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有話要說:
府中,又來了好多人。
依然,有熟識的臉孔,亦有陌生的臉孔。所相同的是,每張臉上皆堆着一般的谄媚喜笑,極力拿着華麗詞藻堆積恭喜的言詞,說得爹娘臉上各各歡喜,紅光滿面。
她在簾後窺着那些人面,突然覺得嘔心得緊。她撇了頭想走,一轉身卻險險撞上一個修長的身軀。她堪堪收住腳步,剛要冷淡斥責,視線裏就映入那人的溫厚容顏,使得她驚喜地笑了出來。
「大姊夫!你怎麽會來呢?我還以為,這幾日看這府裏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折騰得人頭痛,你一定也不愛來了。」
他仍舊溫和地微笑着。「午兒,怎麽能把一件喜事的準備過程形容成這個樣子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而且,這一回還是你自己的喜事,我怎能不來關心一下?」
「大姊夫,你真是個好人。」她愛嬌地笑着,習慣地抱住他一只手臂,仍然像個小妹妹一般,仰望着他。
「這些啰唆又八股,只懂得藉這個機會前來巴結我爹的馬屁精們,快要把我的喜事毀成一件惡俗不已的事了。」她不屑地撇唇,向着前廳中川流不息前來道喜送禮的人群一呶嘴。
他搖頭嘆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緩步走開。「午兒,那些大人們也是一番好意,前來恭喜你即将出閣。魯公嫁女,這在朝中是大事呢,誰能不來道一聲賀呢?」
她聳肩,語氣很淡。「嗤!大事?還不是又得了個機會讨好我爹,往後說不定能得我爹在陛下面前幾句美言,對他們的飛黃騰達大有幫助哩!若是只沖着我一人,誰會理會?」
他再輕輕一嘆,站定了腳步看着她。「午兒,以後出嫁了,你便是大人了;你會是韓府的當家主母,這樣尖銳的話……是不再适宜說出口了。若是你心裏想着,就只把它放在心裏罷了;何苦這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呢?」他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倘若你還是這般直率,往後……你要教韓掾吏如何做人,在同僚間如何自處呵?」
她怵然一驚,這話雖然說得平淡,卻尖銳地刺中了她的心。
原來一場婚姻,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她對某些無法掌握之事的視而不見,不僅僅是她在這場争奪他的戰争中獲得的勝利,還有……還有一些無法逆轉的改變,無法抗拒的情勢,這千回百轉的是與非呵!在那層喜氣洋洋百年好合的柔情面紗之後,隐藏着如此多的不得已,如此多的無可奈何麽?
「我……我曉得了,大姊夫。這些事……你本也不必說得這麽清楚的,我……我理會得。」她勉強微笑着,想雲淡風輕地回答他的話,但說出口的句子,卻變成了破碎的聲音。
他低低地長嘆,輕輕地攬了攬她的肩,像是一種無言的撫慰,卻再也填不滿她心底那個破洞。
「午兒,我不應該這樣說的。我不應該這樣僭越,說這些話已經逾越了我該謹守的本分了——」他低低地說,語氣很輕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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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得不說。我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你因為忽略了這些,而以後受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言語有時是一柄雙刃劍,可以刺傷別人,卻也不會讓自己好過的……而且你還年輕,又是相府千金、天之驕女,你不會懂,這樣的身份會給別人帶來多少心理上的負擔,也不會懂那複雜的人與事之間,任何的進退失據,都會成為傷害你珍視的那個人的理由——」
她愣愣地凝望着他,他臉上有種她看不清楚的神情,仿佛是惆悵,又仿佛是回憶,在透過她的注視、她的面孔,看着一幅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那畫面裏仿佛充滿了無限的遺憾與憂郁,在時光的長河裏,凝結成幽幽的一聲嘆息。
「……大姊夫,你……曾有珍視的人麽?」她輕輕地問。
他陡然驚覺,抽回了那只被她緊握着的手臂,許久許久,才發出一聲輕嘆。
「……不,沒有。」他垂下了視線,語氣很淡。「午兒,也許你會覺得可笑了,因為我枉度了這許多年的光陰,卻找不到一個珍視的人……」
他的坦白,反而在她的眼中激起了隐約的霧氣。她同情地注視着他,放柔了聲音。
「我為什麽要覺得可笑呢,大姊夫?在別人眼裏,可笑的人是我吧,惹出這一段『偷香』的風波,還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意孤行地認定了那個人……」
她微喟一聲,殷殷地望着他。「大姊夫,你也覺得我這樣執着,很可笑吧?可笑的是那個人根本看不上我,盡管我是相府千金、天之驕女,盡管我可以給他很多、很多,別人都無法給予他的東西……」
司馬攸凝視着她,許久之後,搖了搖頭。
「午兒,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什麽錯呢?」他嘆息似地輕輕說道。「可笑的是這個混亂的、紛雜的世界呵,竟然每個人都覺得欺騙和隐瞞,是可以被輕易原諒的;背叛和疑忌,是可以被輕易忘卻的——」
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
他恍然驚覺一般,回過神來微笑了一下,語氣重又變為先前的柔和,雲淡風輕。
「你大姊身染沉疴,她很遺憾不能親自來恭喜你……她是重病之人,怕勉強到了這府裏,也是沖犯了你的喜氣,不吉利……」
她一凜,驟然打斷了他。「大姊夫,我大姊……她是快要死了麽?」
她抛去那些場面話,問得直接。「為什麽呵?雖然我們姊妹感情并不親切,我知道她怨我娘在這府裏只手遮天,排擠了她的娘……可是為什麽就會搞到如斯地步?」
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長長地嘆息。
他的王妃賈荃,是魯公賈充的長女,大夫人李氏所生;但後來李氏坐父罪被谪戍他所,魯公便續娶現下的夫人、城陽太守郭配之女郭槐。後來雖皇命赦歸李氏,但礙于郭槐威勢,魯公始終不曾迎回李氏。
賈荃為此曾數次懇求父親開恩,甚至叩頭流血;但無濟于事。賈荃抑郁在心,竟至憂憤成疾,病勢日重,逐漸不起。而魯公府中,人盡忙于準備四小姐的婚事,誰還把這個失勢的大小姐放在眼裏?
「午兒,你若有空時……」他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艱難地說了出來。「還是……去看看她吧。」
她聞言震驚,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雖然他說得平淡,她卻知道那普通的言語之後,隐藏的竟是死別的暗示。
「我們馬上去,這裏沒有什麽需要我過問的,我随時都有空……」她喊了出來,顧不得禮儀,一手拖起他,一手拎起長長的裙擺,就急急往大門跑去。
「來人!給我備轎,我要去齊王府探望大小姐!」
總管慌慌張張不知從何處趕了出來,剛好搶在大門口攔下她。「四小姐!這……萬萬不可啊!大小姐現下身染重病,恐沖犯了四小姐的喜事,給四小姐帶來不吉——」
她眉毛一擰,怒道:「胡說!我大姊身上不适,難道我做妹妹的不應該去看看嗎?她是我大姊,不是我仇人,難道還會暗中詛咒我不成?」她冷下了面容,語氣裏帶了點威脅。
「什麽吉利不吉利的?難道你的意思是我命中福薄,經不得這點小事一沖麽?你可好大的膽子啊!敢這樣詛咒我!你是不想活了嗎?快給我備轎,廢話少說!」
總管被她這幾句指控吓得魂不附體。誰不知道魯公最寵這個四小姐,平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她在魯公面前如此這般地這麽一說,自己還有活路嗎?他點頭如搗蒜,唯唯諾諾地慌忙回去備轎,不多時就準備停當。
司馬攸在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頭。「午兒愈來愈有當家主母的氣勢了,幾句話就能折服下人們,好厲害。」
她也不禁神氣一笑,彎身鑽入轎中。
「大姊夫在笑話我嗎?這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