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秋去,冬來。

在灰蒙蒙的蒼天尚未降下今年第一片飛雪時,太湖上的水上城市早已散去。

沒人知道中間那兩艘船是何時離開的,知道的人也不曾提起,住在湖邊的鄉民只知長年占據在這兒的妖怪們全都消失了,人人都當鳳凰樓和四海航運的人是活菩薩,他們不只打跑了妖怪,還在這兒開了分行,召了當地工人蓋了倉庫,教這兒一時熱鬧了起來。

于是,也沒人多去注意其他了。

都要入冬了,與其多管閑事,還是快快上工,領錢備糧,準備過冬才是要緊事。

人們搬土燒磚,興建屋舍,捕魚獵鴨,不只臉上笑容滿面,心頭更是輕松,到入冬時,已恢複了往日興隆的景象。

午後,一名身穿青衣的姑娘站在湖邊,看着遠去的黑船。

姑娘不是別人,就是阿澪。

看着那最後一艘離開的黑船,她心知冷銀光有多麽用心良苦。

那女人大費周章的讓黑船分次離開這兒,是為了轉移妖怪的注意力。

那夜雖然風強雨急,他又以雷電擊昏了湖上所有的妖怪,還是有了漏網之魚。

白塔巫女在蘇州出現的事,最終仍是傳了出去。

縱然鳳凰樓名聲在外,仍難保不會有妖魔想以身試法。

所以冷銀光方在夜裏偷偷将他送上了岸,過了十天半個月,再讓人陸續散了,各自撤去,不教人瞎猜白塔巫女是否仍在蘇州這兒。

鳳凰樓的人對如何處理妖怪、如何善後,都萬般熟練,教阿澪明白,鳳凰樓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普通的商家。

她将視線從遠去的黑船上拉了回來,提着剛和附近種蓮荷的人家買回來的蓮藕,轉身走回身後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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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青翠的竹林,拐了個彎就能看見幾棟屋舍和菜田出現在眼前。

她與他住的那一戶,就在其中一間。

那屋不大,開門就見床,廚房在隔壁小間,放了水缸、櫥櫃,加上爐竈,剩下的地,也僅能容一人轉身而已。

但這小屋,前有小院,後有菜田,也算方便。

若真要嫌,那便是前後左右都有屋舍,有位身形又發福的胖子蹲在前方小院補着漁網,另一位鄰人提着木桶、拿着釣竿,剛推門而出,打算去湖邊釣魚,還有一位獨眼龍正拿着斧頭在某間屋舍前的小院砍柴。

而在自家小院角落,有位心靈手巧的昆侖奴,正在教蘇裏亞用竹子做着簡單的竹籬笆。

雖然從這兒看不見,可她知小屋後還有兩間屋,就倚着山,一屋住了個風華正茂的小婦人,一屋住了一位擅使長鞭的獵戶。

那兩人都姓孟,當然也不是別人,就是孟家姊弟,他的師姊和師兄。

前些日子,他爹娘要離開時,把樂樂也帶走了。

如今他的身子不如以往,已難再分神照顧那丫頭,當然更無心力再教那丫頭什麽,即便樂樂為此鬧了好幾天別扭,最終還是含淚乖乖走了。

臨走的前一天,那丫頭硬是跑來,捧握着他的大手同他說。

「師兄,等你身子養好了,一定要和阿澪一起來黑鷹山看我喔。」她萬般認真的道:「我回去後,定會好好練習,不會荒廢功課,等師兄你來了,我再使給你看,你再來教我如何禦劍喔。」

他笑了笑,只道:「好啊,我身子若養好了,定與阿澪一塊兒去黑鷹山看妳。」

「說好了喔,我們打勾勾。」她小心的勾住他無力的小指頭,再以拇指同他的姆指蓋個章,「師兄會乖乖養身子,樂樂也會乖乖做功課。」

說到這,樂樂聲微哽,卻還是仰起小臉,硬是擠出笑臉來,同他笑着說。

「蓋了章,就要做到喔。」

「好,蓋了章,定會做到的。」他笑着點頭答應。

樂樂聞言,強忍住了幾欲奪眶的淚,卻忍不住傾身伸手環抱住他單薄的身子,「樂樂走了,師兄你保重。」

說完,她方頭也不回的下床跑掉了,可還沒跨出門,她便已哭得臉上滿是鼻涕眼淚。

那丫頭不是傻瓜,也知他是哄她的。

過去三個月,他的身子越加消瘦,原先那一頭烏黑長發也一日白過一日,待秋日将盡,他早已徹底白了頭,之前如子夜般烏黑的青絲全轉為銀白華發。

發是血之餘。

雖然他師兄弟相繼以真氣護住他心脈,教他那張俊臉仍沒有一絲老态,可那銀白發絲卻也顯示出他氣血有多虛,即便他爹送來保命藥丸,也只勉強吊住了他的命。

樂樂同意離開,是因知道自己學藝不精,在這兒幫不上忙,只是個累贅。

所以,樂樂走了,同宋氏夫妻一塊兒搭船離開,引開旁人的注意力,教潛藏在暗處的妖魔,以為他人就在那艘船上。

一艘一艘離開的黑船,皆是調虎離山之計。

沒人會想到他其實沒有走遠,只被送到太湖的另一頭,住在這依山傍水的鄉間小屋裏。

這幾間屋,看似尋常,實際上其中小院、屋舍、菜田、林木的位置,也是依八卦陣式而設,平常人是走不進來的。

真要有人闖進來了,阿萬他們幾個也會攔着。

雖然他情況看起來不好,她知這些人沒有一個真的放棄了。

他也沒有。

即便一日之中,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可該吃飯時他一定乖乖吃飯,該喝藥時也一定不會錯過,就是藥再苦,他也不會剩下一口。

阿澪推門進屋時,那男人正靠坐在床上,端着一碗湯藥。

他的手抖到不行,以至于湯藥都快從碗中濺了出來。

她飛快上前,在他打翻那碗藥之前,扶住了他抖顫的手。

他舔着幹澀的唇,擡眼看她,苦笑。「欸,想說昨兒個能拿空碗,還以為今兒個能成的呢。」

阿澪喉微緊,只擱下那一籃蓮藕,幫着他端着那碗藥,協助他慢慢喝那湯藥,邊道:「都入冬了,你急什麽,是有趕着要去哪嗎??」

「好像是沒哪。」他莞爾一笑,乖乖的喝了一口藥,見她腳邊的蓮藕,不禁問:「今兒個吃藕嗎?」

她端着那碗藥,讓他再喝一口,邊道:「這兒的蓮藕挺不錯的,我想說除了煮湯,還能腌一些起來過冬時吃。運氣好的話,胖子說不得願意做些糯米糖藕讓咱們甜甜嘴。」

「胖子的糖藕确實是一絕。」他喝了藥,喘了一口氣,方瞅着她,噙着笑說:「妳做的腌菜也好吃,酸甜開胃,加了花椒,更香。」

這男人也不是第一回 這麽說,可她仍是覺得窘,脫口便道。

「嘴這麽甜,胖子是在你藥湯裏偷加了野蜜嗎?」

這話,教他低低笑出聲來,然後又咳了起來。

他這一咳,讓她又有些驚。

這幾天,他本來已經不再咳嗽了,但北風一起,寒凍随風而來,他便又開始咳了。

她忙擱下湯藥,輕撫他單薄的背,替他順氣。

察覺了她的擔憂,他回過氣來後,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微微一笑。

「大概是天冷了,加件衣應該就會好些了。

瞧着他的笑,她說不出話來,只能起身從衣箱裏拿來一件皮裘給他披上。

他一見那用上好貂毛做的皮裘,又笑。

「銀光也太小題大作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要給哪個王公貴戚穿的呢。」阿澪第一眼看到也愣了一下,不過她心知冷銀光有多擔心這男人,貂毛保暖,這兒雖在江南,可他身子這般虛寒,不用這貂毛裹着,怕還沒到隆冬臘月,就先給凍死了。

「她沒在上頭給你用金線繡上一只鳳凰,你就該偷笑了。」

他笑笑又咳,不過這回沒咳得那麽嚴重,讓她悄悄松了口氣,只為他披上那黑貂皮裘。

「活像住在北大荒似的。」他噙着笑說。

她瞅他一眼,将他滿頭銀絲從皮裘中撈出來,問:「暖和嗎?」

他拍拍身旁床榻,「妳上來這兒坐着。」

阿澪挑眉,脫了鞋,上了床,坐到他身旁。

「把手給我。」他笑着朝她伸出手。

阿澪不明所以,但仍是把手擱到他手中。

待他把她小手輕輕握在手裏了,他才笑看着她,柔聲說:「現在就暖和了。」

她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覺心好熱。

瞧着他柔情萬千的黑眸,她面紅耳赤的撇開視線,卻沒把手抽回。

敞開的大門外,那幾位多事的鄰人像陀螺一般的打轉,胖子那屋冒出了陣陣香氣十足的袅袅炊煙,阿萬在眨眼間已砍好了柴火,正把它往屋檐下堆,阿布把最後的竹籬笆做好了,孟羅衣像是算好了時間般,駕着小驢車回來。

阿萬一看,便匆匆上前幫忙搬貨,除了日常所需米糧、藥材,那女人還從驢車裏拎下兩籠雞,她把雞給了阿布,讓他全放到竹籬笆中。

母雞們一下地,立刻四散,有兩只還躲到了那竹籬笆中,阿布一早就蓋好的雞舍裏。

他握着她的手,心情愉悅的說:「明兒個要是運氣好,就能有新鮮的雞蛋吃了。」

這男人話聲方落,阿澪就看見阿萬抱了一只山羊下車,教她忍不住接着道:「不只有蛋,還有羊奶呢。」

她才說呢,孟夏從山上扛了一頭黑毛豬回來,韋定風也拎着幾尾肥魚出現。

他見了,噙着笑說:「看來,咱們這個冬天,是不愁餓肚子了啊。」

這話,教她眼微熱。

天冷了,也許她該去将門掩上,可她知,他喜歡看着屋外那些人。

這些日子,他就是能下地,也站不穩,連門坎也踏不出去,待在這小屋,其實很悶的。

她沒去掩上門,今日風不大,讓他看看外頭,也是好的。

阿澪将他冷涼的手拉到膝上,用另一只手一塊兒包着、暖着,陪他一起看大夥兒在門外小院,做着準備過冬的活兒。

那年冬,她是日夜提着心過的。

有時候就連睡也不敢真的睡,就怕一個不小心,醒來時,他已沒了氣息。

雖然兩人說好要賭上一賭的,可他虛成這樣,她就怕一個沒賭成,反倒提早要了他一條小命,寧可先将他的身子養好一點再說。

于是,就這般提着心、吊着膽的顧着他。

興許是連老天都疼惜他是個傻子,臘月隆冬時,連雪也沒下幾回。

就是下了雪,也不多,常常日出雪就化了。

知他不喜成天待在屋裏,她讓阿布幫他在小院裏做了個竹椅,若天放晴,便扶着他到外頭曬曬太陽。

起初他就連坐那椅上也坐不久,一會兒就累了,可漸漸的,每個人都能看出他氣色慢慢好了起來。

只是冬日放晴的日子不多,多數都是刮着刺骨寒風灰蒙蒙的天。

怕他在屋子裏悶壞了,幾個男人常來陪他聊天,他其實也不常多說什麽,就聽着、笑着,累了就直接倚在她肩上,有時就這樣睡了。

那些男人見了,都很知趣的會安靜離開,去做自個兒的事。

孟羅衣也會來陪他,常常來時,手上都會拿着各式零嘴,有時是奶油核桃,有時是糖炒栗子,時不時賞他兩顆,也不多,還真的一天就兩顆,讓他解解饞。

她同他聊的事全是這些年在各地走南闖北時,聽到的各種民間傳說。

阿澪在旁聽着,才曉得原來這女人一直以來就是鳳凰樓的探子,她多年來就随她自個兒高興的四處亂晃,要是聽到了什麽有趣或奇異的事,她就會跑去

查看,把所見所聞都記下來,有時候那就只是人們胡亂瞎編、自己吓自己的故事,但有許多卻是一聽就知道那是妖怪作亂。

若遇妖怪作亂,她便會傳消息回鳳凰樓,讓鳳凰樓主派人去處理。

一天夜裏,阿萬端着一盆熱水進門,剛巧孟羅衣要走,兩個人在門邊遇上。

「大小姐。」

「阿萬。」

有那麽好一會兒,那兩人又僵在那兒。

霎時間,氣氛又變得有些尴尬。

就是不知內情,阿澪在旁看了也知這兩人之間有些什麽,可這時日,除了一句大小姐,阿萬每每看見孟羅衣時,還真就吐不出別的話來。

到頭來,還是孟羅衣主動側過身,讓他先過,他才傻傻的跨過門坎,阿澪見他吸了口氣,轉身張嘴才要說些什麽,可那女人已經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阿萬端着那盆熱水,愣站了一會兒,才尴尬的笑着轉身,把那盆洗腳水送了過來。

坐在床上的男人見了,一臉好笑的瞅着他。

「除了大小姐這三個字,你對她就沒別的話好說嗎?」

阿萬一僵,幹笑着道:「是要說什麽?」

「說你的真心啊。」

這話,讓阿萬更僵了,整個就像一石化的雕像一般,好半晌才幹笑着吐出一句。

「爺你……別開玩笑了……」

宋應天看着那死腦筋,嘆了口氣,好氣又好笑的道:「若非心裏有人,你以為她為何過了那麽多年還沒嫁?你還不清楚她在想什麽嗎?」

阿萬僵站着。

「阿萬,人生苦短哪。」

這話,誰說都沒眼前這滿頭華發的男人來說更有力。

阿萬渾身一震,方一咬牙,放下冒着白煙的熱水盆,匆匆走了出去,就連門也忘了關上。

阿澪上前關門時,忍不住探頭看了一下,只見他繞過了竹籬笆,握着雙拳、硬着頭皮,一副打算斬妖除魔似的,往後頭孟家大小姐那屋走去。

她縮回腦袋,掩上門,落了闩,回頭就見他已自個兒脫了襪,将裸足浸在水盆裏,瞅着她笑問:「他是回屋了,還是去找人了?」

「去找人了。」阿澪走回床邊,蹲跪在水盆邊,拿毛巾小心翼翼的替他洗腳,邊問:「他倆是怎麽回事?」

「阿萬出身低微,覺得羅衣是大小姐,他只是個被賣給二師叔,簽了賣身契的奴才,高攀不上将軍之女,他一直跨不過心裏那道坎,年輕時始終沒把羅衣的話當真,他原以為她是開玩笑的,終有一天會嫁人,哪知道她就是死心眼,一晃眼二十年都過去了。」

「旁的人都知嗎?」她想起之前在黑船上,每回他倆在一起,旁邊的人全都等看戲似的模樣,忍不住問。

「是啊。」宋應天輕笑:「旁的人都知的,阿萬自個兒也曉得,只是事情拖久了,就越來越不知該如何開口吧。」

他低頭看着她捧着他的腳,慢慢擦洗,一根腳趾頭接着一根腳趾頭按摩,讓他冰冷的腳尖全都慢慢暖熱了起來。

這幾個月,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一雙手和廢掉了沒兩樣,她不只幫他洗腳,喂他吃飯喝藥,替他梳發穿衣,還日夜陪在他身邊,什麽事也幫他做好,有時他夜半醒來,她也總醒着,知道他口幹不适,便會替他倒來熱水,曉得他畏冷,就會下床抱來另一床新被。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擔憂,她怕一個不小心,在她不注意時,他就會咽了氣。

因為如此,更不舍教她孤身一人,怎麽樣也要撐着這一口氣。

他同她說想一起活,是認真的,便是要喝她血也無妨的,可即便他身子真好了,恢複健康,真到了能喝她血之時,也不表示他就真的能存活下來。

他就怕她到時承受不住——

「別想了。」

她短促嗄啞的聲,驀然脫口。

他一怔,就見她低垂着腦袋,沒再多說一句,只是拿來幹布,小心仔細的替他擦幹雙腳,方端着水盆到外頭把水倒掉。

當她再回來,眼中仍有可疑的水光,教他心緊。

她沉默的脫去厚重的冬衣,道:「挪進去些。」

他往床裏挪移身體,她方上了床,替他解開皮裘,挂到一旁牆上。

看着她蒼白的小臉,他想開口說些什麽,她卻比他搶先了一步。

「你若沒撐過去,我定會等的,等你輪回轉世。」

瞅着她執着的黑眸,他不由得擡手,輕撫她的小臉,他的手仍無力,會微微的抖,可她也擡手覆住了他的手,主動把臉偎進他的掌心裏。

「我會找到你。」她凝視着他,道:「所以,你別想了,別想那些之後的事,現在只要好好的吃,好好的睡,把身子養好就好。」

這話,讓眼微熱。

看着眼前這已不知幾日夜沒好好睡上一覺的女人,情不自禁的,他擡起微顫的左手,拔去她發上的簪,讓她烏黑的青絲散落,再以有些不聽使喚的五指緩緩将其梳開。

阿澪愣了一下,粉唇微啓,就聽他笑看着她,開口說。

「欸,雖然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可這雙手總算還能為妳梳頭啊。」

她凝望着他,喉微緊,沒再試圖阻止他,只道:「要抓雞還需你嗎?外頭一海票跟屁蟲,搶着幫你做哪。」

「也是。」他低低又笑,将她摟入懷中,繼續以指幫她梳發,邊道:「可朋友不就是要在這時用的嗎?要不我平常何須費事廣結善緣?就是為了想發懶時,能放心發懶啊。」

他說起這話來,大氣不喘一下,教她好氣又好笑,只在他往後靠在床板上時,環着他的腰,把頭輕輕枕在他肩頭上,聽他胡說八道,讓他用那抖顫的手,為她梳開長發。

「我們做人啊,不需時時逞強當英雄,偶爾就當一下狗熊也是挺好的。」他說着,垂眼看見她閉上了眼,繼續以笨拙的手指一再梳開她的發,輕輕揉着她緊繃的頭皮,邊溫聲低語。

「當狗熊呢,不需多想,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天塌下來了,也會有英雄頂着,啥事也不用多想的,沒多久定能吃得白白胖胖……」

她擰眉冷哼了一聲,咕哝了一句。

他沒聽清,可也沒傻到追問,只以指腹輕輕揉按着她的後腦勺上的穴位,讓她一點一滴的放松下來,然後小心翼翼的帶着她一塊兒在床上躺下。

她沒睜眼,她累了,他知道。

一滴淚滲出她眼角,他心疼的低頭吻去。

「沒事的,咱們倆啊,就當對胖狗熊,整天在窩裏睡大頭覺就好……」她縮進他懷中,喟嘆了一口氣。

片刻後,他聽到她徐緩的呼吸,知道她終于放松下來,進入夢鄉。

夜深人靜,萬籁倶寂。

他傾身以額抵着她光潔的額,閉上了眼,想着。

就當對胖狗熊,一起吃,一起睡,一塊兒看星星啊……

在衆人的細心照料下,他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

起初他就是能下床,也沒辦法多走幾步,但他沒有因此氣餒,每日還是會像做功課一樣,照三餐下床走一走。

漸漸的,他也能在她的陪伴下,到院子裏走上一小圈。

每天起床,胖子便會送上早飯和湯藥,然後孟夏就會來幫他行氣,替他的手拉筋。中午阿萬會來陪他吃飯閑聊,午後他會小睡一下,醒來後天氣若好,他就會同她一起,慢吞吞的走到院子裏,坐在阿布替他做好的竹椅上曬太陽,看大夥兒輪流使喚蘇裏亞。

說起來,或許也是因為成天待在這兒沒什麽事好做,不覺中,阿布開始教蘇裏亞種菜、養雞、擠羊奶,孟夏教他做木工、打獵,羅衣閑來無事,還會教他如何縫衣、寫字,定風教他如何從土裏挖出蟲子來釣魚,阿萬則教他如何修房子、糊紙窗,胖子每回要煮飯,也會找蘇裏亞來打下手,教他洗菜切菜、征肉熬湯。

那精怪依然不會說話,但他非常聰明,除了說話之外,他學什麽都一下子就上手了,就是他已經學會了,你要再多教一遍,他也不會不耐煩,無論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非常讨人歡心。

冬日漫漫,不是天天都會放晴,天氣不好時,身旁的男人若有力氣,也會召蘇裏亞來,在屋裏同他下棋,偶爾也指點他一些簡單的防身法陣。

他咳了一整個冬季,有陣子她很擔心他的情況惡化了,但天一回暖,他又會好上一點。

冷銀光依然會派人送東西來,當然不是明目張膽的送,而是孟羅衣入城時,再以驢車運載回來。一些衣食用度自然不會有缺,之中還會附上來自各方的問候信函,還有一堆各方管事孝敬給他的零嘴、美食。

只是他大多不能吃,全都入了孟家姊弟,和阿萬、阿布、胖子和韋定風的嘴裏。

幾個月過去,沒肥到他,倒把這幾人都養得肥滋滋的,非但胖子被養得白

白又胖胖,韋定風的白臉更是肥嫩到都要泛光了。

冬日将盡的某一天,阿澪還未完全醒來,就聞到熟悉的臘肉香。

她睜開眼,只見他也醒了,黑眸帶笑的瞅着她。

「這味道,好香啊。」

他說着,慢慢撐起自己,朝外看去。

「聞起來,真像是三嬸她們做的臘肉。」

是挺像的,這男人是個吃貨又貪嘴,他說是,那八成不會有錯。

見他試圖下床,阿澪在他穿上鞋襪時,替他拿了皮裘,讓他套上,攙扶着他一塊兒朝門邊走去。

她才推開門,就聽見外頭傳來熟悉的笑聲。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

阿澪擡眼一看,只見蘇小魅站在胖子的大鍋旁,指着那剛從湖邊提着一簍鮮魚回來的韋定風哈哈大笑。

「胖子胖就算了,你這小子也胖到太誇張了吧?你是來這兒養膘的嗎?」

「能吃就是福啊!」阿風撐大了鼻孔大聲抗議,「而且什麽叫胖?我這是壯!是壯好嗎?你厲害你來給胖子養一個冬天試試看——」

這話沒讓蘇小魅消停下來,只讓他笑得更加前俯後仰。

就在這時,一衣着素雅的女人,提着一鑄鐵茶壺從胖子那屋走了出來,阿澪看見她時,愣了一下,那女人完全沒有理會指着韋定風,笑得快噴淚的蘇小魅,她就只是朝這兒直直走來,一路走到了他與她面前。

女人瞧着他,即便見着了他滿頭白發,她臉上也沒有太多情緒,只有一雙黑眸,透出一絲藏不住的波瀾。

「少爺。」

身旁的男人,一見到她,就笑了。

「白露。」他垂眼笑看着她,「久不見了。」

白露喉微緊,看着原先俊美若仙,如今卻變得白發蒼蒼、萬般清瘦的男人,鎮定的道:「外邊風冷,少爺還是回屋好些,進屋再聊吧。」

他知她的性子,沒試圖争辯,只在阿澪的攙扶下轉身回屋,不過還沒在桌邊坐定,他已貪嘴的問。

「妳帶了三嬸她們的臘肉來嗎?好香哪。」

「嗯,正在熬粥呢,一會兒就可以吃了。」她提起手上的茶壺,倒出一杯熱甜湯,遞給他:「這是老爺和夫人要我帶來的湯藥,添了大棗、龍眼熬的,天氣冷,少爺多喝些。」

「知道了。」他伸手,握住茶杯,舉起時,還是抖了一下,但他穩住了,還得意的朝一旁的阿澪笑了笑,喝了一口,才看向白露問。

「妳怎有空過來?」

阿澪将雙手交握在桌下,忍着沒幫他,只聽白露淡淡回道。

「冬日無事,藥堂不忙,便抽了空過來看看。易遠和冬冬、少華本也要來,但阿魅說人太多了,怕有不妥,便沒讓他們跟了。」

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可阿澪知道這女人定早就想來,沒一早跑來,是知道前幾個月這兒情況正亂,她只是一介尋常女子,不懂武、不擅法咒,來了也不能做什麽。

「藥堂大夥兒都還好嗎?」他笑問,小心翼翼的以雙手捧着那杯茶,再喝一口。

「都好的。」白露沒有漏掉他微顫的雙手,她沒多看一眼,只道:「沒有什麽需要少爺擔心的。」

他噙着笑,道:「有妳在,我是不擔心的。」

白露眼一緊,匆匆垂下眼,只說:「那臘肉粥應是差不多了,我去端過來。」

說着,她轉身便出去了,還不忘合上了門。

可門掩上後,外頭卻異常安靜,屋裏兩人都心知肚明,她定在門外拭淚。

過了一會兒,門外才傳出離去的腳步聲。

看着那扇門,他深吸了口氣,小心的擱下了杯子。

一只小手握住他微顫的手,他轉頭看去,只見阿澪定定的瞧着他。

「你能端杯喝茶了呢。」她将他冰冷的雙手,捧握在身前,柔聲說:「會更好的,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他聞言,唇角又漾出一抹笑。

「嗯,會更好的,一天比一天更好。」

他是真心這樣想的,她知道,能感覺得到,她也真心這般堅信。

「欸,原來,你也是會老的啊。」

午後,他與蘇小魅坐在小院裏閑聊。

聽聞這句,他不惱不氣,反而又笑了。

「我是人當然會老。」他笑着道:「你不也老了嗎?」

蘇小魅聽了,也笑着嘆了口氣,說:「欸,是老了啊,只是我好幾年前就有白發冒出來,可我總瞧你數十年如一日,模樣就沒變過,差點以為你就是到七老八十了,都還能看似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搞得我每回同你一道出門,幾次都被人誤認是你爹,如今這般,也是不錯的,至少咱倆年歲,看來就像平輩了。」

這話,教他又笑,跟着忍不住輕咳了起來。

他一咳起來,蘇小魅就看見那在不遠處,與白露在菜園中挖蘿蔔的阿澪轉過頭,朝這兒看來,他看得出來她很想過來,但一旁男人停下了咳嗽,她忍住了上前查看的沖動。

蘇小魅替他倒了杯溫熱的茶,給他潤潤喉。

宋應天喝了一口熱茶,對着那仍在菜園子裏看他的小女人笑了笑,邊問。

「樂樂平安回到黑鷹山了嗎?」

「平安到了,還差人送了信來呢。」蘇小魅說着,方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給他。

他接過手的同時,看見她繼續低頭做手邊的事,見她不再看他,他方開口再問。

「供奉地的地點,找着了嗎?」

「找着了,和你說的一樣,确實在川地南方深山裏。」蘇小魅用手指捏開核桃殼,邊吃那核桃邊道:「那地方一片光禿禿的,只有幾塊好似天外飛來的

巨大岩石在那兒圍成了一圈,在綠油油的群山裏看來特別突兀,當地的山民說那些岩石,是通往黃泉之門,那地方是不祥之地,就是盛夏時節也常起大霧,沒人敢靠近。我和裏昂在岩石中間,确實看到一山洞入口,但那入口被一座巨岩擋住了大部分,僅能讓我一只手通過,那巨岩太重太大,就是他也擡不起來,既然移不開,我們花了點時間,把那山洞入口挖得更大一些,才有辦法鑽進去裏面查看。」

想起那地方,蘇小魅臉上的笑容雖然還在,一雙手卻不由得交握在身前。

「那裏頭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洞穴,最大的一個,足以容納一座小山,那裏有着一個我長眼睛都沒見過的巨蛇骸骨,光是那頭骨就比我的人還高。」

「你們把骨頭弄出來嗎?」他問。

「當然。」蘇小魅瞅了他一眼,「裏昂送去給你二師叔了。」

「就是顆牙也行的。」宋應天笑着朝他伸手。

「那妖怪的牙比我的頭還大,我哪有辦法藏。」他嗤笑一聲。

宋應天聽了,可沒把手收回,仍繼續伸着,「碎骨也成的。」

蘇小魅看着那瘦弱的男人,見他萬般堅持,這才嘆了口氣,确定四下沒人在看,才從腰帶內側的暗袋裏掏出一顆白色碎骨,擱到他手裏說:「別說是我給的。」

宋應天手一轉,掌心就空了,只笑問:「你們還看見別的什麽嗎?」

蘇小魅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一符號,「出來前,我在其中一塊岩石上,看見這符號。」

宋應天一愣,挑起眉。

「你識得嗎?」蘇小魅見他那模樣,便問。

宋應天擡起眼,看着他,道:「這是巫文,那些岩石是結界的一部分。」

「果然如此。」蘇小魅扯了下嘴角,說:「難怪我們遠遠就能看見那地,明明看似差不多一個時辰的路,真走過去卻莫名走了好幾個時辰,等要出來時,還差點走不出來,在大霧裏繞來繞去總回到那堆岩石邊,在那兒睡了好幾個晚上。幸好最後有一天,霧突然散了,咱們倆才能脫困。當地山民說,那兒就是這樣,總會突起大霧,又會突然消散,說不準的,總也得碰運氣,運氣要

是不好,那就只能去見閻王了。」

聞言,宋應天道:「那地方的結界被破了,卻仍殘留法力,所以才會時而起霧,原先那結界法陣,定是十分強大。」

「老爺也這麽說。」蘇小魅看向已裝滿一竹簍蘿蔔,正從菜園裏起身的白露和阿澪,再道:「總之,後來我仔細再瞧了一遍,那每一塊巨大的山岩上,都刻有同樣的符號。」

他聽了,思索了一會兒,方道:「這巫文,是守護者的意思。那些岩石恐怕也是一種式神。」

蘇小魅一聽吓了一跳,瞪着他問:「你是說,那些岩石都能像你剪出來的小紙人一樣到處亂跑嗎?」

「我不确定,」宋應天看着他,道:「但應該是。阿澪說,上古時曾有神魔大戰,供奉地原是封印妖魔之地,還有守門巫頸負責供奉和關門,那洞裏的妖魔身形如此巨大,守門者為與其對抗,還得關上封印大門,施法操縱的守護者,必也不會小到哪裏。」

想起那些巨大山岩和洞裏的巨蛇骸骨,蘇小魅臉歪了一下,可那男人接下來說的話,讓他臉更歪。

「這世上的供奉地,恐怕不止這一處。」

「別開玩笑了!」蘇小魅脫口,卻見那男人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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