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我也希望我是在開玩笑。」宋應天看着阿澪和白露一起到胖子屋外,拿水缸裏的水洗着蘿蔔,淡淡道:「二師叔應該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吧。」
說着,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道:「說不定,他老人家早已知道,要不你覺得我祖師爺為何要寫那《魔魅異聞錄》呢?又為何不許二師叔回京,反要他退到江南,在揚州蓋那鳳凰樓,要他不只做人間生意,也同鬼差地府打交道,好平衡陰陽?」
蘇小魅一陣無言,嘆了口氣,歪着身子,擡手支着老臉,道:「我只是個小老百姓,哪能知道那些高人高來高去是在想些啥?」
阿澪在這時朝他又看一眼,他對她再笑一笑,安她的心,方開口再說:
「還能想什麽,就想平安啊。」
蘇小魅聽了,一扯嘴角。
「也是啊。」
瞧着阿澪重新垂眼做事,宋應天方緩緩再道:「若我的推測沒錯,當年那場大戰,神族雖然贏了,卻贏得很辛苦,大傷元氣,才沒能一次将那些妖魔全收拾了。說起來我祖師爺和外公的先祖是有些關系的,他倆該也是楚人巫顆之後吧。鬼島本叫九島,楚人崇尚九鳳神鳥,後因楚亡,楚地神鳳被降格為鳥妖,九這字方被轉為鬼字,這是為避禍才改的,以鬼相稱,便不再神聖,朝中帝王方不會再有忌憚。白家世世代代守着鬼島,也因祖上與龍族有約,說好聽一點是給其一族生活的龍界,但退一步看,不也是把龍族限制在其中嗎?」
蘇小魅一怔,擡眼看他:「你覺得鬼島也是一處供奉地?」
他點頭,道:「形式上雖然不一樣,但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至少都用某種方式,讓非人退出了人界。」
這樣想起來,好像也沒錯。
「若各地的供奉地都如鬼島,那事情倒也好辦。」蘇小魅說。
他聞言只笑着又道:「我想有大半供奉地,都早已被毀了,所以當今這世上才那麽多妖魔橫行。」
這話教蘇小魅撐臉的手又一滑,「不會吧?」
「也之所以,我祖師爺才會讓二師叔創建鳳凰樓,非但在各地蓋分行,還到處都建了悅來客棧,為的就是要打聽消息和用最快的速度控制情況。」他說着,提起茶壷,雖然手微抖,倒是勉強能将茶壺提起倒了一杯茶水,可惜到最後仍逸出了一些,但總也比之前又更好上一些了。
Advertisement
聽聞此言,蘇小魅除了幹笑,還是只能幹笑了。
宋應天看着阿澪和白露開始一起将蘿蔔切絲,知道她倆要做蘿蔔糕,一時半刻還忙不完,便同蘇小魅說:「蘇兄,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宋應天拉回視線,看着一旁相處了十多年,早已宛如親兄弟的男人,傾身說出自身要求。
蘇小魅眼也不眨的聽着,聽到了最後,他什麽也沒說,只回了一個字。
「好。」
宋應天看着那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的男人,喉微緊,這不是容易的事,就是拒絕了也很正常,可這男人還是答應了。
他往後靠回椅背上,看着忙着做蘿蔔糕的白露和阿澪,噙着笑,啞聲說:「大恩不言謝,一會兒我多讓兩塊蘿蔔糕給你。」
蘇小魅聽了哈哈大笑,「算你行,就兩塊蘿蔔糕吧。」
他聞言也笑,邊咳邊笑。
阿澪擡眼看來時,只見那兩個男人,不知為何笑得停不下來,但見他真心笑開了懷,她也就沒過去查看。
她知,能再見到白露和蘇小魅,他是真的很開心的。
風悄悄又起,帶來了一絲暖意。
胖子拿來磨好的米漿,架起兩只大鍋,一鍋用菜油炒起蝦米、香菇爆香,另一鍋煮了水,擱上阿布前陣子做的蒸籠,拿濕布墊上先備着。
阿澪和白露一塊兒切好了蘿蔔絲,看胖子大鍋翻炒那蘿蔔絲,再倒入米漿攪和煮滾,直到兩者混合熟透,方再将蘿蔔米漿一塊兒倒入一旁蒸籠裏。
蘿蔔糕的香氣随蒸氣飄散,不一會兒就把阿萬、孟夏他們幾個都引了過來。
那一天,歡聲笑語不停。
不絕于耳的歡笑聲,日夜持續着,一直到過年後,都如此。
蘇氏夫妻在這兒過了年,又留了大半個月,才在過完元宵後,回洞庭去了。
春芽萌發時,或許因為見到蘇小魅和白露,他心情較之前更加輕松許多,身體情況也随之改善。
阿澪日日陪他散步,春暖花開時,先是只在小院裏走走,到了夏天,兩人已經可以走到湖邊坐一會兒再回來,等到夏末時,他已經能與她牽手沿着湖岸上走好一段路了。
他很喜歡在湖邊散步,看水上人家撒網捕魚,看路邊農家耕田插秧,看放牛的孩子牽着老牛走過田邊,看少年們在夏日豔陽中,争相沖過兩人身旁,跳入湖水中濺出老高的水花,互相潑水笑鬧嬉戲。
那是十分太平的日子,最刺激的事,不過就是有一回兩人去草市時,遇到一位婦人拿着雞毛撢子追打自家頑皮的孩子。
随着他身體的好轉,她不安的心也漸漸定了下來。
除了散步和泡腳,她也日日為他梳頭、按手。
起初,是他總會在睡前以十指為她梳發,說是要練習活動手指,她沒阻他,這男人為她梳發,她總能很快放松入眠,後來幫他淨身洗頭時,無端想起那年銀光幫他梳頭,便也忍不住為他梳起發來。
那時,她見了不知為何心口就有些悶,如今想來,才曉得那會兒,早已為他動了心。
梳頭呢,這般親密的事,他也不避個嫌。
「獸人可愛吃醋了。」她梳着梳着,忍不住叨念起來,「你下回,別再讓銀光給你梳頭了,省得哪天你那獸人師弟醋勁大發,一口把你給吞了。」
「欸,我也驚着呢,每回總提心吊膽的。」他聞言噙着笑,神色自然的說:「以前我不好推卻,如今有妳幫我梳頭,自然不需勞煩銀光了。」
阿澪一聽,小臉莫名紅熱起來,幸好他一臉閑适的看着前頭,不會見着。
她輕哼一聲,陪他坐在樹下茵席上,一邊繼續替他梳頭。
這日,趁着風輕日暖,她幫他洗了頭,和他一起坐在屋前小院的樹下納涼、梳頭。
阿布不只替他鋪了茵席,還搬來雲頭桌案,胖子更是熬了藥茶擱在桌上,定時不忘來添個糕點、水果,韋定風帶着蘇裏亞正在屋頂上檢查修補滲水的地方,孟夏在另一頭砍柴,阿萬在另一座小院裏架起了竹竿,幫着羅衣曬起剛洗好的床單和衣裳。
夏蟫在樹上唧唧作響。
陽光穿林透葉,輕輕灑落,每當風起,那一束束的光線便會随風擺動。
這日子多安适。
她慢慢替他梳開了發,直到他長發都幹透。
半個時辰後,阿澪把擦發的濕布和水盆拿去清洗,回來時只見他拿出了文房四寶,正在磨墨。
這男人的雙手,還是沒什麽力,但她知他想重新提筆寫字想很久了。
阿澪走上前去,問:「你想寫字?」
「嗯。」他瞧着她道:「小字雖然寫不好,但寫幾個大字應該還是可以的,多寫幾次,總會有幾個能看的。」
她沒阻止他,只朝他伸出了手,「墨條給我。」
他聽了,微微一笑,從善如流的把墨條給了她。
阿澪替他磨了墨,看他慢慢蘸了墨,落筆寫字。
筆雖輕,要提筆寫字卻比一般拿東西更難,動作更精細,他一筆落下,一筆一畫的寫,雖然有些抖,橫豎寫來竟也還可以,但到最後那一筆,要轉筆提勾時,一個不穩,筆杆差點從他手中松脫。
她沒想便握住了他的手,幫着他一起握住了那支筆。
他側着臉看她,她對他挑眉,他揚起嘴角,笑了。
跟着,便同她一塊兒轉筆,把那最後一筆一起寫完。
那是一個風字,看來萬般自由舒暢。
他将宣紙往上推,想再寫一字,她欲縮手,卻聽他道。
「陪我一起吧。」
她擡眼看他,見他黑眸帶笑,便又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同他一起練字。午後微風中,兩人在樹下,一筆一畫,一撇一捺的寫。
白雲在藍天上拉成了絲。
夏蟬仍唧唧。
不遠處,幾個人見了那在樹下一同寫字的男女,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若非知情,真會以為這倆人是哪來的神仙眷侶。
風悄悄的拂來,又悄悄的溜走。
瞧着他倆,曬衣場那兒,阿萬握住了羅衣的手。
羅衣沒看他,就只是與他十指交扣。
人生苦短,真的很短啊。
立秋那日,宋應天吃完飯,喝完了藥,才在床上午睡片刻,忽然心中一動,察覺到有個人闖入了他設下的結界法陣,而且完全沒有引起任何異動。
他微微一愣,從床上爬坐起身。
阿澪因此醒了過來,跟着要起身,他按着她的手。
沒事,妳別起身。
她挑眉。
外頭來了位客人,妳留這兒好嗎?我不想人知妳在這。
阿澪看着他,順從的坐回了床上,她很清楚,他不讓外人看見她,當然是為了避免麻煩。
這兒不比鬼島,所設的法陣沒那般強大,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朝她微微一笑。
妳躺下再睡一會兒吧。
她沒躺下,只坐在床邊,看着他套上外衣,推門走了出去。
宋應天一跨出門坎,便回身将門密實掩上,朝樹下的茵席走去。
這幾日,天清氣爽,沒下雨,他們也就沒将茵席桌案收起,反正天天要用,收了也是還要再拿出來。
桌案旁,小爐裏火炭已熄。
他拿着蒲扇,重新生起了爐火,煮了一壺茶。
茶湯快滾時,一名身穿黑衣長袍的男人從竹林那兒的入口走了進來。
幾乎在第一時間,蘇裏亞手持長劍出現,但胖子更快,一閃身拿大鍋擋住了蘇裏亞的長劍,沒讓他攻擊來人。
「沒事,沒事,是客人。」
胖子一手提着大鍋,一手一把抓住那笨鳥的手,笑咪咪的看着那來人說:「秦老板,不好意思,蘇裏亞是新來的,不識得你,你別介意。」
話落,他便頭也不回的抓着蘇裏亞往自個兒屋裏去。
男人對眼前的一切,不驚不懼,方才長劍砍來,他連眉頭都沒擡一下,就只是徑自往前走,如今胖子抓着蘇裏亞離開,他也沒多看一眼,就繼續朝宋應天走去。
這被稱做秦老板的人做着書生打扮,全身上下唯一看來貴重的物品,就是系在腰側的墨黑平安牌,說起來這人雖然樣貌異常俊秀,但穿的也不是什麽上好绫羅綢緞,可不知為何,卻散發着一股教人不敢直視的氣息。
宋應天不是第一次見着這人,許多年前他曾和秦老七一起,匆匆見過這人一回,當時他還什麽都不清楚,只知秦老板是地府的人,而且顯然來頭不小,地府的人見到他都畢恭畢敬的,就是平常油嘴滑舌的七爺,被這人看上一眼,也會立刻閉嘴。
當男人來到眼前,宋應天擱下蒲扇,露出微笑。
「秦老板,抱歉,寒舍家徒四壁,沒什麽好招待的,就只有銀光前兩日讓人送來的新茶。」他說着,伸手朝桌案另一頭茵席上的蒲團一比,「你若不嫌棄,就這兒坐一會兒吧。」
男人垂眼看着他,撩起衣袍,盤腿坐了下來。
宋應天見了,方提起茶壺,替自己和這男人各倒了一杯熱茶。
男人伸出一雙白玉般無瑕的手,接過那杯茶,在秋風中,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
這家夥沒說明來意,就光顧着喝茶,他也沒催他,便也小心翼翼的拿起自己那杯熱茶捧着,慢慢喝了一口,讓茶香沁鼻入心。
兩個男人就這樣坐在樹下茵席上,慢慢喝着茶。
奇怪的是,有那麽一個片刻,他幾乎忘了,這人是為何而來,只感覺到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識,好似許久之前,兩人也曾這般坐在一起,靜靜喝茶。
他試着回想,那畫面卻模糊不清,但那熟悉的安适感卻揮之不去。
「我們之前曾見過嗎?」
這話,驀然脫口。
那姓秦的男人,擡起了眼,用那雙深黑的瞳眸朝他看來。
半晌,他方淡淡開口回了一句。
「多年前,在下曾同愚弟一起,與宋公子見過一面。」
他記得這事,可他問的不是這,他相信秦老板也心知肚明,可這人這般閃避,反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但他只笑了笑。
「我記得的也是這般,但不知為何,總覺得與秦老板一見如故,方會如此相詢,秦老板切勿介懷。」
眼前男人聞言,一張俊臉還是沒什麽表情,但那雙黑眸卻湧現一抹淡淡的情緒,可那情緒一閃而逝,很快就消失了。
宋應天噙着笑,沒再追問,只道:「不知秦老板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老七同我說,去年蘇州這兒,有妖魔作亂,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他點頭,坦然道:「在下便是那時受的傷,方會隐居此地養身療傷。」
「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請教。」秦老板擱下茶杯,直視着他的眼。
「秦老板但說無妨。」他伸出手,笑容可掬的說。
「去年群妖聚集,只為追一黑衣女子,她遭群妖抓住時,有一人及時趕到,引天雷落下,那人可是你?」
這男人說得如此詳細,恍若人在現場,親眼目睹那般,教他心頭一驚,但他不動聲色,只點頭承認。
「那人确然是我。」
「你可知,那黑衣女子後來去了何處?」
他眼也不眨的微笑回道:「實不相瞞,在下學藝不精,當時已受重傷,僅憑一口真氣撐着,引動天雷之後,便已氣盡昏了過去,若非我師兄妹來得及時,只怕我早喪命在太湖底。我再醒來時,已是隔日清晨,七爺那時已來了,所有的妖怪都教他收去,他該要比我更清楚其女下落方是。」
秦老板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失望。
他見了,心念一動,不禁試探性的再問:「秦老板,不知你何故要找這女子?或許我能請銀光多個心眼,注意一下。」
秦無明看着眼前男人,薄唇微抿。
他已尋那巫女超過千年,雖然他能在事後從罪人魂魄中看見其生前記憶,老七也會幫他査看業鏡,但那通常不是最新的消息,因為如此,總也會慢上一步,鳳凰樓是當今人世間消息最快的商家,若能因此得到她的消息,也未嘗不可。
眼前這人,非但是鳳凰樓樓主的師侄,且一生救人無數,若是此人,說不定真能助他尋到那千年巫女。
思及此,他心一定,便道:「此女名喚澤,為一巫女,我尋她只為私事,若你能助我尋獲此女,将來你若有所求,我定會盡力做到。」
「我若尋獲此女,你定會應我所求?」宋應天眉一挑,問。
「是。」秦無明眼也不眨的點頭允諾。
「便是尋獲時,我已不在人世,也算數嗎?」他再問。
秦無明一揚眉,方道:「是。」
聞言,宋應天黑眸炯炯,嘴角微揚,抱拳開口。
「既是如此,在下必定不負秦老板所托。」
秦老板走了。
宋應天仍坐在原地,鐵茶壺白煙袅袅,散發着茶香。
前幾年,秦老七喝醉時,曾不小心說溜了嘴,把他大哥縱放龔齊出世,犯了天規,是以地府的人方找不着那千年巫女的事說了出來。
他想再問清楚些,那家夥已睡死過去。
可那短短幾句話,已讓他得知,秦老板犯了天規,事情和龔齊有關,而且地府的人和秦老板都在找阿澪。
那些年他幫二師叔跑腿,貪的就是能接觸妖魔鬼怪,也能有機會和地府的人打交道。
後來,他終于等到一次機會,跟着七爺一起下黃泉,入閻王殿,查看生死簿。
閻羅判官生死簿上,她的名有生無死。
阿澪不死,魂魄不離體,便不能拘。
不能拘,不代表不能罰,阿澪千年不死,早壞了規矩,地府的人方會派人找她,就像地府的人派鬼差入世捉妖,都是為了維持那規矩。
秦老七便是其中一位鬼差。
深吸口氣,宋應天将左手在桌上翻轉,定心凝神,不久他那蒼白的掌心上,慢慢滲出浮現一黃銅圓牌,起初那圓牌很薄,上頭的模樣也不清楚,但漸漸的,随着他額上冒出的冷汗,它變得越來越厚,上面的圖案也變得更加清楚,宛若鑄刻而成。
那是一只回頭鳳凰,鳳凰中間,有個令字,和他随身挂在腰上的一模一樣。
只是當年他的銅牌,是祖師爺給的。
如今這,是他用自個兒的氣血精魄做的。
天地有規,罪不能替,過不能代償,為他人受。
許多年前,祖師爺就曾同他說過這規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為她化解那罪業,就是秦老板也做不到。
她造的業,只能由她自個兒去化解,真心的,打從心裏的,願意去解開那個結,去彌補犯下的過錯和罪業。
可這需要時間,要讓她放下千年惡恨,需要時間,要讓她原諒當年出賣背叛她的龔齊,更需要時間。
他也需要更多時間,來搞清楚這一切,來找到解開她體內血咒的辦法。他知自己能做的不多,就是他能藏得了她一次兩次,也藏不了千年萬年,她終有一天會被找到,而她已受了太多苦難,他不想她被拘至無間受苦,只能想個法子保她,為她争取她所需要的時間。
這面以他氣血精魄所做的鳳凰如意令,便是他想出的法子。
他相信她終能放下,學會原諒,願意去彌補那過錯。
終有一日,她定能如此。
握緊那面成形的銅牌,他欲起身,一陣暈眩卻驀然襲來。
他扶着桌案,閉上眼,苦笑着。
欸,或許他還是太急、太勉強了。
他坐回藺草編織的蒲團上,待暈眩過去,緩過氣來,方再次睜開眼。
豈料,阿澪不知何時已來到眼前,她安靜的跪坐在他跟前,向來冷若冰霜的小臉,透着掩不住的擔憂。
「你還好嗎?」
「只是有些累了。」他勾起嘴角,把手中緊握的銅牌,給了她,「這妳收好。」
她看了,微微一怔,秀眉微擰。
「我不需要這。」
「我知道,可妳說的沒錯。」他笑了出來,只道:「人都是自私的。」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來,将溫熱的銅牌放入她手心,凝視着她的眼。
「我也是。」
她無言,只感覺到他微涼的手,覆在她手上,柔聲開口。
「方才那客人是從地府來的秦老板,他不是尋常陰間鬼差,我同他談了一筆交易,那讓他将來會欠我一筆債,之後妳若有所求,便能以此令牌召他前來。」
這話,教她一愣,小臉刷白,匆匆說:「你身子已好上許多——」
「這世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堅定的打斷她的話,覆握着她的小手,道:「哪天妳若有所求,就召他來吧。只要他能做到,他會答應妳所有的要求。」
阿澪看着他,問:「他能起死回生嗎?」
「不能。」應天苦笑,回道:「若天命已盡,他便不能多加幹涉,天地有規才成方圓,就是地府閻羅也得遵守那規矩的。」
雖然早已猜到,她瞳眸仍是為之一縮,「那我要這何用?」
「妳會想到的。」他看着她,微微一笑:「總有一天,妳會想到能用它做什麽的。再者,這鳳凰如意令在這世間也很好用的,鳳凰樓的人,見此如見我,咱們将來行走江湖,到哪都能白吃白喝,豈不挺好?」
看着他臉上的笑,眼中的情,她不由得握緊了那銅牌。
她不稀罕到處白吃白喝,可他那一句,見此如見我,卻莫名入了心。
見她握住了那銅牌,他唇邊又漾出一抹笑,不由得在秋風下,傾身低頭偷了她一個吻。
阿澪沒料到,紅霞飛上雙頰,擡眼只見他噙着笑,挑眉看她。
「你——」
「我怎麽?」
她粉唇微啓,想念他又不知該念他什麽,只覺臉更熱。
他見了,笑得更樂,跟着竟當着她的面,又再次緩緩傾身過來,她瞧着他,一時只覺心頭狂跳,臉耳都熱,可不知怎,卻無法退開,只屏住了氣息。
他的唇,在秋日午後,又一次悄悄拂上了她的唇。
這一吻,又徐又緩,厮磨溫存,教他冷涼的唇,都染上了她的溫熱。
她能聽見他的笑,感覺到他的心跳,當然也沒有錯過他的嘆息。
「欸,這一季冬,都不知該怎過啊?」
她面紅耳赤的伸手想推開他,可臨到頭,抵着他胸口的小手卻沒真的用力。
他的心在跳,在她掌心下跳。
能想到那上頭,多少代表他身體确實是更好了些。
僅僅是如此,就教她心安不少。
于是不由得将小手在他心口攤平開來,撫着他的心跳。
「阿澪,好久沒聽妳彈琴了,妳彈一曲給我聽吧。」
她擡眼看他,喉微緊,點了點頭,起身去取來年初時,白露特地讓人送來的玄姬。
秋日午後,她按弦輕抹慢挑,彈奏一曲。
琴聲清雅幽長,淡淡飄散在秋色裏。
他倚桌撐頰聽着,未幾,合上了眼。
風悄悄又來,揚起他的白發,當一曲奏畢,有那麽好一會兒,他一動不動的,阿澪心頭一顫,眼前的男人在林葉清透的光線下,看來有些透明,好似随時就要消散。
她朝他傾身擡手,卻不敢真的觸碰他。
明明就在眼前,只隔一寸就能确定,這一剎,卻好怕……
驀地,他睜開了眼。
她喘了一口氣,淚水瞬間奪眶,滾落粉頰。
應天見了,眼一緊,不舍擡手撫着她的臉,拭去那淚水,然後長臂一舒,溫柔的将她輕輕摟進了懷裏。
那一夜,他洗完澡後,看她在燈下,小心的以紅繩将那銅牌系好,挂上了脖頸,垂在胸口貼身戴着,一顆心又更安了些。
他答應會幫秦老板找她,沒說要花上多久時間。
只要将來阿澪以這鳳凰如意令召喚秦老板,便會是他助秦老板找到阿澪,在她召喚秦老板的同時,秦老板便能找到她,秦老板欠他的債也會同時成立。
他這一招很險,有些奸巧。
可他也只能這麽做了。
人算不如天算,算不過天,可他無論如何,也要試上一試。
為她試一試。
他能為她做的,真的不多,如今秦老板的承諾,補上了他最需要的一塊,他剩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看着眼前那在燭光下的女子,他在她擡眼時,對她露出微笑,伸出了手。
她看着他,在靜夜中,朝他走來。
這一生,他不求更多,不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