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有話要說:

數年後。

京城大道上一騎絕塵,飛速向魯公府奔馳而來。到得大門口,那人飛身下馬,将缰繩往仆從手中一丢,撩起袍襟,就大步往府中跑去。秋日黃昏,夕陽斜照在他風塵仆仆的俊顏之上,晚風吹起他的衣襟發鬓。

然而他剛剛奔到魯公所居的跨院門口,府裏驟然響起一陣哀哭之聲。他驀地愣住,在月洞門前停了下來,怔怔地望着魯公寝室門前,那個靜靜伫立的纖細身影。在府中哀毀震天的哭聲之中,那身影卻顯得無比平靜。秋風在她腳旁旋繞飄飛,卷起一地的蕭蕭落葉。

她慢慢地揚起了臉,視線落到了他的臉上。她的面容上是一片死寂,波瀾不興。當她看清了他又震驚、又歉然的神情時,她的柳眉輕輕地挑了一下,仿佛有點詫然。然後,她哂然一笑,舉步往他那邊緩緩走去,停在他的面前,微仰首凝視着他。

“你來晚了。爹已經過世了。”她靜靜地說,語氣裏甚至沒有一絲責備,就只是平淡的敘述。

他一震,歉疚地垂下了視線,望着她的容顏,輕聲說道:“午兒,我很抱歉……”

她忽然一笑,打斷了他的話。“抱歉什麽呢?這麽多年來,你這是在為國盡忠,是在努力不辜負了陛下和我爹的一番提拔美意和殷切期許……”她的語氣忽而有點酸楚。“你實在不需要尋求我的諒解的。”

他怔愣而無言,這輕淡的一句裏仿佛含着無限心酸,使得他也突如其來地心裏抽痛了。“午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你不需要解釋。反正他臨終前并沒有提到你,他心心念念的,竟然是我一生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大為詫異,剛想追問,就看見太子妃賈南風從屋裏出來,一面向身旁随侍的衆人交待着什麽,一面遠遠瞟了這邊一眼,見着了他,竟徑直走過來,卻并不看向他,只是一手撫着賈午肩頭,緩言道:“午兒,老父久病,難免糊塗;逝者已矣,他的話,為姐也并未當真,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如今陛下龍體欠安,奈何為姐肚子不争氣,未曾有一男半女;将來……還要我們姐妹兩個一道共商大計哩!”

賈午垂首,并不回應賈南風的話;賈南風只當她是默認,拍了一拍她的肩,便又離開了。四周已經有仆人們忙着将府裏布置成居喪之家,孤燈素帷,月泠仙鄉。

韓壽聽了這一番話,不禁更加驚異,追問道:“魯公到底對你說了什麽?太子妃殿下何出此言?”

賈午低眉不語,惹得他更加焦急起來,不由得握住她雙臂,殷殷追問:“快說呀!午兒,到底是什麽話?魯公不是一向最疼你的嗎?到了這個時候,他又為何……”

她忽然仰首,喉間迸出一聲短促而尖厲的低笑。“魯公?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只喚他‘魯公’……難道他真的這麽不得人心麽?這麽多年,你卻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外人……”她驀地緊緊盯着他的臉,一字一句道:“他臨終面囑三姐,說我心有異志,将來必害賈家!他把我當成什麽?我雖然不能茍同他的作為,然而我也是他的女兒,難道他以為我會颠覆了賈氏一族嗎?我,何德何能呵!”

他驟聞此言,是那麽地震驚,甚至放開了她的手臂,向後倒退了兩步。他現在才看清,她的平靜面容下,原來隐藏着一種悲憤難解的凄厲,使得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中一瞬間忽然緊緊地絞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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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兒,這……怎麽可能?”他失聲道,完全失去了清晰思考的冷靜。魯公不是最疼愛她這個小女兒的嗎?不是為了她,連他的出身寒微都願意忍耐了嗎?可是在生命将盡的時候,竟然這樣評斷着她,暗示太子妃在必要的時刻,也不得不下這個狠心?是怎樣冷酷的心境,怎樣扭曲的推斷,才能下此決定?他知道她也許并不像太子妃那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然而她也并沒有阻礙其餘家人追求權勢與榮華的腳步,即使她對此不以為然,又何至于如此呵?

他震栗了,不由自主地想要寬慰她,沖口而出道:“不會的,午兒,也許魯公是別的意思,也許你只是自己會錯了意——”

她驀然盯視着他,眼光中仿佛有無限凝銳凄涼,沉靜似水而冷凝如冰。他驟然明白她是會錯了他話中之意,剛要辯解,就看見她唇角居然扯起一抹飄忽而惡意的笑容。

“你覺不覺得,‘韓谧’這個名字,聽起來終究不如‘賈谧’那樣氣派?”

他一驚,隐約聽出了這話中的某種冷酷的暗示,他覺得自己全身從頭至踵,徹骨冰涼。“午兒,你是……什麽意思?”

她再微微一笑,輕道:“看來所有的好戲,你竟然都錯過了……無論是慈愛父親臨終狠心指摘女兒,或是你重視的韓家一脈,轉眼間改宗過繼,成為賈氏後人——”

他面容一凜,無法置信地盯着面前仍然笑顏如花的她。她的語氣裏沒有嘲諷,只有雲淡風輕——該死的漠然呵,透着那樣一種無動于衷!他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又是慘痛,又是酸苦,無法調和。

他知道在他趕來之前,她一定也受了許多完全不曾預期的痛苦,然而環顧茫然,四壁孤立;他無法說出心底深藏的歉疚,但是無論他做什麽,都無法補救這樣的傷害了。只是他的無能為力,就一定要轉化為最深重的懲罰,加諸于他麽?原來屬于他的一切,他們賈家都可以任意奪走,随興處置麽?

他忽然仰首向天,想笑,又想落淚,想吼出胸中一直以來積聚的郁氣與酸苦;他的妻兒就在他的面前,這裏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家,然而這個家的主人,卻從來不是他;在這個家裏,他從來沒有說話的分量;因為他姓韓,而他的妻——現在,還有他的子——全都姓賈!那個彰顯着無限權勢地位的煊赫姓氏!

他忽而低首斂眉,心內有無限灰心落寞。在模糊茫然之中,仿佛這裏已是魯公府正廳,宮中前來的禮官,正手執一紙聖旨,在滿室麻衣缟素的賈府中人面前,朗聲宣道:“太宰魯公賈充,胤子早終,世嗣未立……太宰素取外孫韓谧為世子黎民後,朕思外孫骨肉至近,推恩計情,合于人心,其以谧為魯公世孫,以嗣其國。特此谕知!”

那冷酷的一聲聲,都叩入他的心底;當那禮官喚他名字,要他代為“領旨謝恩”時,他緊緊地閉了閉眼睛,壓抑下心頭幾乎流瀉出的怨忿。他趨前弓身,雙手将那黃絹聖旨接下的那一刻,他聽到自己胸腔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迸裂的聲音;很清晰地破碎成千萬片,零落成塵。他絕望地閉上了雙眼,知道自己潛意識中曾不由自主期待過的某些事物,已經消逝了;并且,再難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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