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有話要說:

江南蝶,斜日一雙雙。

司空府中,近日有喜事傳出。那小調中暗指的一樁韻事,峰回路轉卻有了皆大歡喜的結果。魯公門下食客出來作伐,在大家一致的勸說聲中,魯公居然點頭答應了韓掾吏與自己愛女的婚事。

魯公膝下四位小姐,長女荃适齊王、三女南風适太子,就連次女浚也得配名門;唯有年紀最幼的麽女午,看似乖巧馴順,卻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更以死相脅,迫得權傾朝野、卻對女兒無計可施的魯公也不得不屈服,教韓壽有此機運乘龍相府。

而且魯公為了自己面子上好看,更特地呈上薦牍一道,在皇上面前極言新婿有才;皇上向來寵信魯公,竟當即下旨,授官散騎常侍。這又是妻榮夫貴,尚未正式擇吉入贅,已連升數級,位列朝堂;随着前朝覆滅而敗落的韓府,再度家道中興。

是的,這樣看來,似乎每個人,都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偷香」的一場遭逢,誰又能想得到,結果竟是如此完滿呢?

而此刻,在韓壽所暫居的小院裏,卻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

「好漂亮的燈。」

她走到桌邊,纖手輕輕劃過那盞精致小燈的燈罩上,那手繪花朵的圖案。眼角的餘光不着痕跡地淡淡掃過他的俊顏,敏銳捕捉到一絲焦躁和有口難言。她的唇角習慣性地勾起微諷的淺淺弧度,心裏,卻重重地撞了一下,一霎那有着鑽心刺骨的痛意。

「好漂亮的畫功。」她繼續不動聲色地品賞着那并蒂荷花的圖樣,贊嘆的語氣十足誠懇,佯裝絲毫不曾察覺他的異樣。

「這麽美麗的圖案,不但需要流麗的畫功,我想……」她略略偏過螓首,可愛地微笑着看他。「還需要一顆真心吧?」她贊嘆地以指腹撫過那荷花的圖案,語氣裏似有一絲落寞。

「呵,唯有加入了真心的畫,才是世間最美麗貴重的東西呵。和這比起來,我父親收藏的那些名家應景之作,根本都不值得一提。」

他有點惶然失措了,沒有想到她竟然絲毫不動氣,反而微笑得這樣雲淡風輕。「午兒,你誤會了——」

「呵,我誤會了什麽呢?」她仰起頭,天真地問他。那單純的神色間,倏地掠過一絲真僞難辨的狡黠莫測。

「德真,你為什麽要緊張?你以為我會對這贈燈的姑娘不利?」她适時地讓自己的語調裏浮上一層哀傷,眼中也升起了難解的氤氲。

「呵,在你眼中,我竟然是這種人麽?我的品格,絲毫不值得你相信麽?」她顫聲說着,卻已分不清自己委屈的語氣,是真、或是僞。她略略提高了聲音,放開了那盞燈,直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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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壽,與弑魏主的,是我爹,而不是我!難道你也和別人一樣,相信賈家的血統是肮髒的、殘忍的,相信只要我一天流着賈家的血,就定會如我爹娘、我三姊那樣不擇手段、致人于死麽?!」

她顫聲質問着他,卻看見他心虛地調開了視線,勉強漾起溫柔的笑容,嘗試安撫着她。

「午兒,你真的多心了。我沒有這樣想過。倘若我這樣想,我當初為什麽還要冒着被魯公發現的危險,越牆潛入賈府去探你呢?倘若我厭惡你,我為什麽要去自投羅網呢?」

她一瞬間仿佛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驀地雙手在身側握拳,極力抑制下了自己亟欲沖口而出的懷疑和指控。她又微笑了,雖然指甲已不為人發覺地嵌入掌心,刺出了血。

「呵,這天氣多燥熱難當!你知道我讨厭過度熾熱的天氣嗎?我的情緒很容易被那種天氣所影響的,會變得有點焦躁不安,實在有失分寸——」她可愛地吐吐舌頭,仿佛自己真的為方才的一時失控,而感到懊惱。「我表現得很糟糕,是麽?」

他訝異不已,緊盯着她。她在轉瞬間改變了自己的情緒,卻使得他更加忐忑不安。

「是的,也許我是有點嫉妒吧。」她微微一嘆,果真坦然承認道。

「我說服了你的理智,卻無法說服你的感情。壽,感情真是可怕的東西呵,它會讓一個最冷靜的人也失了理智,不顧後果地任性下去……」她低嘆,仿佛放棄了徒勞的僞裝,垂下了頭。

「我做錯了嗎?我只是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就那麽單純的,想要一生呆在一個離你最近的地方,仰視着你的微笑,安撫着你的憂傷;無論是你的喜怒哀樂,都是我所想要看到的、想要珍藏的……」她驀地揚首,淚盈于睫。

「可是,我竟然這麽愚蠢,愚蠢得根本不曾設想過,假如……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呢?假如……你的心已經滿滿的,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容納我立足了呢?」

他大吃一驚了。這坦白從不在他的預期之內,他驟聞此言,竟然有一點手忙腳亂、張口結舌了。他看到她從未有過的眼淚,在那兩片如秋扇般的長睫上凝結;那一直是美麗而從容的容顏,此刻卻寫滿了哀傷與失望。這些都讓他措手不及,他想不到她也會悲傷,也會向他要求更多的東西——

「午兒,你不是從來不要愛情的麽?」他終于低低地嘆息了,伸手摩挲着她的長發。「你不是只要求我娶你,只要求我的忠實麽?」

她在他掌心之下微微一震。這問題太過真實,仿佛一道刺目的光線,照進了這場已然有些脫軌的戲裏,清晰映出了她挽不回的失言;她震栗了,難道自己已經分不清,此刻盈眶的淚光、殷殷的言語,是巧妙妝成的解語花,還是毫不察覺的真情流露呢?

但無論如何,這場戲都已将她逼到了高崖。她不能不演下去,沿着先前那條設計好的路為自己圓場。

「不……我不要求你給我其它的東西。」她漫聲一嘆,躲開了他大掌的撫摩,撇開了臉。

「我只希望你知道,我願意給你其它的東西。」

他一震,視線霎時落在她的臉上。可是在她的神情裏,是那麽的平靜,只有平靜!他竟然看不出其它的情緒,他竟然捉摸不透她。

「……為什麽?」過了許久許久,他才這樣沉聲一問;但話語是那樣模糊,他想問什麽呢?卻沒有清晰說明。

她緩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輕輕地道:「你其實不想娶我嗎,德真?」

他再度驚跳了一下,并沒有立刻否認。那片刻的沉默,停留在空氣裏卻像是一種殘酷的應許,使得那絲原本隐隐飄蕩着的暧昧,在一瞬間都被抽盡,只餘寒冷。

「我是小姐,我可以給予你她所不能給予的一切……不管是她能給你的,或不能給你的!在我這裏,沒有一樣,會辦不到……」她在那片刻的沉寂之後開口,聲音還是靜靜的,連一絲含嗔的波動都沒有。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自己是小姐而不是歌女……」她再這樣說着,視線卻隐約模糊了,想起那個自己掩面沖出後堂的午後,那樣悲忿地恨着那被他舍棄了的小歌女!為了得到他,她究竟說了多少個謊,又花了多少心力在一個、一個地圓這些謊上呢?

「因此我才可以贏得你的人。所以我實在是沒有什麽其它可以從你那裏要求的東西,我所想望的,都已經得到了……」她哽住了聲音,再也說不下去,視線裏莫名地升起了一片水光。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這樣的情緒是從何而來;但她腦海裏,卻突然浮現了那悲傷的失敗者,最後一次在他面前曼聲清歌的聲音。那小歌女唱給他的,是一曲別離的歌。

——嫌成跡易已,愛去理難申……妾歌已唱斷,君心終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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