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這天下沒有不破的牢。
大寒那日,阿澪跑了。
他才出門幾天,再回來,鬼島上已屋垮人散。
趁着他不在,趁着城裏失火,冬冬來求她祈雨滅火時,她解開了冬冬耳上的封印,趁亂跑了。
這天下,沒有不破的牢。
不由自主的,他将負在身後的雙手握得更緊,他其實早知道,不用銀光提醒,不用二師叔多說,他也曉得,阿澪若有心,鬼島是關不住她的。
到頭來,她還是對冬冬下了手。
站在那破屋殘瓦中,他看着地板上幹涸的血跡,眼角微抽。
雖然早已料到她會跑,等她真的跑了,感覺還是很糟。
過去這些日子,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惱怒與掙紮,可他原以為……還以為……她對他……
結果到頭來,卻還是讓二師叔說中了嗎?
白露站在他身後,見他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交握,因為太過用力,都浮現了青筋,忍不住開口。
「少爺,我已派人通知鳳凰樓,或許銀光那兒會有消息。」
他沒有言語,半晌後,方松開了手。
當他轉身,俊美的臉龐上卻不見惱怒的情緒,他只是看着她,淡淡道。「算了,妳讓銀光別忙了。」
白露一愣,只見他扯着嘴角,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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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然走了,那就是我倆緣分已盡。」
說着,他轉身走下臺階,只頭也不回的交代。
「我累了,回應天堂睡會兒。」
白露傻眼看着那走開的男人,有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看着那在紛飛白雪中漸漸遠行的男人,她有些無言。
她心知,阿澪這一走,傷透了他的心。
阿澪身有血咒,妖魔都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白露知道這些年,少爺為了替阿澪解咒,費了無數心血,就是他不說,她在旁多多少少也能感覺到,阿澪不是笨蛋,雖裝作不知,可怎會真的不清楚?
這兩人,在島上一塊兒生活了十五年,朝夕相處,同床共寝,哪能什麽也不覺察呢?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惱了吧。
明知如此,還要走。
多傷心。
可白露卻也難以為此責怪阿澪。
少爺拘阿澪在此,本就不是阿澪所願。
換做是她,也難以忍受一直被人這樣關着拘着吧,即便是為了她好。
白雪片片,靜靜落下,一點一滴的再次掩蓋了沾了血跡的地板。
她撐着傘,走下那老屋僅剩的木地板,卻在草地上看見了那玄黑色的琴。它在那混亂之中,意外的竟仍算完好,僅僅斷了幾根弦。
白露拾起玄姬,小心的帶着它到了碼頭,沒了迷魂陣法,從老屋到碼頭的距離其實并不遠,終年圍繞着鬼島的白霧,早在冬冬雙耳被重新封印那日就已被驅散開來,如今站在碼頭,她能清楚看見附近的湖光山色,甚至能看得到對岸。
三嬸看見她,走上前替她拿好玄姬,問。
「少爺呢?」
「他自個兒先回堂裏去了。」
「這鬼島上的老屋,還重建嗎?」
白露回頭看向島上被那封印力道摧殘得東倒西歪的林木,卻想也沒想,就開口道。
「當然。」
她收了傘,上了船,交代着。
「可以的話,多請些師傅工匠來幫忙吧。」她輕聲道:「這兒畢竟才是宋家祖屋,對少爺來說,不同其他地方的。」
三嬸點點頭,「我一會兒就去找師傅先來看看。」
白露想了一下,再同三嬸說:「少爺回來的事,先別同人說,讓他先歇個幾日吧。」
「知道了。」三嬸再點頭,長篙一撐,小船離了碼頭,行過水面。
看着那殘破的鬼島,白露撐着傘,在紛飛白雪中無聲輕嘆。
她幾乎還能看見,少爺與阿澪,在那老屋中,依偎一起,彈琴寫字的身影。
天下,果真沒有不散的宴席嗎?
阿澪這一出島,可還好?
她知阿澪是千年巫女,沒上鬼島之前,也就這樣活了下來,實在無須她擔心,可她依然無法不擔心。
可惜的是,她知少爺其實原有意要讓阿澪能自由出入鬼島的,他教阿澪那些護身符文法咒,可不是為了讓阿澪等他百年之後再用的。
他沒打算關她一輩子的。
誰知,還是慢了一步……
暗夜寂寂,只有水聲潺潺。
長江水面寬廣,大船小舟所在多有。
夜深了,漁家多已将船靠岸,一艘停在水邊的輕舟,引不起旁人多看兩眼。
當夜更深,一只白皙的小手,從舟篷裏伸了出來,解開了纜繩。
女人裹着毛毯,蜷縮在舟篷裏,小心的操着小舟尾舵,讓小舟順水而下。深夜行船,易引人側目,但到這時辰也沒多少人醒着了。
剛出島時,她有那麽好一會兒,并不是很确定自己要去哪兒,只想着要去找那害她落入這般境地的家夥。
要找到那人的轉世,對她來說并不難。
狗改不了吃屎,龔齊那家夥貪戀權力,一心只想要争名奪利,千年以來都是如此。
是個男人當皇帝,他都會想要把那帝位緊握在手,如今女帝當政,那就更不用說了,她想也知道那家夥轉世後會往哪去。
她本想搭驿車北上入京,卻幾次看見鳳凰樓的人在驿站査探,那些人腰上都挂着腰牌,萬般顯眼,她見了,方改弄了這艘輕舟。
她知他們怎樣也想不到,她明知他們在找她,仍會往鳳凰樓的大本營揚州而去。
逃跑了上千年,她很清楚該如何不着痕跡的擺脫追蹤。
到了淮揚,她便能改道由大運河北上。
夜涼如水,江上更是寒氣逼人。
雖然這兒沒下雪,可風仍寒凍,教她吐出的氣息,都化作了氤氲白煙。順行一陣,她見前方再無船舟,方不再掌着舵。
小舟悄無聲息的滑過水面,順流而行。
她拉緊毛毯,靠在舟篷上,看着遠方,卻見蘆葦花被風吹過水面,如雪花一般,點點飄落。
驀地,一張帶笑的面容,浮現。
心頭倏然一緊。
她将那人的笑臉從心中抹去,卻抹不去他低啞的聲。
阿澪,妹可曾想我?
她抿着唇,有些惱。
環抱着自己,她對那男人既惱且怒,可與此同時,胸臆中卻莫名充塞一股她說不清楚的感覺,那幾乎就像是……
愧疚?
有沒有搞錯?就算真有愧疚,也該是他要有吧?
那王八蛋一拘她就是十五年,她又不是傻子,不趁亂逃跑,難道還傻等他回來繼續關着她嗎?
她伸手揮開那如棉絮白雪的白花,揚起的衣袖,引起一陣輕風,但那芒花散了又來,就如他沙啞的低語。
我很想妹……
他低語着,溫熱的吐息,好似就在耳畔,教雙耳熱燙。
好想妳……
可惡。
萬分火大的,她起身飛離船頭,棄船上了岸,往前飛掠,不一會兒就遠離了水岸,和那因風而起的漫天飛花。
洛陽。
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正午一到,大市擊鼓,從四方來的人馬紛紛進市場做起交易。
坐在場外客棧二樓喝酒吃飯的阿澪,看着那些進出大市的商旅,卻莫名意興闌珊,回到京城,手裏之前的店鋪,早讓人給占去,都換了不知幾手了。
她本該去找那些人算賬的,卻只去起出藏起來的金子,入住了城裏客棧。幾年沒回來,這兒早已物是人非。
不只皇帝換成了女帝,京城從長安換到洛陽,京官換了一批,當朝宰相那位置,更是常常屁股都還沒坐熱,就得起身走人,有些掉了腦袋,有些被削職眨官趕出了朝廷。
原先她已安好的人馬,被這麽一搞,去了七七八八。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來此之前,心裏也早有了個底,後來接手上位的人,行事手段皆極冷酷狠辣,卻也異常貪財好色,非但大肆收受商人錢財,甚至曾直接搶人妻妾。說起來,這種人其實最好利用,她早該在來這兒的那月,就去會一會他的。
可不知為何,就是沒去。
眨眼,幾個月過去了,她仍住在客棧裏,沒買宅子,沒去誘惑那賊官酷吏。
她同自己說,那人身旁定已有妖魔盤踞,可那以往也沒阻過她。
那麽多年來,她清楚,就是要用人以制妖,她方能保平安、稍加喘息——
驀地,不遠處忽有一熟悉的白衣身影走過。
她一怔,心頭狂跳。
沒多想,便已飛身下樓,可大街上人潮洶湧,才一眨眼,那白衣人已沒入人群之中,再不見蹤影。
她在大街中轉身,卻再也看不見方才那熟悉的身影。
周遭的人群皆一臉錯愕的愣看着飛身下來的她,但京裏什麽人沒有,大夥兒見怪不怪,很快的就又再次做起自己的事。
到這時,她方發現自己做了什麽。
她在做什麽?想做什麽?
那男人怎麽可能在這?她好不容易才逃走的,她為何還找他?
若方才那人真是他,她見了他,想幹嘛?
站在街頭中央,一顆心仍在胸中亂跳。
剎那間,只覺狼狽,教莫名的惱怒上心。
她一甩袖,轉身快步走開。
這一回,她直直朝那酷吏的府第走去。
入夜。
華燈上,管弦起,絲竹響。
燈火通明的廳室中,樂師彈着琵琶、拍着小鼓、吹着簫,舞姬手拿彩帶,扭着細腰,跳着绮麗的舞蹈。
坐席裏,幾名高官與富商把酒言歡,在這之中,最為教人注目的,便是那坐在主位的男人了,這廳裏每個人,個個對其競相讨好、阿谀奉承。
「中丞大人,這是一點小意思,望大人不棄。」
第一人拍了拍手,派人送上了一火紅珊瑚,迎得人人紛紛側目。
「中丞大人,望您以後多多照顧。」
第二人送上了一只茶盒,那盒卻極沉,一瞧便知,盒中裝的定不是茶葉,這麽小卻這般沉,杵在窗外暗影裏的阿澪一見,就知那裏頭定非銀即金。
果然盒一打開,沒在旁邊的雖看不見盒裏裝的是什麽,可燈火一照,便有金光映上大人滿意的臉,就是沒瞅見盒裏,聰明人一瞧也知盒裏定是裝滿了金元寶。
到得了第三人,卻沒啥金銀珠寶,只從懷中掏出了薄薄的一張紙,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中丞大人,一點薄禮,望您海涵。」
坐在主位上的中丞大人挑高了眉,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瞬間笑逐顏開,把那張紙給收到了懷裏。
「來人,賜先生座。」
「謝大人、謝大人。」這第三位富商一聽,雙眼晶亮,立刻垂首彎腰,連連稱謝。
在場的人紛紛都在猜着,那一張紙上究竟是什麽,能讓這中丞大人這麽開心。
阿澪雖然站在窗外,眉也沒擡就已料到,那紙八成是地契,說不得就是城中大市邸店,才會讓這貪官酷吏這般笑得合不攏嘴,送再多金銀珠寶,比不上送一個會生財的聚寶盆,一家財源滾滾的邸店,當然是比送金子好。
果然下一瞬,就聽那中丞大人張嘴道。
「徐老板,這店裏的夥計……」
「那自當是一塊兒留給大人辦事,不需大人操心。」
阿澪冷笑,這一招,幾百年前她就用到爛了。
人心不足,就一個貪字,如巴蛇吞象,就是吃得撐死了都不知自個兒是怎麽死的。
這禦史中丞,不過就是個正五品的官,在這京裏,還真算不上是個高官,卻因為其職掌糾彈百官,官位雖不大,卻掌控着京城裏大小官員的生死。加之這人在帝前受寵,方教官商都對其百般讨好。
在外頭看清了廳裏的情況,她一擺手,身上黑色裙裳就從衣袖開始改變,幻做了一襲胡姬的輕薄舞衣。
這中丞大人,不只貪財,尚好色。
她擡起戴着金銀镯子的皓腕,正要舉步朝廳門走去,忽然間卻見有個帶刀官差匆匆來到院子裏,掏出一只令牌,同那守在門口上前攔人的侍衛道。
「在下有急事禀報中丞大人。」
「什麽事?」
那官差湊上前去低語數句,侍衛大驚,忙讓他過去。
阿澪見狀,悄無聲息的走上前去,那侍衛一見她,就和她對上了眼,瞬間就陷入了呆滞的狀态。
「方才進門那位官差,同你說了什麽?」她看着他的眼,淡淡問。
侍衛連掙紮也沒掙紮,呆呆的開口就道:「有人出手相救,狄公跑了,刺客全教人五花大綁扔在衙門外頭。」
在這京裏,被稱為狄公的就只一人,她是聽說了那老頭被這貪官誣陷下了獄,算那姓狄的夠聰明,一見情況不對,心知這禦史中丞向來愛用酷刑,定會将他往死裏整,立刻就開口認罪,幾番來回鬥智,前些日子那名聞天下的狄公,總算從大獄中被放出來了,雖逃得一死,卻被眨為縣令,才剛要去赴任。
想來這中丞大人怕縱虎歸山,還特地派了人想在途中弄死他,誰知卻讓人壞了好事。
她一挑眉,再問。「知是何人所為?」
他呆呆再回:「不知,只知是個高手,當下咱們的人全給用松針點穴定住了身,沒人看見出手的是誰,只瞧見對方身穿白衣,沒見着臉。」
松針?點穴?白衣?
她一怔,心中一動。
這世上,她只知一個人有這身手,非但愛點人穴道,還愛穿白衣。
裏頭那中丞大人手下,可是有妖怪的,這禦史中丞要殺那名滿天下的狄公,為以絕後患,定要一擊必中,當然不能留手。
在這普天之下,武功高強,精通穴道,就連妖怪也能治的,除了那殺千刀的王八蛋,還會有誰?
廳堂裏在這時傳來咆哮聲,裏頭的中丞大人憤怒的砸杯翻桌,驚得人人紛紛閃躲。
「跑了?!五花大綁?扔在衙門?你們這群廢物!簡直丢我的臉!」
阿澪一見,知道今夜是不可能再繼續,她抿着唇,只能收手轉身,二話不說飛身走人。
一路上,她又怒又惱,在心中把那家夥咒罵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回到了客棧,卻因為被那人弄得心煩意亂,沒注意看,在轉角撞上了行色匆匆的掌櫃。
「林姑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反射性的伸手扶她,阿澪慌忙甩開,但這一撞一扶之間,她已看見了幾許片段畫面。
白發的狄老頭、帶血的短箋、四海航運——
她鎮定住心神,只道:「沒事,您忙您的。」
掌櫃道歉連連,卻難掩心急,趕着去辦事,便匆匆走了。
阿澪臉色蒼白的回到屋裏,密實掩上了門,腦海裏卻依然浮現着方才看到的那帶血短箋上寫的幾行字。
公無事,已至。
爺重傷,命危。
快找大爺!
一顆心在胸中狂跳,跳得她耳鳴胸疼,額抽眼痛。
她壓着門,咬着牙,卻止不住那心中的慌,抹不去腦海中那染血的短箋。她深吸口氣,再吸口氣,轉過身,卻看見挂在牆上的字畫,落款那兒,寫着幾行小字,其中幾字寫着——
贈悅來客棧。
這數月,她都住在這兒,這間悅來客棧。
這位在京裏的悅來客棧不大,客棧裏上至掌櫃,下至小二跑堂卻都相當機靈,客棧外貌低調不張揚,只有和江南有在做生意的商家,才知這間客棧背後的老板大有來頭。
悅來客棧的老板不是別人,是鳳凰樓主。
她特別住到這間客棧,是因為鳳凰樓的消息最靈通,也因她知他們絕不會想到她會跑到這兒來住。
若她白日在大市外瞥見的那人真是他,若那在城外救走狄公的真是他,那重傷命危的,還可能會是誰?
有那麽一瞬間,她喘不過氣來,只覺頭暈目眩。
恍惚間,什麽也上心。
他的笑,他的眼,他在晨光下印上額的吻。
那個白癡、豬頭、殺千刀——
她沒有辦法呼吸,只知她需要确定,去四海航運的碼頭确定。
待回神,已出了窗,飛身入黑夜。
本以為,就看一眼,确定是不是那人就好,誰知匆匆趕到水邊,遠遠她就見有一頭巨大的老虎躍上月夜。
那老虎背上有人,兩個人,一個坐着,一個卻趴着。
她看不清,想再追上去,那虎雙腿一蹬,瞬間躍過了江河,眨眼就已不見蹤影,消失在林木之間。
那猛虎奔行如風,她知自己追不上,只覺唇舌發麻,手腳發冷。
那男人的師弟風知靜是獸人,就是頭虎。
如此巨大的老虎定是獸人,還從與鳳凰樓交好的四海航運中竄出,除了風知靜,還會有誰?
該要回頭的,她管他是死是活,她在京裏還有她的事要做,她還要去玩弄那貪官污吏,還要為龔齊布局,還要報她的仇——
他就是死了……就是死了……
也不關她的事。
阿澪握緊了雙拳,這般想着,可看着那滔滔江水,看着那在黑夜中升起的一輪明月,她卻只聽到他的聲,輕輕在耳邊說。
我很想妳……
心,顏顏的抖。
好想妳……
該要回頭的。
可當她再次舉步,卻不由自主的飛身躍過了江面,追了上去。
盛夏。
豔陽高照。
萬裏晴空下,揚州城裏,商旅絡繹不絕。
城外碼頭,一艘又一艘的商船靠岸卸貨,又一艘一艘的裝貨出港;城門口那兒可也沒清閑些,一隊又一隊的商旅駕車進城,同時也有一隊又一隊的商旅駕車出城。
不過在這揚州城中,船隊水運是海龍戰家最為精良,商隊卻是鳳凰樓的天下了。
一早,城中便已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大市裏,那當然更是人聲喧嚣,來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商賈,全都彙集在此,開始一日的交易。
在這兒,無論雞鴨牛羊、蝦貝魚蟹,或是香料珠寶、絲綢錦鍛,抑或是五谷雜糧、醬醋酒茶,甚至是煤鐵硝石、刀劍槍鞭、草履馬靴、杯碗瓢盆,只要是人想買的東西,到了這地頭,那是想有啥有啥,就怕沒銀兩而已。
便宜的,街上叫賣?,貴價的,那自然是屋裏請了。
無論是大市場邊的邸店,抑或大市場外的酒樓客棧那是間間生意好,日日都高朋滿座。
在這之中生意最好的,當屬有名廚菜刀坐鎮的四海樓了。
四海樓裏,蔚房中的幾個大竈火正旺,廚子們利落切菜翻鍋,跑堂們勤快進出送菜,吆喝聲此起彼落。
「蜜汁排骨,走菜!」
「來啰!蜜汁排骨,走菜!」
跑堂端着菜盤,魚貫而出,将熱騰騰的菜肴,送到了酒樓裏不同的餐桌上。
樓上廂房裏,不像樓下開放的大廳,樓上廂房有簾有屏,隐私性高些,商人們談着生意,杯觥交錯間,交易自然水道渠成。
就如這間如意廳,跑堂剛端着蜜汁排骨進門上桌,就見廳裏桌邊生意人已經笑呵呵的握手成交了一單生意。
「馮兄,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餘兄,以後就靠你多多照顧了。」
「馮兄你客氣了,這回你特地南下來購糧,小弟往後還要你多關照才是。
來來來,喝酒喝酒,小弟先幹為敬。唉呀,這蜜汁排骨來了,這四海樓的蜜汁排骨添了橙的,酸甜鹹香都在其中,是四海樓一絕啊,快來嘗嘗、快來嘗嘗。」
兩人你來我往的夾菜敬酒,滿桌子菜,啥都有,就沒魚。這可是有緣故的,因為這餘老板姓餘,又是來談生意的,掌櫃派人點菜時,還特別省了同音的魚呢,跑堂送菜時可多記在心,就怕送錯了菜,會引起誤會。
像是昨晚上來訂宴席的老板姓朱,掌櫃的幹脆就請廚子上海鮮宴,再搭牛配雞,同樣就避掉了豬肉,可也讓客人吃得開心,聊得盡興。
生意嘛,一點小事也怕是會讓人心生疙瘩的,就是因連這點小細節都會特別注意,四海樓的生意才這般火旺。
跑堂小二送了一道又一道的大菜,只聽這廂生意談成後,酒酣耳熱之際,也開始聊起了近來最火的消息。
這消息不只廂房裏的大爺們在聊,整座揚州城裏更是人人都在說啊。
「你聽說了嗎?鳳凰樓來了個貴客。」在城裏經營米糧生意的餘老板說。
挺着大肚,一臉富态的馮老板,好奇的問:「喔?敢問餘兄,是哪位貴客?」
「馮兄您打京裏來的,不知可有聽過潇湘公子?」
「潇湘公子?」馮老板舉筷夾起桌上排骨,邊吃邊挑起毛毛蟲一般的濃眉問。
「就昨日那陪着樓主夫人去城外虎爺廟上香的潇湘公子啊。」餘老板一見他不知,忙興沖沖的道:「這潇湘公子啊,據說武藝高強,面如冠玉,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上個月,鳳凰樓的商隊遇上盜匪,還是靠他解圍,方能化險為夷,不過他也因此受了重傷,方留在鳳凰樓裏作客養傷。」
「喔,是嗎?」馮老板笑問,一邊再夾了塊步步高升入嘴裏,這東西是用馄饨皮包了年糕和奶酪再下油鍋去炸得金黃酥脆,要剛炸起來才好吃的,因為炸得色澤金黃,四海樓又特地将其堆棧在一塊兒,看來就像金塊一般,還取了個吉祥的名字「步步高升」,自然受到衆多食客歡迎。
一見小二送上桌,馮老板立刻趁熱吃了,這一口吃來外酥內軟,奶酪的奶香和年糕的甜糯融為一體,吃得他眉開眼笑。
餘老板見了,當然也不忘舉筷夾了塊步步高升,邊道:「那潇湘公子啊,其實成名甚早,我年輕時便聽過他的名號,他出門時,總喜穿一身白袍,手拿紫玉簫,聽說身邊還總跟着一頭虎,當年他一出門,總是引得城裏萬頭攢動,人人都想瞧上他一眼。」
「老虎?」馮老板一怔,擡眼看去,好奇的問:「說笑的吧?老虎不會吃人嗎?」
「沒聽說那頭虎會吃人,只知道這潇湘公子,在一次武林大會中,單憑那根紫玉簫便技壓群雄,那一回,據說還有王爺在場,同他這少年英豪相談甚歡呢。」
「這麽厲害啊。」馮老板笑笑應着,邊吃邊問:「那這回這潇湘公子身邊還跟着老虎嗎?」
「這回倒是沒見着了。」
一聽沒老虎,馮老板舉筷繼續吃。
餘老板喝了口酒,再道:「不過聽說那潇湘公子卻和當年沒差多少,若非有人聽到樓主夫人稱其為師兄,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年少公子呢。」
一聽樓主夫人稱其為師兄,馮老板長筷一停,濃眉一挑,睜大着眼問。
「這潇湘公子竟和鳳凰樓主夫人是師兄妹嗎?」
「是啊,據說此人和鳳凰樓主師出同門,淵源頗深,就因如此,昨兒個他才會陪同樓主夫人一塊兒出城上香,也就是因為這樣,有人方在廟裏聽見,夫人見其多年未娶,想為這潇湘公子說親呢。這消息昨兒個一出,天還沒黑就傳遍全城了,可惜我家中只有小兒,沒生個女娃兒,要不也厚着臉皮托人送帖了。」
「喔?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聽說今日,那潇湘公子要陪夫人游船河,明兒個要去看戲,後天會去城外放風筝,消息一出,大市街口一早天沒亮已有人到門口敲門了,就想為自家閨女做個新衣裳。就連港口碼頭那兒,此刻都擠得人山人海的,有船的準備開船,沒船的也租艘船來,好讓閨女有機會巧遇一下那潇湘公子。」
「原來如此,難怪方才聽人說,車馬在大市那兒堵上了。」馮老板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哪位官爺要來大市巡查呢。」
「呵呵,鳳凰樓富甲天下,想同其結為親家的所在多有,但小少爺年紀尚幼,此刻來了個樓主夫妻倆的同門師兄,自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更別提這潇湘公子能文能武,一表人才,實是不可多得的金龜婿。馮兄,你若有閨女,倒也可以一試。」
「餘兄說笑了,我家閨女尚在京裏,就是想攀上這門親,怕也是趕之不及哪。來來來,咱們還是先填飽自個兒肚皮,別浪費了這一桌好菜。」
馮老板笑呵呵的說着,舉筷又同餘老板一塊兒吃喝起來。
等到酒足飯飽,兩人起身離座,下樓時,還能聽到這熱騰騰的消息,教人們聊得口沫橫飛,甚至有人剛進門就開始說起最新船河那兒熱鬧的景況。
說李家的千金排場多大,何家的小姐模樣多嬌,宋家的姑娘氣質多好,家裏開紡織工坊的吳家閨女身上那一襲衣裳價高能買屋啊——
至于那流言主角潇湘公子,更是俊美無俦,真是長眼沒見過這麽俊的男人,光是杵在那兒都如詩如畫一般,自家內人一瞧見那潇湘公子,都立馬想要他開立休書,內人成外人了。
這話惹得人們哄堂大笑,大夥兒聽得津津有味,尚且有人幹脆起身準備去河邊一塊兒去看熱鬧,當然更有人這會兒才聽到消息,家裏有閨女的,當然就快快回家,好安排安排,說不得能攀上這門親,讓閨女飛上枝頭做鳳凰。
從京裏來的馮老板,扶着吃得更飽的大肚腩,和餘老板一塊兒出了四海樓大門,打躬作揖了好一會兒,方各自分道揚镳。
餘老板上了自家車駕,馮老板住在附近客棧,沒幾步路,拐個彎就到,就沒讓他送,自個兒走了。
就是走在街上,馮老板都還能聽見人們聊到這八卦。
因為吃得太飽,他一步一喘氣的,走一走還會停下來歇會兒,可拐過彎後,他走着走着,那肥胖圓滾的身子卻變得越來越瘦,再走幾步,就連身上那鑲邊的錦衣都成了一般青布衣裳,腳下昂貴的靴子也化作普通布鞋,他身高抽長了些,圓胖的臉也小了,下巴的胡子也沒了,瞇瞇小眼大了點,毛毛蟲般的
濃眉變成一般模樣的眉毛。
眨眼間,再一瞧,馮老板已成一身材普通,卷起了雙手衣袖,看來一點兒也不顯眼的布衣小民。
他一路穿街過巷,等他出了長巷,來到港口,又化作一碼頭工人。
這易容幻化之術,如此神妙,教那偷偷跟在後頭的男人,驚得眼也不敢亂眨一下,就怕把人給跟丢了。
雖說他見多識廣,瞧見馮老板這一招,小心肝還是噗通噗通的亂跳了一下,生怕一個不小心又砸了自個兒招牌。
話說幸好是他來,若換做旁人,大概拐巷時就掉人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的跟着,時不時還躍上屋瓦,以防被馮老板回頭瞅着逮到。他看着馮老板到了河邊港口,原以為他也想要租船看熱鬧,誰知那馮老板停在碼頭邊,召了船老大,卻沒租船,只見他躊躇了好一會兒,忽地轉身又離開了港口。
他都不知是怎麽回事,只能再次跟上。
還以為這家夥是臨時想起有事,但那京裏來的大爺,就只是再次化身成馮老板那原先肥滿的模樣,回到了四海樓。
可四海樓一位難求,沒先訂位是很難有座的,但馮老板聽掌櫃說沒位,幹脆付了雙倍的錢,直接外帶了幾樣菜肴,就這樣提着回到了下榻的客棧。
見他交代小二不要打擾,似是不打算再出門,他方打道回府,同人交代。
「所以,那一位,之後就再沒出門了嗎?」
廳室裏,語聲輕輕。
「是。」他點頭應着,「我找人看着了,他若出門,我第一時間就會知道。」
「你說他把外帶的菜肴自己一個人全吃完了?」座上另一人,喝着手中清茶,挑眉開口問。
「是啊,一個人全吃完了,看得我都要以為他是餓死鬼了。」男人說着,指着自個兒臉上的眼罩,「但我确定過了,他不是鬼。」
他打娘胎出來時,就有陰陽眼,為了避免困擾,幹脆就戴着眼罩了。
「這幾日,這姓馮的,餐餐都往四海樓跑,這家夥是個吃貨啊。」他邊說邊瞧着桌上疊成小山的小酥餅,說:「他第一天原本還想要點這小酥餅呢,可掌櫃的同他說,四海樓沒出小酥餅,他還愣了一愣,咕哝着說他明明有聽說什麽的。掌櫃的介紹他到悅香樓去,他第二天倒是有去一回,吃了一口就擱下了,又上四海樓點了其他菜吃。這些天,四海樓的菜單他前前後後都吃上了一輪,看得小人都餓了。」
座上嬌人兒瞅着他,輕笑一聲,朝他擺了擺小手,「什麽小人大人的,既然餓了,就坐下來吃啊。」
他一聽,沒等那人話說完,瞬間就拉椅坐下,舉筷吃将起來。
開什麽玩笑,四海樓菜刀叔的小酥餅呢,這東西做工繁複,他一年也沒能吃上一回的。
這時還客氣他就是豬頭了。
那坐在一旁的男人,擱下了茶碗,問:「萬兄,你可曾見過,馮老板屋裏可有旁人?」
「沒,」他一口酥餅一口茶,邊吃邊搖頭,「就他一個。」
「夜半,可有人去擾他?」他再問。
「也沒有,他出入都挺小心的。」阿萬搖搖頭。
「他今兒個外帶了些什麽菜?」
「清蒸黃魚,醬燒肉,油焖茄子,白玉苦瓜,五顆胡麻包子。」
「所有的菜都吃完了?」
「所有的菜都吃完了。」阿萬點頭,道:「他吃完讓悅來客棧的小二把提籃送回四海樓,他吃得一幹二淨的,一點不留。」
聞言,那人扯了下嘴角。
「怎地?」座上那嬌俏人兒瞧了,挑眉問:「有什麽問題嗎?」
男人瞅來一眼,淡淡道:「沒什麽,都在意料之中的。」
「是嗎?」秀眉微揚,輕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