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小雨霖霖,三日未停。
因為腰腹上的傷未全好,又吸到那蛤蟆怪闖入時噴出的毒氣,雖是不多,她仍傷了髒腑,教她在那輕風細雨聲中,也斷斷續續的昏睡了三日。
偶有醒來,他皆在身旁相伴。
一見她醒,他總也不忘把握機會,喂她吃藥喝粥。
阿澪注意到,不知何時,他早把她在小艙房裏僅有的幾樣東西都拿了上來。
艉樓的房間很大且有窗,比她那小艙房透氣許多,她不介意換大一點的房,或大一點的床睡,但她不得不注意到,打離開鬼島,她第一回 睡得如此熟、那般沉。
不是因為這裏有窗,或床更大一些,就僅僅只是因為他在這裏。
讓她安心。
她不想承認,可光是他在眼前,就已讓她神魂皆定。
他顧着她,守着她,在她有力氣時,陪着她一起,坐在窗邊,看窗外那朦胧的湖光水色。
只是過日子罷了,沒有更多。
他這麽說,輕輕說。
我不求更多。
她不信他,卻又那般想要相信。
就妳與我,一起過日子就好。
每當她倚在他懷中,看着窗外那蒙蒙煙雨時,總會想起那天他同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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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日子嗎?
她就沒想過自個兒,真的還能如常人一般,過日子啊。
教她不得不懷疑,這日子,能過上多久?
可他卻像是半點不擔心,船上的胖子、青衣小白臉,阿萬、樂樂,也都好似當她真嫁了他,就連那昆侖奴阿布,每回送飯進來,也都備着兩副碗筷。
到得了第四日,天終于放晴了。
她才醒,就感覺到船晃了一下,轉頭看去,就見這艘船終于駛離了湖岸。窗門外,傳來樂樂開心的笑聲。
她能看見胖子收了錨,樂樂興高采烈的同那青衣小白臉張了帆。
阿滗原以為他去掌舵,誰知就見他推門走了進來,手上拿着一碗鮮魚湯。
「妳醒啦,正好,這魚湯剛煮好不久,趁着尚溫熱,妳來喝點。」
他說着在床邊坐下,讓她靠在身上,舀了一匙送到她嘴邊。
阿澪喝了一口,好奇問:「誰在掌舵?」
「阿布。」他笑着說:「不像我,就是個假貨,他是天生的水手,航行過大江大海,比我厲害多了。」
阿萬敲了敲門,探頭進房,笑問:「老大,咱們接着往哪兒去啊?」
他沒回,就只垂眼看她,問:「妳接着想往哪去?」
她沒想到他真會問她,不由得愣了一愣。
「上京嗎?」他再舀一匙魚湯,送入她嘴裏。
上京嗎?還上京嗎?
那京城,此刻妖魔群聚,女帝年事已高,這會兒那些東西還能不鬧個腥風血雨?
他救了狄公,惹惱了禦史中丞那貪官污吏,他若上京,要被人認出來,還能有命活嗎?
心一緊,她把視線挪到窗外。
「京城我玩膩了。」她舔着幹澀的唇,道:「我想看海。」
他聞言一笑,擡頭看向阿萬:「你聽到了,既是如此,咱們就由淮水出海吧。」
「收到。」阿萬應聲,把腦袋收了回去,不忘關上門,這方朝掌舵的阿布喊道:「阿布,走淮水出海吧!」
樂樂在甲板上,一聽也喊:「咦?出海?咱們要出海?不是要上京嗎?」
青衣小白臉聽着回道:「傻丫頭,出海比上京更好玩啊!妳一輩子住沙漠,這回帶妳去瞧瞧什麽叫真正的大海啊!」
「你确定?上回你不是才說流落了荒島,好些天沒得吃,差點餓死啊?」身後的男人聽了樂樂的話,輕笑出聲,只又自一湯匙魚湯到她嘴邊,同她說。
「妳放心,那是楚騰他們下南洋時發生的事,咱們不走那麽遠,就沿海走走看看。」他說着,還道:「說到這,上回我去廣府,有人拿了一種我不曾見過的果子給我,說是叫香檨,産在南洋,熟時黃皮黃肉,味酸甜,熟透時更是極為香甜軟滑,不知妳吃過沒有?我本想帶回來給妳嘗嘗的,可它怕撞,也同荔枝一樣不耐久放,便作罷了。銀光聽了,還曾試圖讓人北運過一箱,可惜即便再小心,運到揚州就熟爛了,後來還是阿靜帶她去吃上一回,才嘗着的,教那丫頭從此念念不忘呢。這回若有機會,咱們也找來嘗嘗吧。」
她沒應,他也不介意,就一調羹一調羹的喂她那添了人蔘枸杞的鮮魚湯,邊閑說着之前曾看過吃過的東西。
聽着他低沉安穩的嗓音,阿澪只覺睡意又上心。
潋沣波光在竹簾窗外流轉,風輕輕,穿簾而來。
他擡手覆住她衣襟,暖着她心口。
眼又蒙眬,她合上眼,不再看,只聽他的心跳,聽他說那千裏之外的風景。
大海無邊,比湖更廣闊。
出海之前,他在港口把平底的河船換成了海船,船只當然是四海航運的。
四海航運與鳳凰樓的當家有私交,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些年在鬼島,冷銀光讓人送來的東西,都是托四海航運的人運送的。
早年她常窺看他的心,知道就連他也和冷銀光一樣,喊那四海航運的當家戰青一聲青姨。
或許因為如此,那海船艙房裏什麽也有,貨艙中堆滿了各種食物和衣物用品,就連零嘴甜食也沒缺。
在那港口上船的,還有蘇裏亞。
乍一見那黑色大鳥停在船桅上,她便認出來那是蘇裏亞。
來這海港之前,每回靠岸上街,她總也還是會聽見那關于潇湘公子的流言,每每聽聞到最新的消息,她都一陣無言。
整艘船上,就樂樂最單純,除了這丫頭,其他人都是這男人的共犯,全都早知他不是楚騰。遇蛤蟆妖次日見到宋應天出現,樂樂驚喜連連,直追問楚騰去了哪?還又問他有沒有決定要娶哪家千金小姐,弄半天發現楚騰從頭到尾是他假扮的,那丫頭震驚到下巴都快掉地上。
「師兄,既然你一直在這,那在揚州的潇湘公子是誰啊?」
樂樂回神後,忙又追問。
那男人聽了,只挑眉笑回:「妳猜。」
樂樂把自個兒認識的人全都數了一遍,半天也沒猜着一個。
阿澪坐在床上倚着窗,聽了,心裏卻有了底。
如今到了海港,瞧見那大鳥停在船桅上,讓她更加确定之前那在揚州的潇湘公子是蘇裏亞。
「我以為他還不會說話。」她看着那只黑色大鳥,想起之前那賣藥郎說得口沫橫飛的經歷,忍不住問。
跟在她身後上船的宋應天聞言,知她在想什麽,只笑道:「他不會說話,話都是銀光在說,但人們總會自己穿鑿附會、加油添醋。」
阿澪看着那黑鳥,知道在她出洞庭之前,這家夥一直跟着她,但她一直很擅長擺脫追蹤,更別提擺脫一個才初出茅廬,連話都不會說的精怪了。
「這笨鳥要一起上船嗎?」她再問。
「海船需要多一點人手才好操縱。」他瞅着她說:「妳要不喜,我就讓他下船去,換個人上來。」
她看他一眼,沒多說什麽,只是自個兒往前走去查看這艘船。
宋應天笑了笑,知她算是放過這事,方舉步再跟上。
蘇裏亞怎樣也算是個熟面孔,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答應讓他跟,或許也因為,她上回擺脫了蘇裏亞的追蹤,認為下回若想走,還是一樣能擺脫他。
他知她還不信他,沒真的信了他,經歷過她所走過的風雨,要再信人,怕是千萬難啊。
無論如何,她算是默許讓蘇裏亞上船了。
他沒再多看那黑色大鳥一眼,只希望她至少會漸漸願意讓蘇裏亞跟着。
精怪命長,很長啊。
深吸口氣,他壓下心中那上湧的情緒,跟着她一塊兒走進那比河船船尾要大上許多的海船艉樓艙房。
他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兒寬敞的空間。
到翌日出海時,她站在船頭看着那廣闊的海面,大風吹揚起她的長發時,她閉上了眼,神情有些放松,讓他更加确認她喜歡寬廣的大海,喜歡那一眼看不盡的大海藍天。
在這海上,沒人會來擾,沒妖會來亂。
可海上待不長久的,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就如她不可能躲在鬼島上一輩子,她也不可能永遠躲在海上。
但至少,她能喘上一口氣。
在這艘船上,能好好的休息一陣子。
香檨确實很香也極甜。
一年後,阿澪搭那海船到了廣府,看見了那水果,才發現那其實就是天竺那兒的庵摩羅果。
熟透的香檨甜軟滑嫩,黃澄澄的果肉極甜,好吃得讓樂樂差點把自個兒的舌頭也給吞了,連連又讨要下一顆。
說起來,南方濕熱多雨,總讓她想起前塵過往,她不喜汗濕衣衫,非到不得已,也很少到這麽南邊來,逃躲妖魔時雖來過幾次,以前卻也不曾多注意這熟透的香檨,倒是去南洋時,曾見過沒熟的青綠香檨垂挂在樹頭。
那時也曾吃過幾口,青青白白的又酸又不甜,也沒多好吃。
就是熟黃的,也沒這般香甜。
那昆侖奴對這水果極熟,挑上的香檨就是比別人的更香更甜,削起香檨來,更是四刀搞定就只剩果核,不像小白臉和樂樂總吃得滿手滿臉都是黃汁。
身旁的男人本就是使刀高手,見阿布削了兩顆後,就已抓到訣竅,削了一顆給她時,非但去皮去籽,還将果肉切成小丁塊,拿竹簽一小塊一小塊的邊吃邊喂她,從頭到尾大手就沒沾到丁點汁液。
她不想弄得滿手汁水,他遞到嘴邊,她就吃。
幾乎是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待回神,他已笑咪咪的瞅着她,阿澪方發現她不自覺吃完了一整顆的香檨。
「好吃吧。」他笑着說。
她用鼻孔哼了一聲,當作應答,不過當他又削一顆香檨,插了一小塊送到她嘴邊時,她還是張嘴吃掉了它。
南方這兒街上不少昆侖奴,大多也如阿布一般是水手船工,皮膚雖黝黑,卻沒阿布那樣深黑,鼻頭雖然也寬,但也沒阿布那樣的厚唇大眼,而且身材沒阿布那般高大,反倒都很矮小,卻個個水性極好。
「阿布阿布,你長得怎和這兒的崖侖奴不一樣啊?」
走在街上,樂樂好奇的問。
阿布難得同大夥兒一塊上街,樂樂像個小蜜蜂一樣在他身邊轉着。
「我,他們,不同。」阿布難得的開了口,比手畫腳,用簡單的字句,說着:「來處,不一樣。」
「你和他們不是打一處來的嗎?」樂樂歪着頭,邊吃着阿布幫她切好的香檨果,邊再問:「你打哪兒來的啊?天竺嗎?」
阿布替樂樂打着傘,把頭搖得和波浪鼓一樣,蒲扇般的大手往外比,「遠,更遠。」
阿澪聞言,方确定這昆侖奴是打哪兒來的。很久以前,她往西去過另一座大陸,那兒的人膚色極黑,就如阿布,倒是少有他這麽高大的。
幾個人走在廣府大街上,如往常一般東看看、西瞧瞧。
眨眼一年過去了,這一年,無論她說要去哪,他都随她。
說實話,她也沒真想去哪,就只想看這人說真說假,可不管她說要往東往西,走南阆北,就是橫越大海去新羅、百濟,甚至遠至極東的倭國走上一遭,他也從沒說過一個「不」字。
他在船上下了結界,沒他的允許,旁的人就是看得着,也不能進,即便如此,這一年來,每回靠岸,時不時還是有妖魔找上門來。
但待在這艘船上的都非常人,小白臉韋定風武藝超絕,貪吃的胖子除了愛吃,還有一手好廚藝,手上的漁網更是抓妖好物,就是樂樂也不是普通小姑娘,她喊他師兄,當然也不是喊假的,那不長眼的流星錘一出,尋常妖怪落在她手裏,那就真的只能算那妖怪倒黴了。
當然,擁有火眼金睛能辨識妖魔鬼怪的阿萬就更不用說了,擺明就是宋應天特別找來替她看門口的。
就是這昆侖奴阿布,也不是簡單角色,有回在倭國靠岸,深夜裏,她聽到動靜,開門只見阿布提着一麻袋亂動的東西,袋裏的東西極力掙紮着,不一會兒長爪便劃破麻袋,裏頭的東西破袋沖上了天,阿布随手一揚,一道火焰就從他手中冒了出來,朝那長翅的妖怪直竄,下一剎,那妖怪瞬間就燒了起來,沒兩下就燒成黑炭,墜入海中。
就是落了海,她仍能看見那火沒有因此熄滅,仍在海裏閃着火光,漸漸下沉。
待回神,阿布已轉頭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她,然後朝她微微颔首,方拿着那破麻袋走開。
那火不是普通的火,阿布也不是普通的昆侖奴,她懷疑他根本不是個昆潘奴,而是來自遙遠異國他鄉的顆者。
廚藝精良的廚子,善于狩獵釣魚的小白臉,有怪力心思單純的小姑娘,能識妖魔的陰陽眼,來自遠方的巫觋,加上蘇裏亞這烏鴉精怪。
眼前這群怪人,在豔陽下,吸引着市街上人們的視線。
就是在這偏遠南方,異人聚集之處,他們還是極為顯眼的一群。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他找來這些人,全是為她。
他知她不想被關在鬼島,不會再同他回去,所以他便為她召來了這支奇怪的隊伍,這男人顯然早想好了,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清楚該如何自保,該如何對付妖怪。
驕陽當空,曬得市街發燙。
大夥兒晃過大街,到了市街最熱鬧的地方,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當然,那并非什麽不知名的小店,她遠遠就看到那旗招,大剌剌的寫着四個字。
悅來客棧。
還沒進門,掌櫃就親自迎了出來,幾位跑堂勤快的送上茶水和幹淨的布巾讓衆人擦汗解渴,更有夥計搶着想幫忙提東拿西,每個人一見他,全都笑得闇不攏嘴,滿眼的崇拜敬佩。
「應天少爺,好久不見,快快進來,您一路上辛苦了。」
「應天少爺,快到這兒先來歇會兒,這兒透風、風景好,能看得遠,一會兒飯菜馬上就來。一聽您要來,幾個小子就搶着跑去替您掃房間換被鋪了,您用完飯,就能立刻回房休息。」
「應天少爺,這銀耳蓮子湯和南洋水果都是咱們兩個時辰前就先拿到地窖冰鎮過的,您可多吃些。」
「應天少爺,大廚讓我先送上這些冷盤,咱們聽說您愛吃鮮魚凍,一早抓了鮮魚現宰現做的,您試試口味還行不?」
一幹人等被迎進了二樓上好的廂房休息還不夠,桌上火速被送上各式各樣切好的水果、冷盤,鮮魚凍還特別另外弄了一盤,非但茶水、果子是冰的,就連擦手擦汗的巾子也是冰水泡過再擰幹。
無論誰來,對他都特別殷勤熱切,若非掌櫃的還在,還顧着規矩,只怕這些夥計跑堂早把他旁邊的她和阿萬、定風,這些閑雜人等給擠到窗門外去了。
幸好,她早習慣了這事,這些日子,無論去到哪間悅來客棧或四海航運的航站鋪子,見到他的人差不多都是同樣的反應。
虧得他記性好,誰來他都記得對方姓啥名啥,家裏有哪些人在,誰家爹娘身子哪兒不舒服,誰家弟妹兒女是嫁娶了沒。
然後一陣熱鬧之後,掌櫃、主事的就會出來驅趕手下,讓他能好生吃個飯、喝個茶,歇息一晚,到了第二天,他就會開始替人義診抓藥。
每個港口,每處鄉鎮,他像是都曾走過,熟悉的一如自家後院。
果不其然,掌櫃的不出一刻鐘就開始趕人,眨眼就把那些太過熱情的夥計跑堂給趕了出去,到這時,桌上早擺滿各式菜肴湯品、零嘴小吃。
這男人是個吃貨,顯然人人都知道。
胖子和定風,樂樂與阿萬,早已伸手張嘴,橫掃桌面菜肴,就連蘇裏亞也悄無聲息的化作人形,坐在阿布身邊,吃着滿桌好料。
飯後幾個人吃飽喝足,喝着退火的涼茶,吃着冰涼消暑的水果,沒多久掌櫃的就來告知房間已經備好,請着他們入各房歇息。
阿澪進了那上好的客房,才知之前這客棧裏的人忙什麽,除了換上幹淨的絲被,這房裏還讓人擺上了鮮花,地板上明顯讓人用薄荷水全擦過了一遍,床榻上還鋪着藺草席。
在窗邊的坐榻小幾上,還擱着一冒着水珠的銅壺,她不用靠近,都看得出銅壺極冰,裏頭八成也放了冰塊。
廣府這兒氣候溫暖,就是入冬也不下雪,所有的冰塊都是從遠方運來儲在地窖裏方能保存,可珍稀得很,若問這兒的市井小民,九成九連見都不曾見過。
這銅壺極厚且沉,有保溫保冷的效果,徐徐風入窗來,過了這冰鎮銅壺,就是熱風也要涼快下來。
虧得這些人舍得這樣用冰塊。
若非是他來,怕掌櫃的也舍不得把這冰塊這般大方使用。
阿澪倚窗坐在那藺草茵席上,看着竹簾窗外的街景,從這兒不只能看見旗招飄揚的市街,還能看見一部分的港口,那艘載着他們來的海船停泊在那兒,四海航運的人正在船上修整船帆和甲板。
前些日子,離開泉州沒幾天,幾個人在海上遭遇海盜,其中也有妖怪,那妖怪非但操使了一群妖獸,還能操縱大風,雖然最後有驚無險的收拾了那妖怪和其手下妖獸,但海船也破損大半,幾個人在海上飄流,最後還是靠着蘇裏亞飛去求援,才領着四海航運的人找到了他們,将他們的船拖到了廣府來修。
一名店小二,敲了敲門。
「進來。」
他換上了一件涼爽透氣的衣衫,聽了,揚聲示意。
「少爺,這是您要的文房四寶。」小二哥推門而進,為他送上筆墨紙硯。
「謝謝。」他微微一笑:「桌上擱着就成了。」
那店小二勤快的把東西擺好,還靈巧的為他在硯臺上加了水,磨好了墨方退了出去。
她轉過頭時,那男人已提筆坐在雲卷桌案後,寫着報平安的書信。
她知他寫信多是家書,除了寫給爹娘,他也會寫給白露、蘇小魅、冷銀光,每逢過年佳節,他還會寫信同親友長輩們一一問安。
午後微風徐來,讓他身上輕紗微揚。
看着他寫着那一封封家書,無端的,想起蘇家的閨女叫少華,想起那孩子逢年過節也會同白露一塊兒上島,和他與她問安。
有時候,就如現在,她會想起在鬼島上的日子,想起冬冬,想起白露、蘇小魅,甚至雷風與芙蓉,她從沒問過他,他也沒刻意提起過。
可偶爾,她會很想問他,冬冬的近況,想問他,白露與蘇小魅是否還好?但每每話到唇邊,卻總又咽了回去。
她不想在乎那些人,不想記得那一張張已經太過熟悉的面孔。
她不提,他也從來不說。
越是如此,反而越教她記得,越常想起,那些原本早該被她抛在其後的人。
眼前的男人,雖然已經換了衣,看似清爽閑适、好生惬意,但她仍能在天光下,清楚看見他曬黑的臉面。
在海上飄流那幾日,飲水的水缸在與妖怪對戰時被打破了,幸好他知道該如何寫水符,他們又在海上,否則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怕早就渴死了。
「你知道,事情不會一直都那麽簡單的。」
這話,驀地就脫了口。
他聽了,也沒問她在說什麽,像是早已料到,早已知曉,她會這麽說。
手上的筆一停,他擡起眼,看着她,柔聲開口。
「我知道。」
「這些日子,遇上的都不是什麽大妖,當然更非魔人等級,若同我一起走下去,将來終有一天,他們都會死于非命,你也是。」
他瞅着她,道:「妳并不知道。」
「你若真這麽想,就是在騙自己。」她将視線撇開,看向樓下市街,精力充沛的樂樂,不知何時已拉着胖子和小白臉沖下了樓,要他倆陪着一起去逛逛。
「妖魔争我,如争香肉。」阿澪冷冷的看着,說:「再好的運氣,也會有用完的一天,等那日到來,等你看着他們一個一個,死在你面前,你必會悔不當初。」
他沒有回答,只是沉默,教她扯了下嘴角,無聲諷笑。
一顆心,卻微微的疼。
她想起身下榻,回頭卻只見他不知何時已擱筆來到身邊,擡手輕撫她的臉。
阿澪一僵,仰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屏息。
他垂着眼,黑眸映着她的容顏。「妳知道,事情不總會朝着最糟的方向走的。」
那澄澈的眼眸,像是看進了她的心。
阿澪把臉撇開,再次看向窗外,卻感覺到他在身邊坐了下來。
那男人就是坐下了,卻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陪她坐着,一塊兒看那市井大街上的人們來去,看夕陽西下,看晚霞滿天。
未幾,炊煙袅袅。
一盞又一盞的燈籠接一一連三的亮了起來,一路蜿蜒到海邊。
港口的船也點了燈,教燈火映在一張又一張的船帆上,讓那兒看來竟比市街這兒還亮。
然後,一輪明月,爬上了船帆,懸在夜空。
晚風徐來,帶來遠方樂音。
「這夜,挺美啊。」
他說着,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回他,卻也沒縮手。
眼前的一切,是很美,美得有如一幅畫。
那一夜,她沒下地,就倚在這靠窗的榻上,身旁的男人陪着她一起,看這城,看那月,看千百船帆,看人來去。
夜漸深,燈滅了,星子卻爬滿了天。
這一刻,心安且靜,她不思不想,只枕在他肩頭,看着這沉靜的夜。
當風卷雲來,她已合眼睡去。
「哇啊——哇哇——」
大清早,娃兒的啼哭聲驀然響起,回蕩在清冷的空氣裏。
阿澪睜眼不見那男人,卻聽到窗外樓下除了有娃兒哭鬧,還有人在說話。
她起身探看,只見天未亮,悅來客棧門前,已有大批人潮開始聚集。
那些人有老有少,看來也不像是要來這客棧吃飯打尖,但客棧跑堂的小二,辦事的夥計,已經起了個大早,在關照客棧前這扶老攜幼的隊伍。
經過這一年的經驗,阿澪早已見怪不怪。
以前在鬼島,他每隔一陣就會出島,消失個幾天不見蹤影,她總好奇他跑哪去,後來他自個兒說去幫他二師叔跑腿,她還以為事情就是如他所說,到這一年,跟他一起搭船沿海而行,她方知那些年,他出門到底在做啥。
也不知這男人是從何時開始的,這些年,他似乎每到一處,就會替人免費義診。
他是人,可他師弟卻是獸人,能日行千裏,一夜來回。
他那沒人性的師叔,那些年幾乎教他跑遍了各地,光是要替鳳凰樓主跑腿已經不是尋常人能吃得消的活,他竟還有那空閑幫人義診,而且有些地方顯然
還不止去了一次,就如廣府這兒,擺明了就是定點常來之處,才會教這客棧跑堂們一見他就萬分熱切,又對義診此事那般熟練,眼下還聚了那麽多等待看病的男女老少。
果然,她再一細聽,就聽到人們嘴裏聊的、說的,都是他。
洞庭應天堂的宋家少爺,昨日入住悅來客棧的消息,經過這一夜,怕是早已傳得大老遠,才會讓人攜家帶眷的前來排隊。
悅來客棧的跑堂們,沿着隊伍分送着清粥小菜,若遇病重的,老幼傷殘的,還提供板凳,好讓那些人歇息。
她沒再多看一眼,回身到鏡前梳洗,方套上了外衣,走出房門。
昨日還十分寬敞空曠的天井中庭裏,此刻已堆滿了一箱箱藥材,廚房大竈上,煮的不是美食佳肴,而是各種湯藥。
到拐個彎,來到大廳二樓廊上,只見下頭原本讓人吃飯喝酒的廳堂,雖擠了滿滿的人,卻非來吃飯的客人,而是待診的病患。有些病患坐在板凳上,有些病患躺在茵席上,身上不是插着銀針,就是安着以艾草燒熱的竹筒。
教她意外的,是幫人看診的大夫,除他之外,還有別人。
看那模樣,也是大夫,取穴下針的工夫倒也利落,在他身邊除了病人,還有幾位年輕的大夫,在他把脈看診時,一邊專注的聽着他與病人的問答。
「阿澪姑娘,早。」
她站在欄杆邊往下瞧了一會兒,就看見胖子從另一間房門走了出來,同她打着招呼。
阿澪瞧他一眼,沒多加搭理,但那圓滾滾的家夥還是晃到了她身邊,同她一塊兒瞅着下頭大廳裏熱鬧的景象。
「這兒的人還真是一次比一次多啊。」胖子手裏拿着一肉包子,邊吃邊道:「虧得爺有心,剛開始他說要辦義診,還沒多少人理咱們的,就當咱們是來騙錢的神棍,要不是打着悅來客棧的招牌,八成是不會有人理的。」
「你以前同他來過?」
「來過啊。」胖子點點頭:「年年都來的,每回辦完樓主交代的事,都會多留上三日義診,第一年還沒啥人理,可爺醫術好,又不藏私,後來除了來看病的,漸漸也開始有大夫生徒主動來幫把手,想和他學上幾手。」
她聽了,沒再搭話,只垂眼看着樓下那正替人接骨順筋的男人。
胖子吃完一顆肉包子,又從懷裏掏出另一顆肉包子,繼續吃。
「說起來,他第一次同我說要辦義診時,我還吓了一跳,鳳凰樓幾位爺裏,他打小性格恬淡,從來不是什麽多事之人,也不愛沽名釣譽,突然說要辦義診替人抓藥看病,還讓客棧裏的夥計大肆去嚷嚷,我剛開始還不知他在搞什麽,有一回我問他,妳知他同我說啥?」
她沒應聲,可旁邊這家夥倚在欄杆上,就自顧自的說了。
「他說,咱們其實命很好,因為命好,所以才能在這兒好好睡上一覺,好好吃上一餐,若當年投錯了胎,你我都有可能是在場這些孤苦貧病之人。所以,他才要辦這義診,因為誰知道下輩子,會不會他動作慢點,就不是少爺,而是路邊沒錢看病的小乞兒呢。今兒個他幫了人,說不得改天他需要幫忙時,人也來幫他的。」
胖子說着,扯了下嘴角,道:「那時,我還想這爺也太閑,才有辦法想到下輩子去,誰知道第二年,我同老大出海,對了,我老大就是同爺拜把的那位楚騰,妳應該記得吧?就他在大運河上扮的那個。總之呢,我運氣不好,在海上遇上大風大雨,意外落水,等我醒來,人已在悅來客棧,還以為自己作夢呢。結果竟是一位曾來看過義診,給他治過病的漁夫将我撈了起來,他見過我在爺身邊煮湯藥,這才把我送到這兒來。」
他瞧着樓下那醫術高明的宋家少爺,把最後一口肉包子也塞嘴裏,才道:「那漁夫前一年,腿腳上長了疔瘡,整條腿差點爛掉,若非爺,別說是腿,怕是連命也保不住。結果給他一看,命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就腿上被刮掉了一點肉,但仍能行走打漁,從此把爺當成了活神仙。他若沒開義診,那漁夫也無法繼續待在船上,胖子我怕早就被閻王爺給收走了,哪還有命活呢。」
說着,胖子笑了笑,道:「從此之後,這爺想多留幾天,那就是幾天,他想幹啥就幹啥,胖子我一個小屁都不敢亂放。」
「那不過是巧合罷了。」她淡漠的說。
「便是如此,我欠了他一條命是真的,就如阿布,定風也一般。」
她一怔,再次擡眼。
「咱們這兒每個人,都欠了他。」他用那烏溜溜的小黑眼看着她,噙着笑道:「沒有宋家的少爺,咱們幾個早就一命嗚呼了,所以就是哪天哪日,咱們就此挂點了,也不過就是把命還給他罷了。」
阿澪聽了,方知昨夜,這人全都聽見了。
顯然這胖子不只廚藝好,內力也極深厚,方能隔牆也能聽聞倆人對話。
「是人終有一死。」他看着她,笑咪咪的說:「所以方要好好珍惜把握,有酒當喝,有飯當食,莫要多思多想多煩憂啊。」
說着,他方哼着小調,搖擺着肥胖的身子,一路晃下了樓,到廚房忙活去了。
她沒跟着下去,就杵在欄杆旁繼續看着,然後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在替手邊病人接骨順筋之後,昂首擡眼朝她這兒看來。
一抹溫暖的笑,上了他唇,入了他眼。
讓心,又跳。
晨光輕輕,從頂上的天窗灑落。
他無聲張嘴,同她說。
早。
她幾乎能聽見,他的聲在耳邊輕響。
看着他澄淨的眼,她喉微緊,那字就在唇邊,差那麽一點就要脫口。
驀地,下一個病人在這時走到他跟前坐下,他這才把視線拉了回去,同那人把脈問診。
她回過神,想走開,離開這充滿了痛苦、不安、恐懼之處,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感覺到那些患者的無助。
生了病的人,就是不将苦痛說出口,那情緒卻仍無比鮮明,充塞一室,教她不适。
可經過樓梯口時,她卻聽到他安撫人們的話語,讓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那聲無比沉靜,教人就是聽聞着,也安心。
不知怎,再舉步,沒回房,卻下了樓。
下樓做啥呢?她也不知。
可就是一路走到了他身後,看着他替一個又一個的人看病,為人寫下一張又一張的藥單,不時還得一心二用的回答一旁年輕大夫的問題。
旁邊又有負責抓藥的生徒拿着藥單跑來等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