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秋風飒飒,教繁花落盡。

飛花落葉飄啊飄的,鑽入窗,飛入簾,落在銅鏡上。

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再擡眼看向窗外。

明月已上枝頭,慢慢的爬得更高,離開了殘枝,在夜空中,散發着淡淡的光芒,看來既美麗又孤寂。

他幾乎能夠看見,看見她在那皎潔的月下,孤單一人的身影。

若心有所思,便随心而去嗎?

他能嗎?可能貪圖她的心?

明月在窗外,漫步,輕移,悄悄爬升。

許多年前,他早知不可能憑他一人就能獨自解開她身上的血咒,他沒有那麽不知天高地厚,可他卻也沒想到竟然會那麽難,牽連如此深、那般廣。

方才,你也聽見了。

二師叔的話,悄悄湧現。

別說是其他,就是要她放下,都難如登天。

那話語極輕,如清風流水,可字字句句,卻都打在他心上。

那怨、那恨積累千年,你以為你能化解多少?

他當下沒有回答,他只看見她赤紅着雙眼,流淌着血淚的小臉,猶在眼前。

人一生,不過百年而已。

男人轉過那一半俊美若仙,一半醜惡如鬼的面容,直視着他,輕嘆。

就百年而已啊。

那瘡啞的聲,在暗夜裏響着,警告着他。

應天,你可想清楚了……

動也不動的,他坐在原地,聽風起,看葉飛,想着,許多許多該與不該。當月出窗格,他終是忍不住,反手收了鏡,起身回房,拉了床頭繩穗。床板自動上揚翻開,露出通往地道的階梯,他走下去,穿過那陰暗的地道,從另一處出口走了出來。

出口是間地窖,被拿來堆放藥材,這兒早已出了應天堂的院落,他拾階而上,推門而出。

秋風迎面襲來,嘩啦嘩啦的,将滿地落葉吹了他一身,像是要阻他前行那般。

或許他該要回去,回應天堂去。

她有千年惡恨,他只一生百年,如何能解?

可他怎能就此算了?

怎麽能夠?

風飒飒的吹着,蕭蕭不停。

他能看見她在長滿芒草的河邊月下,滿身是血,斷手綁着刀,一臉狠辣無情的模樣。他能看見她狼狽不堪的趴在豬圈裏,渾身是泥,眼底的冷漠孤絕。

他能看見她在雪地裏,翻找着傾倒的梅枝;能看見她在他懷裏,因惡夢瑟瑟抖顫;能看見她在眼前,津津有味的把食物送入口。

他也能看見她惱恨的看着白露與蘇爺,看見她在暗夜月下藏着不給人知的驚與恐,看見她對冬冬不自覺展現的溫柔。

看見,她隔着片片飛雪,隔着殘花落葉,隔着天井,隔着一室,凝望着他的眼。

她從來不澆花,可花開時,她總會看着,眼裏總有些許柔情湧現。

她很少彈琴,但若興起,彈奏的曲子,卻教人不由自主伫足傾聽。

這不是你的事。

二師叔的忠告,猶在耳邊。

這因果,不是旁的人能解。

可他放不下,無法松開她的手。

她有心,他知道。

過去十二年的點點滴滴,盡在心中,都在眼前。

他看着眼前深黑的夜,當所有的一切都攤開,他只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她的心。

若一生不夠,那就這樣吧。

有多少,他就讨多少。

能貪一點,是一點;能有一些,是一些。

握緊雙拳,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明知此刻自己選擇的路,有着千苦萬難在前頭等着,他仍是舉步朝那長滿芒草的湖邊走去。

湖面上白霧茫茫,什麽也瞧不清。

可他知道鬼島在那裏,就像他知道,她在那裏。

月在天上,蒙蒙的,教前方的鬼島,更像異域。

他提氣離岸,躍上半空,踏水而行,頭也不回的沒入白霧中。

未幾,鬼島出現在眼前。

暗夜裏,水聲輕輕,霧在他前方散開,他落地後,緩步往前行去。

鬼島迷林,靜無聲,漸漸的連水聲也消失無蹤。

不久,前方林葉漸開,老屋乍現。

驀地,一黑影在他靠近時,飛掠而來,黑色的羽幻化成劍,朝他臉面直擊,他伸手以指夾住那羽劍,來人見是他,停止了攻擊。

他看着那黑衣人熟悉的臉面,松開了手指,冷聲道。

「別用我的臉。」

黑衣人微怔,眼中浮現困惑不解,但仍收劍而立。

見蘇裏亞那模樣,他再吸口氣,收攝心中惱恨。

「是我的錯,想來你也不記得多少張臉。」瞧他一臉困惑,宋應天苦笑,緩聲再道:「不急,相由心生,将來你會有自個兒的模樣的。」

蘇裏亞眼裏仍有困惑,但他不再一副挨罵孩子的模樣了。

瞅着那精怪化生,他扯了下嘴角,道:「罷了,你下去吧。」蘇裏亞沉默颔首,腳尖一點,躍上半空,翻身化作玄黑大鳥,飛入林中。

他看着那黑影消失之處,心知自己再不能這樣下去。

許多年前,他早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誰知這些年,卻越來越壓不住那煩躁火氣。

若心有所思啊……

他擡眼,看向眼前寂靜老屋。

想來,也沒別條路好走了吧?

他是栽下去了,也只能随心而去。

自嘲的笑了笑,他在月下舉步再往前,步上階,踏上廊,脫了鞋,推開了門。

門裏是他屋室,卻如以往那般,睡着一人。

她蜷縮着身子,像個孩子般,以雙手環抱着自己,神情有些不安。

下一瞬,她因惡夢驚醒過來,匆匆爬起。

看見他,她微微一愣,殘留驚恐的水漾雙眸,浮現些許迷茫和脆弱,還有因為看見他而起的安心。

那柔軟依戀的神情,教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擡手輕撫她汗濕的小臉。

「沒事,是夢罷了。」

她微微一顫,旋即因為想起他這陣子的作為,惱怒的伸手拍開了他的手。

他扯了下嘴角,卻沒因此受挫,只垂眼看着她,湊得更近,低頭張嘴,緩緩舔吻她微涼的唇瓣。

有那麽一瞬間,她像是想要閃躲,可她做不到,他知道。

她害怕那惡夢,而他是解決夢魇的良藥。

月光靜靜灑落。

她唇微顫,如蘭的吐息悄悄也顫。

他吻着她,一次又一次,将她粉嫩的唇瓣納入嘴裏,哄着她張開了嘴,哄着她情不自禁的将小手擱到了他身上撫摸着他。

夜很深,情方熾。

在這深深的夜裏,他褪去了衣,伸手拉掉了她的衣帶,将她摟進懷中,和她厮磨糾纏。

她沒有抗拒,無法抗拒,她喜歡他的身體,享受兩人之間共有的情欲。

他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嬌吟,悄悄的喘息,可以感覺到她汗濕的肌膚貼着他輕顫,感覺到她切切的心跳。

她攀抓着他,在暗夜裏,不能自已的迎合。

他喜歡感覺她極力強忍,卻又隐忍不住的緊裹着他,攀抓着他,擁抱着他。

「阿澪,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當她全身發燙,神魂都無法自已時,他看她緊閉雙眼,忍不住俯身在她耳畔,悄聲問:「妳說,這事真的假的?妳可曾想我?」

她一怔,羞惱上臉,睜眼想推開他,「我才——」

他卻在這時,撫着她臉,直視着她的眼,狠狠進得更深,讓她氣一窒,不能語。

貼吻着她的唇,他捧着她倔強的容顏,狠狠又進。

那雙眼,無比深黑,那情意,萬般濃烈,教她推不開、避不掉。

她唇微顫,合上眼不想看清,卻清楚感覺到他的占據,仍能聽見,他在她耳畔,在她最不能自已時,沙啞開口。

「我很想妳……」

剎那間身顫心抖,熱浪襲來,推着她攀上了那極致的歡愉。

「好想妳……」

他貼着她熱燙的耳,聲如蟻語,卻鑽入心。

秋風吹着葉,飛上無盡黑夜,拂上她熱燙的身體。

心一直跳,如撲火飛蛾,拍翅不停,像是要破胸而出那般。

她喘着氣,有好半晌都無法思考。

一朵葉,随風翻飛,經過。

她可以聽見,卻不敢睜眼。

他仍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眼前,沒有退開,她只要睜眼就能看見。他希望她睜眼,她不想,不敢。

怕被他看得太清。

可他依然看着她,她知道,能清楚感覺到他灼灼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他撫着她汗濕的小臉,不再堅持,沒再壓她身上,卻也沒起身,只抱着她翻了身,拉來絲被蓋上。

可即便如此,那由他而來的濃烈情意,卻沒有消退,只悄悄的,如他環抱着她身子那般,裹着她的心。

她不想睡在他懷裏,害怕自己會更加依戀,越加沉迷。

莫名的慌,上心。

她翻身想走,他卻摟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來,壓着她的心,讓她赤裸的背緊貼着他的胸口。

身後的男人雙臂如鐵箍一般,扣着她,不放。

「醒了?」他在她身後,啞聲道:「既然醒了,便來回我吧。」

她屏息,只聽他再問。

「阿澪,妳可曾想我?」

一時間,耳又熱,教心又狂跳,讓渾身發燙。

月在夜中,緩步輕移。

她面紅耳赤,張嘴想反駁,卻說不出口,那深切的情意,仍裹着她,那麽鮮明,如此溫暖,讓她幾次張嘴,都吐不出聲。

輕輕的,他笑了。

那笑,萬般低沉沙啞,帶着些微的甜,淡淡的苦。

他沒有催逼,只用掌心覆着她的心口,用鼻子蹭着她的頸窩,悄悄嘆了口氣,然後擁抱着她,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放松了下來。

聽着他規律的呼吸,她知他睡了。

悄悄的,她睜開了眼。

落葉在月下,一片又一片,随着風,翻着,飛着,遠揚。

那雙熱燙的大手,仍在她腰上,擱在她心上。

我很想妳……

他的聲,在腦海裏輕輕回蕩着。

好想妳……

她心跳又快,只覺身又燙,耳又熱。

夜很靜,好靜。

不由自主的,她擡起手,覆住了他在心口上的大手。

愛,是這世上最虛幻的東西,人們口中的情愛,皆是虛情,都是假意。

她知道的,不會忘記。

可他沙啞的聲仍在。

我很想妳……

窗門外的雲與月、枝與葉,不知怎,都變得朦胧了起來。

她閉上眼,聽見他說。

好想妳……

日出時,懷裏已空。

可身旁的被窩,仍是暖的,還殘留她身上的香氣。

緩緩的,他撫平那仍微暖的被褥,然後聽見廚房那兒,有些許動靜。他沒有去找她,只是起身穿衣,将地爐上剩餘的開水倒在盆裏,面對着門外草地,看着不遠處随風搖曳的竹林,拿布巾在盆裏浸濕,坐在桌邊慢慢擦了臉,他攤開牛皮,抽了一把醫刀,頓住,想了一想,又擱了回去。

整排的銀針和醫刀,在黑檀桌上,看來特別顯眼。

他将牛皮卷起,收起銀針與醫刀,擱到了身後書架上。

确定事情看來不會太刻意,他方勾起嘴角,把布巾放回盆裏,不梳頭也不束發,就這樣起身朝前頭走去。

前室地爐已讓她掀開,她在裏頭加炭火,把原本擱在上頭的桌子挪移到地爐旁。

方桌上,擺放着簡單的小菜,一鍋清粥。

那女人拿着碗,持着筷,正坐在那兒吃着。

桌面上沒他的碗筷,他自個兒去拿了,在桌邊坐下,證了清粥,怡然自得的吃了起來。

她沒吭聲,沒擡眼,就是吃她自個兒的。

他吃了兩口,瞧着她,笑着說:「還是妳腌的醬菜好吃,酸甜爽口不死鹹。」

滿桌的菜,樣樣都是白露昨兒個做的,就這醬菜是她之前随手腌的。阿澪不知他是故意還是真覺得好吃,只裝作沒聽到,繼續吃她的。

夾着那醬菜,他将其放入口中,再吃一口清粥,閑聊似的噙着笑道:「二師叔他老人家使喚我們幾個小的從不手軟的,每回大夥兒總累得汗流浃背,和做苦力有得比,餐食自然重油重鹹,可我老吃不習慣,總想着能回來吃點清粥小菜。」

這話,終讓她一怔,瞥他一眼。

這些年,他出門從不說他去哪,這還是第一次,他主動說了,他去了鳳凰樓。

也不知為何,過去一年,她越來越惱他出門時,總不交代他去了哪。明明這男人就是個牢頭,最好他是會和她交代去向,她卻莫名的惱,就是無端的氣。

眼前的男人神态悠閑的吃着清粥,好似方才脫口說的,就是日常閑聊,她一時倒不知該怎想了。

「想吃清粥小菜還難得了四海樓的菜刀大師傅嗎?」她冷哼着:「你就張嘴提一聲,人家還不立刻就給你送上來了。」

他又笑,再道:「我們回來時,都三更半夜了,怎好意思麻煩菜刀叔叔,當然就自個兒随便吃了。」

「冷銀光呢?」她又問。

「不知,大概在她房裏睡覺吧。」他眼也不眨的笑回:「這妳要去問阿靜了,銀光是他發妻,又不是我的。」

她一怔,只見他笑看着她說:「就算她真的弄了些啥好料,也便宜不到我身上,八成都給阿靜獨享了。」

他心情愉悅的再夾了一塊蔥蛋入口,笑咪咪的又道。

「所以說,還是回來自家好,啥也會有我一份呢。」

她瞪着他,有些莫名。

方才這話,是不是好像有哪裏不太對?他該不會是在暗示什麽?

可她真要找那語病,又說不出到底哪不對勁,但瞧着他笑看她的眼,心頭無端又亂跳了起來,教她不由得垂眼閃避他擾人的視線。

豈料,她才把剩下的兩口清粥送入口,卻聽他打了個呵欠,又開口。

「說真的,二師叔給的活,還真不是人幹的,一日之內來回千裏,真是讓我這把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一怔,忍不住又偷瞄他,這才發現,眼前男人确實一臉疲憊,發沒梳、胡沒刮的,邊吃一手還撐着自個兒的臉,一副愛困的模樣。

「他差你幹啥活?」

「跑腿。」他說。

阿澪原以為他會用這兩字敷衍了事,只低頭繼續吃她的粥,誰知卻聽他繼續道。

「揚州人多,外來者衆。」他瞅着她,捧着手裏的熱粥,雲淡風輕的說:

「人鬼妖魔都混雜其中,鳳凰樓在那要營生,總不能讓自家地頭亂了,二師叔平常沒事除了得和人打交道,也得和鬼差、妖魔周旋,他雖然足智多謀,可也沒三頭六臂,偶有分身乏術之時,就會召我們幾個小輩去幫忙。十年前,我為求那大黑金剛杵的下落,知他不可能直接告訴我,便主動說要替他老人家跑腿。」

這話,又教她一怔,不禁擡眼。

之前她便知,他為了得到那大黑金剛杵,做了些什麽,在雲娘來之前,他讓她看過其中一些畫面。

跑腿,說得多簡單。

鳳凰樓主都覺得麻煩的事,怎麽可能會簡單?那男人要他面對的妖魔鬼怪,可都不是尋常角色。

瞧她擡眼,眼前男人用那雙半合的眼,瞅着她,勾起嘴角。

「這些年,我若出島,大半都是去他那兒,去跑腿。」

心頭,輕輕又一跳。

她瞅着他,戒慎的說:「你和我說這做什麽?」

「也沒啥。」他直勾勾的瞅着她,輕言淺笑:「就只是想讓妳知道。」

阿澪聞言,輕啐一句。

「無聊。」

說着,她匆匆起身把碗拿去洗了。

被那女人扔在桌邊,他也不介意,他可沒錯過她起身走開前,臉上浮現的那抹紅暈。

心情愉快的,他噙着笑,看着她在廚房窈窕的背影,繼續把手上碗裏的清粥吃了。

她洗了自個兒的碗之後,也沒回房,等他把吃完的碗盤收過去時,她塞了一塊抹布給他。

「去把桌子擦一擦。」

他認分的擦了桌,她則幫他洗了碗。

這一日,雲淡風輕。

白雲在藍天上拉成了絲,雁鳥為了過冬,成群南飛。

吃完了早飯,收好了碗盤,兩人回到他房裏習課。

這兩年都是這樣的,平日若無事,她便教他巫文,他則教她法陣符文。

可往日,他都會在用膳前就将屋子裏的被褥收好,今日她一進門卻看他根本沒收被褥,昨夜那被褥還在地板中央,莫名淩亂。

她一頓,僵在門邊。

「怎麽?」他跟在她身後,停下腳步,然後才道:「啊,抱歉。」

男人沙啞的聲帶笑,在耳畔響起。

「方才聞香餓醒,沒來得及收拾。」

那聲嗓,莫名慵懶,靠得極近,教她雙耳都熱紅起來,無端想起昨夜他便是靠得這般近,用這樣的聲嗓,同她說那話,教心口一停。

還未及反應,他已從她身邊走過,上前收拾那淩亂被褥。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卻好似真是無意,收了床被,打開了地爐板。

見狀,她也只能走上前,把從前頭提來的紅泥小爐裏的炭火,移入這兒的地爐中。

他掏出了寶相花銅鏡給她,讓她将那文字輪展開,挪移到他出門前,兩人學習的地方。

當她在找字時,他替水滴注了水,在硯臺上磨了墨,還從紙櫃裏拿出宣紙,再從筆架上拿了一支筆來。

不多時,兩人便坐在桌案前,再次開始習字。

明明什麽也同以往一般,可今日她卻始終無法專心,方才那在晨光下淩亂的被褥,一再浮現眼前,昨天深夜他的低語也總在不經意時會跳出來。

每回他靠得近些,她就不由自住屏息,偏生他老朝她靠來,一會兒換紙,一下子磨墨,跟着又拿水滴在硯臺裏加水,然後再磨墨。

再不就湊到她身旁問這字那字,好不容易這少爺終于不再亂動了,卻在她說話講解時,一再呵欠連連。

到最後,更是莫名其妙就往她這兒越湊越近,越湊越近,近到幾乎都要偎靠到她身上了。

阿澪再忍不住,終于回頭瞪他。

「喂,你——」

她話未完,就發現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雖然靠得很近,卻不知何時早曲膝撐着腮幫子睡着了。

他一半的臉在他自個兒手上,額際卻只差一寸不到,就要落在她肩頭上。

她僵在原地,本想伸手把他推開,擡手之際,卻看見他眼下疲倦的陰影,瞧見他臉面上未刮的胡碴。

這男人家教甚嚴,雖然性格有些散漫,自身的顏面整潔卻一直都打理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個兒長相俊美,不像一般男人喜蓄長胡,他同他爹一樣,都不留須根,總是日日把自己臉面修得幹幹淨淨。

這些年,她還真的很少見他這樣不修邊幅。

她知,他真是累了,才會這般。

他沒因她惱怒的叫喚醒來,仍閉眼睡着,她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眼睫垂着,看見他眼角眉梢的倦,還有在他撐臉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擦浪商。

那擦傷微微紅腫,一路延伸至他垂落的袖子裏。

昨夜她沒有注意,可如今再一細瞧,他右額也有一塊發青的瘀痕。

胸口莫名又一緊。

秋風悄悄拂來,揚起他垂落的發,那青絲不像之前那般烏黑柔順,看來倒有些發幹,好似也帶着些許沙漠的風塵。

有那麽一個片刻,她幾乎忍不住伸手觸碰他,查探讀取他的心。

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兒,遇見了什麽樣的事,才會把自己搞得這般疲憊。

他去了鳳凰樓,去見那傳說中通曉陰陽奇術,能與鬼差周旋的鳳凰樓主,她該要看一看的,查探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利用的消息。

這世上沒有永遠不破的牢。

她總有一天會出去。

瞧着眼前這男人,她挪動懸在半空中的小手,輕觸他撐臉的手,可等真的觸到了,她卻只是忍不住撫着他手臂上,那道礙眼的紅腫。

該要看的,她想着。

就是擾了他歇息,那又如何?

他拘她在這兒,可也沒在客氣的。

她管他是不是在外奔波了幾日夜?管他是不是才剛和哪裏的妖魔鬼怪大戰了三百回合?管他是不是夜行千裏跑斷了腿,就為了能解開她身上那根本不可能得解的血咒?

她管他做啥呢?

風兒,輕輕的吹着。

管他呢……

她想着,可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傷,瞅着他倦累的容顏,半晌過去,她還是将貼着他的手指,縮了回來。

算了,不差這一會兒。

他合着眼,青絲黑發在她手邊飄蕩。

阿澪将那微熱的指尖緊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随時都能看的。

不差這一會兒。

她告訴自己,強迫自己把視線從他疲倦的臉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試圖讓自己專心,伸手轉着那些巫文,找尋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顆心,卻仍浮動着。

日光漸暖,悄悄挪移。

在那靜谧的秋日裏,他沉重的腦袋,更加朝她垂落靠近,然後就這樣擱上了,輕輕枕在她的肩頭。

剎那間,什麽也來。

她像被燙着那般,飛快往旁退縮,這一退,讓他失去了平衡,撐臉的手一滑,整個腦袋就這樣墜落,然後猛地醒了過來。

他一怔,眨着惺忪的睡眼。

「嗯?我睡着了嗎?」

他坐直身子,擡起滑脫的手,搓揉着半邊臉,自嘲的看着她笑,道:「抱歉,我看今日就先到這吧。」

阿澪心頭仍因方才肩頭那沒預警的連結而顫抖,聞言她匆匆起身想走,他卻在這時,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想抽手,他卻将其緊握。

「陪我一會兒吧?」他看着她,用那倦累的臉面笑看着她,語音沙啞的開口要求。

她一愣,只見他噙着笑,啞聲說。

「這幾日,我老作噩夢,妳能不能在這兒待着?」

阿澪垂眼看着他,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會這樣開口要求。

可這男人雖然笑着,眼底卻透着驚懼,那不是假的,她能感覺到那驚與懼從他大手而來。

桌上香煙袅袅,那一雙黑瞳暗淡了下來,可他沒松手,只繼續輕輕攏握着她的手。

她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在怕什麽,在驚什麽——

他仰望着她,黑眸更深,笑更苦了。

她不想知道。

不想。

可她沒有動,無法就此走開。

風悄悄又來,讓發與袖,飛揚。

他沒再開口,只是一臉疲累的凝望着她,無聲要求。

莫名的慌,讓她挪移開了視線,轉開了臉。

他手一緊,教她心一抽。

天井裏的梅樹,早在起秋風時,就被吹落大半,如今只剩最後幾片葉勉力撐着。

身後的男人,依然沒有松手,她卻也無法狠心抽手大步走開。

過去這些年,在她需要的時候,這男人一直陪着她。

他的要求,并不過分。

她可以不知道,不要去看。

別去讀他的心就好。

當葉又落一片,她曲膝彎身,跪坐了下來。

身後的男人,收緊了手,她能感覺到他松了口氣,教她忍不住回首瞧去。他仍是一臉的倦,原本在他嘴角的笑,早已消逝,可那雙黑瞳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教心緊喉縮。

有那麽一會兒,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想說些什麽。

但最終,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再次緩緩勾起了嘴角,輕輕将她攬入懷中。

他的懷抱很溫暖,讓心微顫。

這男人帶着她躺下,甚至沒試圖去鋪那床。

他累了,很累很累,什麽也不想做,只想睡覺。

擁着她,他輕輕喟嘆了一口長氣。

那口長氣,莫名教她心又抽緊。

阿澪能感覺到他的體溫,透過層層衣衫,一點一滴的傳來,能感覺到他的心,貼着她,一下又一下的跳。

他身上,仍有遠方的風塵,帶着他鄉的味道。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認,她其實好想知道這些日子,他曾去過哪,想知道方才那會兒,他那樣看着她時,在想些什麽?想說些什麽?

但她不敢看。

這些年,她越來越不敢看,不敢讀他的心。

怕看到……不該看的……

怕瞅見……不想瞅的……

他知道。

她曉得他知道,所以才不憂她看,才敢在她面前,毫無戒心的就這樣睡着。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是想她看,要她看。

這男人,真的教人惱。

他若刻意要讓她看,故意去想,她是擋不了的,但他偏偏不這麽做,他要她自己看,要她主動去讀他的心。

真的教人……好惱……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她仍是無法起身走開。

聽着他的心跳,她閉上了眼,靜靜的待在他懷裏,蜷縮在他身旁,同他一起,陪他一塊。

日子悄然随風而逝。

還以為,只是那日要她陪。

誰知從此之後,只要他在島上,做什麽也找她一起。

他在下雪時陪她彈琴,在花開時同她賞花,在炎炎夏日一早将她拉起來去挖筍子,做涼拌竹筍來吃,在秋又來時,同她一塊兒布陣舞劍。

中秋那日,他拉着她上屋頂。

她一個沒注意,回神已被他帶到了屋脊上。

「你帶我上來這做啥?」

他笑看着她,長袍一掀,在屋脊上坐下,指着前方那已開始從樹頭上冒出邊緣的明月。

「今日是中秋,咱們上來,當然是要賞月啊。」

賞月?!

她傻眼,都不知道這男人哪裏有毛病。

銀盤一般的月,又大又圓,雖只是邊緣,已教她看了就恐慌,驚懼畏怖都上心,她轉身要走,他卻開口道。

「生而為人,我們會從痛苦中學習。」

她僵住,冷聲回道:「聽你在放屁。」

「就當是聽我在放屁吧,妳不試試,怎知不成呢?」他邊說邊笑着打開食盒,抟出一小塊圓酥餅,朝她遞去。

「喏,妳嘗嘗這蛋黃酥多好吃,外有千層酥油皮,內有鹹蛋黃和甜豆泥,一口咬下去,鹹甜滋味都有了,配上今年新茶,多享受啊。」

阿澪擰眉,垂眼冷冷睨着那男人。

他見了,只笑着再道:「反正今夜無事,天清氣朗,與其悶待在屋裏,還不如坐這兒喝杯熱茶,吃點蛋黃酥,一塊兒聊聊。」

見她遲疑,他柔聲哄道。

「年年歲歲皆有月,妳難道日日夜夜不見月?咱們在月下喝茶吃點心,以後妳若遇月圓,就想着今夜,總好過胡思亂想別的好。」

聞言,心微動。

不是不知他有理,可她仍遲疑。

應天瞧着,知她心動,再補着說:「菜刀叔叔的蛋黃酥呢,我特別留下來的,方才還先烘烤加熱過的,妳要不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話未完,她已回身。

她一臉木然,可他看見她伸出了那只白皙的小手。

他不再多說,只笑着把那蛋黃酥擱到了她潔白的手心裏,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阿澪瞅着他,半晌,方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眼前的月,爬升得更高了,露出了大半。

她刻意垂眼不看,就吃着手中的餅,眼角卻瞥見他正提壺倒茶,這家夥顯然早想好了要上屋頂賞月,他腳邊屋瓦上,非但有食盒,還有小鐵爐和茶壺,更有小杯在那兒。

為了讓它們能穩穩待在傾斜的屋瓦上,他甚至做了一個能橫過屋脊的小桌,配合着頂上斜瓦,就這樣架得剛剛好,站得四平八穩的。

「既是中秋,你不用出島回家和爹娘吃團圓飯嗎?」

「我那在大漠黑鷹山的小師弟娶媳婦,他倆去吃喜酒了。」他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這來回一趟就要上千裏,怕是就連過年都要在那兒過了。」

她接過那茶喝了一口,一邊慢慢吃着手中鹹甜的蛋黃酥餅,沒再吭聲,倒是他自顧自又接着說。

「因為這般,接下來幾月,堂裏人手可能忙不過來,我白日會出島去藥堂替人看診。」

她還是沒吭聲,就慢吞吞的吃着她的餅。

他替自己也倒一杯茶,拿了一小圓酥餅,怡然自得的咬了一口,心情愉快的瞧着眼前的明月在黑夜中爬升。

「說起來,蘇爺有心陪白露,近幾年醫書讀了不少,他對跌打損傷推拿這部分很是得心應手,就連我爹都說他是難得的人才,讓他開始在藥堂裏幫忙替人抓藥把脈。入冬後,來看診的人會少些,藥堂裏有他和白露、餘大夫顧着,我就不用天天過去了。」

阿澪聽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

「這藥堂到底是你宋家還是他蘇家的?要不幹脆改名算了。」

「我倒是想,白露不肯啊。」他笑着說:「蘇爺也不想,他說若真改名也改叫『白露堂』,可千萬別叫他名,說若改叫『小魅堂』是能聽嗎?是給鬼抓藥,還是給妖看診啊?怕到後來,人都不敢上門了。」

聞言,她又哼一聲:「『應天堂』可也沒好聽到哪去。」

那不以為然的評論,教他輕輕笑出聲來。

「欸,我還以為我這名挺好聽的呢。」他捧着氤氲熱茶,笑着道:「應天、應天,妳聽,說着豈不挺好聽的?」

她無言看他,真不知他臉皮怎能如此粗厚。

瞧她那模樣,他笑着挑眉舉例。

「妳不覺嗎?應天再怎麽樣也比小魅好聽多了。我師弟還叫知靜呢,知靜知靜的,叫起來多像知了啊。當年二師叔就是嫌他小時候哭起來吵,才替他取名知靜的。哪知他長大後,性子就随他自個兒名了,不問不吭聲的。」

他笑得嘴彎彎,眼瞇瞇。

「我有個師兄叫孟夏,有個師弟叫赫連破,菜刀叔的兒子叫菜飯。我呢,可是叫宋應天呢。怎麽樣,現在是不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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