆虐的妖魔,吓得全都噤了聲。

當年逃回來的赤尾他們還試圖慫恿夜影去對付應龍,她說破了嘴皮子才阻止了他,因為就連她也不知,夜影是否能夠打贏應龍,而她需要夜影活着當她的靠山。

應龍是神,阿塔薩古王族卻只是神之後裔,即便是在大巫女告知她的傳說中,應龍也是其中最不能觸怒的對象。

「所以,妳知道他。」見她那模樣,他扯着嘴角,道:「也是,妳活那麽久,什麽沒見過。」

她回神,無法置信的看着他,白着臉破口大罵:「你瘋了嗎?哪個不好偷你偷他的?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可以死給他看?別說是鬼島了,他就是要毀了洞庭都只是彈指之間的事——」

「不是偷,是借。」他把微濕的長發從衣領中撈出來,老神在在的說:「只是借來看看而已。」

她怒到極點,真想伸手掐死前面這不知輕重的王八蛋,可她還沒動手,忽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驀然而來。

阿澪心頭一跳,只見眼前那男人揚起嘴角。

「來了。」

她更驚,那家夥卻只是彎身撈起那顆銀球,握住了她的手。

一會兒我說什麽,就是什麽,別拆我臺,好嗎?

她驚疑不定的瞪着眼前那老神在在的男人,忽地看見了一切,他多年前怎麽開始這件事,如何用盡心機,想盡辦法,才偷到了那大黑金剛杵,還有他為何要這麽做的藤因興理由。

因為那訊息量太多,她呆瞪着他,小嘴微張,卻吐不出聲。

她被他搞得頭暈腦脹,完全還來不及消化接收到的東西,根本不知該說什麽。

嗜,妳可小心拿好了,別松手啊。

他将那銀球交給了她,牽握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去。

屋外忽然景色又變,原本在前室的景,驀然出現眼前,她不知是這屋轉了向,抑或是外頭那林子轉了向,可她知,他将雷風和芙蓉、冬冬所在的前室,挪移到了一旁,把他這屋轉到了前頭。

那無形的壓力更強,教一顆心,跳得飛快。

就在她以為鬼島會再次受到攻擊時,一名渾身雪白的女子緩緩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那女人衣是白的,發是銀白色的,眉是銀灰色的,一雙眼是淺藍色的,就連唇也沒有什麽血色,只帶着淡淡的粉,可她五官十分纖巧細致。

她很美,美得不可思議。

每當那女人往前走一步,空氣就變得更明亮,更潔淨,也更冷。

明明天上還有藍天驕陽,可阿澪卻覺得很冷,她能看見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氣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煙。

她是誰?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那女人已來到眼前,他看着那女人,微微一笑,朝其颔首躬身。

「雲姑娘大駕光臨,應天有失遠迎,失敬之處,還請雲姑娘見諒。」

女子聞言,也揚起嘴角,微笑颔首,「宋公子客氣,是雲娘匆匆來訪,未曾先行來函,多有打擾,還望宋公子海涵。」

「不打擾,不打擾。」他笑着說:「在下只怕怠慢了雲姑娘。雲姑娘此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那美如天仙的女子,瞧着他,再瞧了一旁的阿澪一眼,跟着才瞧向阿澪手中的銀球,可她只瞥了一眼,就又擡起眼來,微微一笑。

「雲娘讓宋公子見笑了。」她揚起美目,語柔音軟的說:「我家琅挪,聽聞了傳言,誤會了宋公子,以為家兄失竊的大黑金剛杵在你這兒,所以才做了傻事。」

「啊,原來方才那是琅琊兄嗎?失敬失敬,我洗澡洗到一半,沒多注意。」

他故作訝異,笑着說:「不過琅琊兄還真沒誤會,這大黑金剛杵确實是在我這,不過那是我從一闖島的妖怪手中得來,我才要請人送去給二師叔,讓他找找原主是誰呢。」

說着,他擡手在半空中畫個圓,取出了一只黑色木盒,交給了那銀發女子。

「這下正好,雲姑娘兄長既是物主,在下也不用讓人多跑這一趟了。」

阿澪聞言超傻眼,身旁這人睜眼說瞎話的功力,簡直比山高、比海深,更讓她傻眼的,是眼前那女子,竟然沒戳破他那胡說八道。

「宋公子真是有心人。」雲娘接過黑盒,也沒打開檢查,只對着他柔柔一笑:「雲娘這就送回去給家兄。」

「麻煩雲姑娘跑一趟了。」他客氣的說着。

「不麻煩。」她淺淺再一笑,卻沒轉身走人。

他瞅着她,噙着笑再問:「雲姑娘,還有事嗎?」

「我家琅琊,」她美目流轉,又轉到了阿澪手上,輕聲道:「能還我嗎?」

「啊,那是,瞧我這記性。」他笑着朝阿澪伸出手,「阿澪,球給我。」明明這女人就在眼前,阿澪不知他搞什麽鬼,要這樣把球傳來傳去的,但仍把球給了他。

他握住那銀絲天羅,轉手就要放出琅琊,卻在松手前,停了下來,瞅着那女人道。

「對了,雲姑娘,琅琊兄闖島時,誤傷了一人,妳能否幫我瞧瞧?」雲娘聽聞此言,擡起了眼。

一時間,空氣變得更加寒凍。

他瞅着那女人笑着,阿澪卻感覺得到他心跳飛快,別說是被那女人盯着的他了,就是站在一旁的她都心跳加快,全身冷得直打顫。

雲娘眼也不眨的瞧着他,他也眼也不眨的瞧着她笑,握着銀球懸在半空的手,晃都沒晃一下。

半晌,雲娘方颔首,輕言淺語的道。

「既是被我家琅琊誤傷,雲娘自當為其善後。」

他在瞬間松了口氣,一得她承諾,他眼也不眨就松開了銀絲天羅,将其扔到半空。

銀球上天散了開來,放出了那被困其中的兇猛男人,那家夥一出來,手持雙劍又要攻擊他。

「琅琊,」雲娘語輕輕,開口制止了他,「休得無禮。」

她聲不大,卻異常清晰,響在每個人的耳裏。

那男人吃了一驚,這才發現她在這裏,一見雲娘,他瞬間就停下了攻擊的動作。

雲娘眉目輕揚,瞧着他,把黑盒子往他那兒遞去,「這大黑金剛杵,你帶回去吧。」

男人眼中戾氣未收,劍眉微擰,他瞪着宋應天,雙手緊握劍柄,手上雙劍依然嗡嗡作響,一副想将他大卸八塊的模樣。

可到頭來,在雲娘的注視下,那男人只是抿着唇,反手收了雙劍,上前來接過那只玄黑木盒。

雲娘見了,這才轉向宋應天。

「宋公子,帶路吧,我們去看看那傷者。」

宋應天收了銀絲天羅,轉身就牽着阿澪往回走,阿澪很想叫他松手,可當她發現那叫琅琊的人仍杵在原地沒走開時,她不由自主的也握緊了他的手。

原本該是他屋室的地,在他倆進屋時,不知何時,又成了雷風與冬冬、芙蓉待的前室廳堂,雷風仍意識不清的躺在地上,被芙蓉附身的冬冬仍眼眶含淚的守在他身邊。

見有人進門,她一怔。

宋應天看着她開口:「沒事,雲姑娘是來為雷兄療傷的。」

說着,他帶着阿澪讓到了一旁。

那叫雲娘的女人,迤然在雷風身旁跪坐下來,伸手搭住了他的脈,但一雙淺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