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淮陰有專吸人血的妖怪。
她知道,她也聽過這事,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所有和妖怪有關的消息。
那不難,千古以來,商家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的,而在這其中,鳳凰樓的尤其為最,這也是她哪兒不住,就選擇投宿在悅來客棧的另一個原因。
莫名的煩躁充塞心頭,教眉擰。
阿澪抓緊手中的大紅嫁衣,有那麽好一會兒,懷疑他身受重傷的事,根本打一開始就是假的,是這男人設的局,下的餌。
惱人的是,她偏偏就是吞了這餌,而他心知肚明。
有那麽好一會兒,只想轉身走人。
可到如今,真要走人,他若真教那吸血妖怪逮着——不,他既這般設下陷阱,定有了主意,但他先前若真受了重傷,如今怕是傷仍未愈,哪堪得住再同那吸血妖大戰三百回合?
不自覺,握緊了手上的大紅嫁衣。
吸血的妖,最是兇殘。
妖若吃人,總是無法節制,總貪得連皮帶骨吃得一滴不剩,只吸血,那是在炫耀,在和其他同類标示地盤,就同狗兒四處撒尿一般。
這意味着這妖力量強大,不怕其他妖怪,所以才敢這般嚣張。
能懂得節制,控制自己,也意味着這妖确實比其他妖怪高上那麽一等。那王八蛋就是懂得法陣咒術,擁有那能斬妖除魔的鳳凰護臂劍,卻依然是人。
就只是個人而已。
看着手中的嫁衣,她惱火的想着。
她真該讓他去死,那男人本來就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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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午後在那草市裏,他隔着大老遠看着她的模樣,再次浮現眼前。
他就是沖着她笑了一笑,沒招她,沒攔她,便轉身走了。
明知今夜要設局捉妖,卻還是一句沒說就走。
剎那間,說不清的慌又上心,就只剩他轉身消失在草市的身影。
可惡!該死!
她不甘心的咒罵着那王八蛋,可猶豫半天,她最後還是在房裏褪去了身上的衣裳,換上了那襲大紅嫁衣。
天色已晚。
薄霧細雨在黃昏時停了。
不用再扮作新娘子,逃過一劫的小白臉把大紅燈籠在充作喜房外的屋檐下高高挂起。
阿布把老大的房鋪上新被,點上雙喜大紅燭,還心靈手巧的拿紅布綁了個大紅彩球挂在屋裏,再剪了幾個雙喜字,貼到門窗上。
胖子在岸上起了個簡單的竈,生了火,捧來大鍋,讓樂樂幫着将下午采買來的食材清洗幹淨,再把食材交給他。
待一切備齊,跟着就見胖子手起刀落,神速的将那些青菜、鮮魚、蘿蔔、豬肉,切的切、炒的炒,教五色鮮蔬在大鍋上翻飛着。
阿萬同人借來桌椅,在岸上擺了幾桌,邀了附近鄉親漁家、船工來吃這喜酒。
附近的人家,有些人是在草市時聽說了這喜事,卻沒幾個人敢來,多數都是不知此事的外地水手船工,一聽可以吃免錢的,就趕着來湊湊熱鬧,沾沾喜。
阿澪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這一切,只覺得荒謬,卻見那男人也穿着一身紅走了過來,他甚至把鞋給穿上了,褲腳也不再卷到腿上。
即便這張臉,不是那張熟悉的臉,她瞅着,卻依然忍不住心跳加快。
他看見她,也頓了一下,眼裏浮現一抹掩不住的柔情,教她心頭一停。跟着,他舉步行來,到了她面前,揚起嘴角,笑了笑,開口說。「林姑娘,這兒的習俗,新娘子成親拜堂時,得蓋上紅頭巾的。」
她一怔,擰眉:「拜堂?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
「當然,」他歪着頭,笑問:「妳見過哪對新人成親時沒拜堂的嗎?」她無言,他見了只挑眉。
「莫不是,妳怕了?我知啥也看不見時,還挺恐怖的,不勉強,我還是可以叫——」
她瞪他一眼,掏出了紅頭巾,方要替自己蓋上頭巾,他卻朝她伸手。
「我來吧。」
阿澪瞅着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紅頭巾給了他。
那男人接過那塊紅布,将其展開,抟着兩角,緩緩替她蓋上。
「林姑娘,委屈妳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蓋上了頭巾,瞧不見人了,他說話的聲嗓,就同原來一般,幾乎教她想伸手掀起蓋頭,看看他那張臉,是否也恢複了原樣。
下一剎,他牽起了她的手。
她一顫,不覺屛息,垂眼只見他以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幾乎在同時,那熟悉的溫暖襲來,沖刷去她最後一點點殘留的猜疑。他的手,如以往那般溫暖,那樣教人心安,讓她喉頭一緊。
他握着她的手。
她可以看的,看他在想什麽,窺看他的心。
有很多次都可以,就是現在,他也沒攔沒擋,她能感覺到,在那如溫暖潮水薄幕之後的細碎畫面,那些切切私語,她只要敞開心,就能知道。
她沒有看。
而他,以無比的溫柔,輕輕牽握起她冰冷的小手。
「來吧,咱們下船,拜堂成親去。」
一顆心,匆匆亂跳。
「只是作戲而已。」她啞聲開口。
「當然。」他應着:「就是作戲而已。」
紅頭巾一蓋,她只能看見隐約的燈火,只聽見自個兒的心在跳,除此之外,便是他握着她小手的大手了。
「為捉妖啊。」他悄聲說,語帶笑。
是的,為捉妖啊。
就這原因,沒別的。
她深吸了口氣,鎮定心神,小手回握住他的手。
「沒事的,就走個過場,讓人瞧瞧,咱們就回來。」他低聲輕笑:「反正妳蓋着喜帕呢,誰也不知我娶的是誰,就天知地知,妳知我知罷了。」
這話,應該要安她的心,卻只教熱上心頭。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抽手,想反悔,可岸上在這時傳來了掌聲,有人看見了船上的她與他,喧嘩了起來。
「來了!來了!新郎新娘出來了!」
「恭喜!恭喜啊!」
「新郎長得好俊俏啊!」
「快讓讓!快讓讓!放鞭炮、迎新娘啦!」
一時間,祝賀聲四起,原本沒注意的人,這會兒也全都轉頭看來,跟着鼓掌。
下一瞬間,鞭炮聲乍響,噼哩啪啦的,教煙霧彌漫,幾乎在同時,鑼鼓喜樂也跟着響了起來。
到這時,她知想抽身已是不及,只能任他握着她的手,帶着她走下船去。接下來有那麽好一會兒,她其實有些恍惚,周遭人聲喧嚣,鑼鼓喧天,有人喊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可她根本聽不清,但樂樂跑到了她身邊,牽握着她另一只手,陪着她一塊兒。
胖子的聲不時響起,喊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拜天地就算了,拜什麽高堂?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什麽高堂?
可他還真帶着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行禮,而那兒還真有人坐着,她從頭巾下能看見那兩人的衣襬與鞋靴,那樣式極普通,就看不出個什麽所以然來。她原本僵站着,可他輕輕捏了她手一下,笑着低語提醒。
「作戲哪。」
阿澪聞言,這方垂首彎腰。
「夫妻交拜——」
她本想就随便拜一拜,誰知轉過了身,面對了眼前的男人,就是隔着紅布,明知是假,是作戲,她一顆心仍跳得飛快。
只因到這時,她才瞅見,他伸到眼前交握抱拳的雙手,不再黝黑粗糙、厚如蒲扇,卻如原先那般修長無垢、潔白漂亮。
剎那間,一股熱氣,沖臉上心。
周圍來吃喜酒的人,因為新郎彎了腰,新娘卻沒有動作,紛紛騷動了起來。
到如今,方知他這般大費周章的,究竟是為何。
他真以為這樣哄騙她成親,她會乖乖就範?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
她看着那雙無垢的手,聲微顫。
他仍彎着腰,拱着手,柔聲徐徐道:「就作戲哪。」
可瞧着那雙手,她知不是。
他不當這是戲。
這男人不是用楚騰的臉,同她拜的堂,和她成的親。
就算她當這是戲,他也願意。
他就是要娶她為妻。
明知她是身帶咒怨的千年巫女,娶了她等同惹火上身,要應付的妖魔鬼怪多如潮水,他卻仍要娶她為妻。
為了什麽?天下蒼生?黎民百姓?還是她身上的神之血?
可她知他不是。
他是真心的。
就因如此,她才要逃,才要跑。
人一生就百年而已,是人終有一死。
就是她想裝作不知,想騙自己,不看不讀他的心,卻無法不去面對那因他而起,日漸加深的恐懼。
她不想知道,不想在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學會了教訓,她再也不想在乎任何一個人。
是人都會背叛,都會出賣,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值得相信。她不想也無法再承受一次那樣的傷害。
所以她跑了,一逮到機會就逃出了鬼島。
只因當她每回惡夜驚夢裏的面孔,全換做是他,她方知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待在蒼穹之口更恐怖的事。
她都不知事情為何會變得如此,她原本只是想利用他的,利用他解開血咒,利用他逃避噩夢,利用他對付那些想吞吃她的螭魅魍魉,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在乎,越來越在意,也越來越恐懼。
她應該要轉身走開,應該要再次逃跑。
但是看着那雙交抱在眼前的手,她兩腳就是沒有辦法移動。
一時間,對這男人,惱又恨。
「你以為這麽做,我就會同你回去嗎?」她咬着牙,恨聲道。
原以為,他會繼續裝傻,卻未料眼前這人,竟幹脆開口認了。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再開口,已是他原來的聲嗓,可他仍彎着腰,拱着手,柔聲道:「這些年,我強要妳陪着我一塊兒。從今往後,無論妳想去哪裏,我定陪着妳一起。」
阿澪心頭一震,怎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麽說。
「你當我傻的嗎?」她冷聲道:「我要個牢頭做啥?」
「替妳擋劍,為妳除妖。」他雲淡風輕的開口自薦:「我這人很好用的。」
聞言,她不自覺,将拳握得更緊,道:「我若不願意呢?」
「咱倆成親後,妳随時想走,我必不攔阻,若然如此,妳仍不願意……」他頓了一頓,深吸口氣,方啞聲道:「妳就走吧,我定不擾,今生今世不相見。」
這話,教她心頭一緊、微顫,更惱了。
他是認真的,她若轉身走開,他定不會再來擾她。
今生今世不相見。
她離開鬼島時,打的就是這主意,再不想見他,再不要見他。
所以才解開了冬冬的封印,她就是要傷他,要教他死心,誰知到頭來,看着冬冬,她卻無法做到絕,沒辦法真的狠下心。
以往做來輕而易舉的事,如今卻處處舉步維艱,窒礙難行。
她還以為自己早沒了心,可曾經她以為早被妖魔吞吃殆盡的良心,在這些年,竟又教他生生挖了出來,被他握在手裏。
還以為能跑得掉,還能逃得了。
誰知一聽他受了重傷,頓時就亂了方寸。
今生今世不相見?她若真能做到,現在就不會被他困在這裏了。
看着那雙幹淨無垢的手,她握緊雙拳,只覺無法呼吸。
她試圖強逼着自己轉身,可她才動,那雙無垢的手,便輕顫了一下,教她也微顫,竟無法再繼續,一雙足像是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恍惚間,過去這些年的朝朝暮暮,盡在眼前。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他都在身邊,日夜相伴,教她心頭抽緊。
見她不語,他顚顚再吸一口氣,不再抱拳,只緩緩朝她攤開了雙手,柔聲道。
「一生百年不思量,莫問地久道天長,但求攜手萬裏行,天涯海角不負卿。」
這,不只是承諾而已,已是在求她了。
這男人一生就是天之驕子,何時需要這般同人彎腰垂頭,低聲下氣?他不需要做到這地步,她從一開始就不是他的麻煩,不是他的事。
一生百年不思量……
他是想過的,想過之後,寧不再想,仍要同她耗上一生嗎?
這是他的真心,她沒有辦法裝作沒看到,更無法再騙自己。
人皆愚昧,自私貪婪。
為了私心,總也會背叛。
她不想再信,不敢再信,信了總也會被人傷,遭人叛……
可瞧着眼前這雙無垢的手,她只看見這些年來,他的輕言笑語,他提供的溫暖懷抱,還有那雙總是看着她的融融黑眸。
渺渺細雨,不知何時,又再落了下來,濕了他的手,濕了她的衣。
她不信人,不相信。
但過去這些年,他為她做的一切,在這一刻,都上心。
他在雪地上牽握着她的手,在黑夜中擁抱安慰着她,在清晨與她一起共食,在午後同她一塊兒看書寫字。
他用這雙手護着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教她奔逃千年,終能稍稍喘息,好好的吃上一餐,好好的睡上一覺,過上一段她早已不敢妄想的安生日子。
那麽多年來,她終于再次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記得自己,原來……還是個……人……
還想要,是個人。
男人在雨夜中的雙手,被點點雨水占據。
在這冷涼夏夜細雨中,她終究還是不自禁的,把小手擱到了他手上。他渾身一震,然後再一次的,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清楚感覺到,在那之中隐含的激動,和深切的情意。
剎那間,熱氣上湧,盈滿眼眶。
人一生,就百年而已。
百年而已啊……
可即便如此,她終究還是在這霏霏夜雨中,同他彎了腰,和他行了禮。
艉樓艙房裏,大紅喜燭在桌上綻放着光芒。
阿澪坐在椅子上,聽着窗門外的喧嚷敬酒聲,仍有些怔忡。
那男人牽着她回房,帶着她坐下,又回到門外去同人交代吩咐了些事,方關上門,走回她身旁。
她頭上的紅頭巾依然還蓋着,可她能瞅見,那雙無垢的手。
他以兩手捏住了頭巾的兩角,将那沾了雨水的真絲喜帕,緩緩掀了起來。
她屏息垂眼,卻仍感覺到他看着她。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不言,他也不語。
這臨時的喜房裏,就是一陣的沉寂。
然後,他在她身旁緩緩坐了下來,拿着一條幹布,執起她的小手,小心的擦去她手上、衣袖、裙襬上的雨水。
因為蓋着喜帕,綿綿的細雨,沒完全濕透她的衣,他身上的衣還比她更濕些。
他就這樣拿着那幹布替她将衣上的雨水吸幹,到裙襬處時,他甚至在她身前蹲跪了下來。
她能瞧見他低垂着的眼眉,和那一如以往眉清目秀的俊美容顏,他的發與眉,尚沾着點點細小水珠。
不自覺,幾欲擡手,可他在這時直起了身子,教她一怔回神,匆匆又将手指藏回手心裏。
「幸好雨不大,要不咱倆就成落湯雞了。」
他笑着說,聲卻仍微啞。
她看見他掀開了桌上陶鍋,替她裝了一碗熱燙燙的魚湯,遞給了她。
「加了姜絲的,喝點暖暖身。」
阿澪仍垂着眼,但終究是伸手接過了那碗熱氣氤氲的鮮魚湯。
這湯不只加了姜絲,還添了藥,她慢慢喝了一口,然後再一口。
見她喝了,他方替自己舀一碗,才坐在她身邊,一口一口的慢慢喝。
喝着那熱湯,他壓不住那寒氣,輕咳了兩聲,又兩聲。
她忍着沒問,可她知,那天在京城裏的人,确實是他。那夜,他也真的受了傷,這幾日怕是強壓着,到如今才敢讓那不适顯露出來。
就因如此,心更緊。
窗門外,風雨又蕭蕭。
她喝着那碗魚湯,只聽見船外胖子吆喝着,讓大夥兒拿來湯鍋大碗,把食物都打包帶回自家船上吃。
不一會兒,人聲漸散,她碗裏的魚湯也喝完了。
阿澪擱下碗,未細想,四個字就這樣溜出了嘴。
「楚騰是誰?」
聽聞這句,他愣了一愣,然後揚起嘴角。
「我結拜的兄弟。」
「你為何扮作他人模樣?」
「幾年前我來過淮陰,這兒不少人和妖,識得我的樣子。」他說完,停了一停,又道:「再者,我也是會怕的啊。」
她一怔,終擡了眼,只見那男人就在眼前,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心頭,莫名一顫,微微抖。
瞅着他,她聽見自己問。「怕什麽?」
他用那雙擾人的黑眸凝望着她,啞聲道:「怕妳若見是我,便會二話,個說,轉身就走。」
她本是這般打算的,原想過要這樣做的,卻未料,他會扮作他人,用上這招。
「我若沒察覺,你打算扮這姓楚的扮多久?」她忍不住問。
「能扮多久是多久。」他扯着嘴角,坦然直言:「扮到妳不惱我了,終于想我了,願意找我了……」
這話,教氣一窒,心更熱。
「就是妳不願意也成的,只要妳能平安,要我一輩子做楚騰也行的。」熱意由心上眼,她緊握着拳,悄聲再問。
「我解了冬冬封印,難道你就不惱?」
聽見這話,他又笑,眼裏的情意,卻不曾稍減。
「欸,起初,我也是惱的。」
他嘆了口氣,嘴角帶着苦澀的笑。
「二師叔總說,妳終究是那白塔的巫女,為離開鬼島,總有一天會對冬冬出手。同妳一塊兒生活的是我,又不是他,怎就偏生給他說對了?難不成,我與妳朝夕相處,日夜相對,卻不如遠在千裏之外的他更懂妳?那一會兒,多惱妳就如他所料,就這樣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自覺繃緊了身子,他卻在這時,輕輕牽握起她的小手。
「可後來,我日思夜想就想不通,當年我倆相遇,妳遇血胬水蛇,就是身受重傷、為保性命時,妳不識那農村的孩子,卻還是放過了他,不相識的孩子妳都不忍傷,甚至費事哄他是在作夢,又怎會傷害妳一路看着長大的冬冬?」
阿澪愣了一愣,怎樣也沒想到他竟記得,還記得當年那孩子。
她冷着臉道:「若讓他到處說他看見了什麽,只會惹來妖怪追蹤我的行蹤,我只是為了自保才會那麽做。」
眼前的男人只是笑看着她,柔聲道:「我也這麽想過,可就是如此好了,妳又何須費事把血衣從村裏帶走呢?把衣留着,夜裏自個兒溜了,誰會知道妳往哪去,從哪走?妳帶血衣離村,任其放水流,無非是想轉移注意,不讓那些妖獸魔物傷了村人,傷了我,不是嗎?」
「我就只是想故布疑陣,拖延時間而已。」她嘴硬的說。
「若然如此,讓那些妖物找上村裏,屠殺村人,妳不就有更多時間逃得更遠?」他溫柔的看着她,道:「就如我方才所說,妳深夜離村,誰知妳往哪去呢?當時妳若在初始就離開,沒費事将血衣帶往河邊,就不會遇見那些妖獸,當然更不會遇見随之而來的血胬水蛇。」
這話,教她啞口,有些窘。
他握着她的小手,以拇指輕撫她指背,啞聲笑笑又說。
「我想不通,妳何能放過一個不相識的孩子,卻不能放過冬冬?難道真是我強行将妳拘在島上,讓妳長年下來,積怨日深,再受不了待上一日,所以才對冬冬出手?若然如此,豈不是我的罪過?」
說着,握着她的大手,緊了一緊。
「想着想着,還以為,這些年,就是我一廂情願,原來妳對我,一直以來就是虛應敷衍……」
那低啞的聲,揪着心,可從他大手傳來的疼,更倍而有之。
有一部分的她為自保想抽手,可其餘的部分,卻只想讓他就這樣握着,即便那情緒這般疼、那麽痛,她卻……依然想被他這般握着……
千百年來,沒人如此在乎她,真的在乎她,就是以為她是敷衍,也能傷得他這麽深,縱然傷心至此,他卻還是在乎,還是不願放手。
瞧着她,他自嘲又笑,「可我又想,妳若對冬冬無情,事後又何必費事傷己,以血畫陣,遮掩她行跡,阻攔拖延龍族帶走冬冬?」
她一怔,不知他竟知她後來所做的事,想開口反駁,卻找不出合理的藉口。
「我再想,這些年,我也不是第一次出島,冬冬亦非第一回 在我出門時上島,往日妳就沒對她出手,為何這回就做了?」
她張嘴欲言,可瞧着他那一雙柔情似水的黑眸,腦海裏卻還是一片空白。
「我還想,琅琊闖島那回,妳明明有機會可以離開,可妳一見琅琊欲殺我,就放棄出島回身救了我。」
窘熱瞬間上了臉,她匆匆道:「那是蘇裏亞,又不是你!」
「可妳當下,不知那是蘇裏亞啊。」他一聽,挑了眉,指出重點:「妳以為是我。」
阿澪一僵,霎時間,臉耳都紅。
因為羞惱,她試圖抽手,他大手先是一緊,才松了手。
可她能瞧見,他眼裏那赤裸的疼,能感覺到由他手心傳來的不願和勉強,可他仍松手了,沒強迫她。
就見眼前男人,深深吸了口氣,他扯着嘴角,用那有些扭曲的笑遮掩,卻掩不住那失落。
這一個來回,反倒教她又停了下來,沒再繼續抽手。
他見了,黑眼又亮,炯炯的,教心又熱,輕輕顫。
凝視着她,慢慢的,他萬分小心地,再把她小手攏住了,握住了。
夏雨夜,風微涼。
船外已無人聲,就只有大紅燈籠挂在門外,懸在船頭。
他深深再吸一口氣,啞聲再道:「那些天,我思前想後,始終想不透,那麽多年來,妳始終沒動冬冬,為何如今卻對她出手了?為什麽?」
她答不出來,只有唇微顫,只有喉微哽。
「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終于想通了。」
阿澪屏息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瞬間又想抽手,可他握着她的手,就這樣輕輕的攏握着,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的真心,知道他就要把話說出口了,把那她從來不敢看、不敢讀的心意,全盤托出。
霎時間,好想知道又好怕知道。
他緩緩綻出一抹柔情似水的笑,柔聲說:「妳哪天不走,哪年不走,非到今年才要走,是因為——」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腥風吹開了窗門,吹滅了燭火,打斷了他的話。
她心一驚,這才慢了半拍,發現這一切不全然是他的謀劃。
那妖氣當頭迎面就沖兩人而來,她想也沒想,就踢翻了那一桌喜酒,擋住了那妖氣,将他往後拉推到了身後。
可即便她動作再快,還是慢了一慢,那綠色妖霧沖至臉面,她暈了一暈,可下一瞬,一把玄黑長劍倏然出現,在眼前畫了一圈,那綠霧随劍而走,被劍風逼退。
幾乎在同時,沒料到會遇到反抗,那妖吓了一跳,霍地斬破了圓桌。
但她可沒給那妖怪回神的機會,雙手結印,就以金咒将那醜東西給轟了出去。
「有沒有搞錯?!」她怒問:「這兒真有妖?」
「當然是真的。」他好聲好氣的回着,一邊持劍擋住那又沖回來的醜東西:「妳以為假的嗎?」
那妖不閃不避他的劍鋒,雖有人形,卻只張嘴吐出一根又濕又黏又長的黑舌頭。
那舌頭嗖地一下,來勢極快,眼看就要黏上她的臉,他一挑眉,回轉劍鋒,朝那濕黏的舌頭砍去,可那舌頭彈性極好,竟然不怕這黑劍,遇上劍鋒也沒斷,就只是被他以劍拉長而已。
而那舌頭的前端,仍朝她黏來。
「你怎不早說?」她邊說邊再結出手印,将那惡心的舌頭連那妖怪,再次轟退。
豈料這一回,那醜東西雖然被轟走了,那舌頭卻還黏在他劍鋒上,就像極有勁道的面條一般,那妖才剛被轟出去,眨眼又被那舌頭拉了回來。
連被轟了兩次,那醜妖怪大半臉皮都被轟掉了,只露出長滿球形疙瘩的黑臉,他氣瘋了,咆哮着脹破了人皮,恢複了醜惡的原形。
阿澪一見,方發現那妖是只蛤蟆怪,他那原形樣貌似人與蛤蟆混合一體,不只臉上有疙瘩,全身上下都滿布疙瘩,非但額腦高凸,頸背高高隆起,雙手雙腳之間還有半透明的蹼。
那醜惡的東西後腳一蹬,用帶蹼的手怒氣沖沖的朝兩人揮來。
「我一早不就同妳說了。」他氣定神閑的笑着,摟住她腰,帶着她後退,竄出窗外,「這兒有吸血的妖啊。」
可即便兩人飛出窗外,沒想到那舌頭依然黏在他劍鋒上,還能拉得更長,也沒要斷,當然更沒要收回的意思。
「不會斷的嗎?有意思。」他見了一笑,竟也不棄劍,就摟着她飛竄上山序。
天已黑了,又下着雨,蒙蒙的雨夜裏,岸上烏天黑地的,什麽也看不清,可那惡心的舌頭黏在他劍上,讓那蛤蟆怪如影随形。
那蛤蟆怪追打着兩人,他也不還擊,只仗着輕功閃躲,在岸上成排的柳樹間,數次變換方向,利用那柳樹阻擋幹擾對方。
因為他速度太快,她被繞得頭暈,差點吐了出來,他卻在這時停了下來,阿澪心一驚,反手要再結出手印轟開那總是随之而來的蛤蟆怪,擡眼才見那家夥這回卻沒跟着竄來,就只停在不遠處的半空大吼大叫,她一愣,定神再瞧才發現,那妖怪竟被自身的舌頭給纏住了。
「看來,這家夥自個兒也拿自己的舌頭沒轍啊。」
身後的男人笑着說,這才收手松了劍,可那手中劍沒因此繼續黏在那舌頭上,反而就此消失無蹤,她回身只見那玄黑長劍再次纏上了他的手臂,上頭幹幹淨淨的,一點殘餘的黏液也無。
阿澪見了,這才驚覺,原來這男人早知道該如何擺脫這蛤蟆怪的舌頭,他之所以沒先收劍,反而這樣東奔西跑、上跳下竄的,竟是為了用這黏在劍身上,能伸縮又斬不斷的舌頭,在樹間纏繞出一張舌頭網,反過來困住這蛤膜怪。
阿澪驚魂未定的喘着氣,只能瞪着他看。
那男人咳了兩聲,卻還噙着笑,興致高昂的走上前,查看那被困住的妖怪,道:「這家夥看來很像蛤蟆啊,妳以前見過嗎?」
「沒。」她話聲方落,就見那蛤蟆怪身體雖被困住,卻仍用舌頭前端又試圖攻擊他。
阿澪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只瞧他側身閃過,往後倒退,舌頭閃電般跟着他。
他東閃西退,忽地一翻身,躍過了蛤蟆怪,踹了那妖怪後腦勺一腳,讓那蛤蟆怪整個往前彈去,那舌頭來不及追,啪地一下黏打在了蛤蟆怪自個兒的臉上,教那妖怪氣得又發出怒咆。
「我也沒見過呢。」他輕飄飄落在蛤蟆怪身後,邊咳邊歪着頭查看這家夥背上凸起的疙瘩,「祖師爺的書裏也沒寫到,這天下真是無奇不有啊。」
說着,他便從懷中掏出一透明的琉璃管,拔開木塞。
她一怔,不由得繞過那蛤蟆怪,走到他身邊,擰眉問:「你想幹嘛?」
「取一點血回去瞧瞧。」他瞅着她笑:「說不得能——」
他話沒說完,蛤蟆怪背上那些疙瘩忽然全數爆開,噴出了灰綠色的黏液。阿澪吓了一跳,驀地什麽也無法想,她飛身上前,沖到了他與那毒黏液之間,揮袖去擋,擋不住的,她知道,可下一剎,卻感覺到他摟住了她的腰,抓着她往後飛退,同時以右手扣住了她的左手,在她耳邊吐出一句巫文。
「金甲護身。」
她想也沒想,瞬間與他合掌,同他一起結出手印。
金光在交握的手印中乍現,環住籠罩兩人,将那些明顯帶毒的黏液全都給擋了回去。
蛤蟆怪被自己的毒液一潑,發出了慘叫,冒出了刺鼻的煙,眨眼龐大的身軀就被侵蝕成一灘液體,只剩下背上原先那些盛裝毒液的疙瘩,如碗一般還好好的在地上搖晃。
金光淡去,她臉色慘白的看着那灘液體,一時無言,只聽到他匆匆的心跳就在耳邊。
他的右手仍與她的左手交扣在胸前,結着那法印。
緩緩的,他将剩餘的手指也與她交扣,握住她的小手,壓在他的心口。她轉身昂首,只見他垂眼看着她,黑眸似水。
阿澪唇微顫,「我若沒反應過來,不知該結這手印,你就不躲嗎?」
「我若躲了,妳該如何?」他凝望着她,扯着嘴角,苦笑低語:「傷在妳身,痛在我心,就如妳舍不得我傷,方舍身來救,我也見不得妳傷呀。」
細雨綿綿,悄悄的落。
楊柳輕輕,在兩人身邊飄蕩着。
「我只是為救我自己。」她死鴨子嘴硬的說。
他噙着笑,也不相逼,就道:「當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呀。」
這話,她聽了卻莫名的惱了,想發火又無處可發,她都說是為救自己,要如何又惱他這般說呢?
一時間,又氣又悶,差點惱羞成怒,轉身想走,他卻在這時接二連三的咳了起來,咳得她氣一窒、腳一頓,下一剎,他又将她拉回懷裏,在她身後摟着她,輕笑。
「惱啦?別惱啊。」他垂首在她耳邊低語:「妳若沒對我動心,何須要跑呢?若真不在乎,為何一聽我傷了,就到了揚州?京城到揚州,可有千裏遠的。」
她聽了更加羞怒,張嘴辯駁,「我就只是來做生意的——」
他聞言不氣不惱,只道:「幾個月前,我想破了頭,才知妳何時不走,偏是到如今才要走。妳就是怕了,才要跑,不是嗎?」
她一僵,沒想他竟把話又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