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初冬，南山村。

大清早的，顧老太就帶着小兒子去了野雞坪相看姑娘。

去的當天，兩人沒回來。

第二天，兩人依舊沒有回來，蘇南心裏有點着急了起來。

然後第三天，第四天……依舊沒見着人回來。蘇南開始心慌，便在心裏安慰自己。好像顧老太的二閨女顧國美就嫁在野雞坪，她以前有聽顧老太說起過。像這次給小叔子顧國華相看新媳婦，就是顧國美給幫着說的。

這嫁出去的閨女好不容易見着娘和弟弟過來了，留着多住幾天，也是正常的。

可第八天，第九天……半個月過去了，都未曾見人回來，也沒有只言片語的消息傳來，蘇南心裏頭從一開始的深深期盼到最後的擔憂，心慌，害怕。直到最近的絕望。

蘇南其實不大願意去想那麽多，也不想把顧老太和小叔子顧國華想的太壞。她從小受的也不允許她私下裏編排婆婆和小叔子的不是，可眼前的情況是，他們要是再不回來，自己和三個孩子就怕要餓死了。

因為顧老太和顧國華臨走的時候，非但一分錢也沒給蘇南留，甚至還把他們那邊住着的屋子給鎖上了。

一開始，蘇南便只能帶着三個閨女吃堂屋裏放着的紅薯。那些紅薯都是蘇南帶着孩子們從地裏刨出來的，別人不要了的。其實真的很不好，但蘇南沒得選。可沒多久，那些紅薯也被吃完了，蘇南這邊斷了糧，還多虧了隔壁屋住着的朱二嫂，給借了些來。

但再多的，也沒有了。

自家沒吃的，借糧又借不到了，蘇南帶着三個閨女餓了幾天，實在是受不了了後，決定去野雞坪找婆婆。

走的這天早上，天色看起來有點黯淡，頭頂上的烏雲也很是厚重。

蘇南有點擔心會下雨。

可再一想家裏已經斷糧這麽久了，自己早就餓的頭暈眼花的。更別說家裏的那三孩子也一塊在跟着挨餓。

因為餓的太狠了，腦袋一直是低着的，擡不起來，沒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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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野雞坪離他們村也并不算遠，十幾二十來裏路，确實也花不了多少時間。蘇南一咬牙，帶着三個孩子出了門。

這天的風沙有點大，蘇南錯估了情況，也高估了自己和孩子們的體力。

領着三個孩子，蘇南走了才兩三裏路，連村子都沒出，就下起雨來。

雨算不得多大，可初冬的雨自帶三分寒氣。風再一吹，本就單薄的衣裳根本就抵擋不住。人在這風雨中，只感覺整個身子輕飄飄的，像是要随着這風一塊去了似的。

又走了兩步，最小的女兒顧小多便走不動了。一屁股蹲在地上，腦袋也耷拉着。

蘇南見着她這模樣，心裏又急又慌。

下着雨又刮着風，停在大馬路上，可不是什麽好受的滋味。但是現在她自己也餓的腿腳發軟，眼前發黑，想抱顧小多走路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然而更愁人的還在後頭。

繼顧小多之後，老二顧小瓷和老大顧小碗也癱在了地裏。

一下子躺下了三個孩子，蘇南急的只想哭。可眼眶裏酸澀的厲害，也沒見着一滴眼淚落下來。

這一刻，蘇南心裏絕望到了想要帶着三個孩子一塊去死。

這世道活着或許很難，但尋死，卻總是能想到無數個辦法的。

可一轉頭，看着并排躺在地上的三個閨女，蘇南又舍不得了。三個閨女都還那麽小，雙胞胎顧小碗顧小瓷兩姐妹才五歲，最小的顧小多四歲都沒滿。

三個孩子跟着她這麽一個娘，從生下來一天福都沒享到，難道就要這麽的跟着她一塊走了嗎？

無助，絕望，痛苦，不舍等種種情緒一起湧上心頭，蘇南最後也無力的躺在了地上。閉着眼睛，無淚的哭泣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沒了，雨停了，哭聲也漸止。只餘下地上躺着的這母女四人。

大隊書記顧衛國帶着隊裏的一些社員剛從公社開完會回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吓得他趕緊走過去一看，立馬認出來躺着的人。顫抖着伸出手先摸了摸幾人的胳膊，入手俱是一陣冰冷。

心口頓時一跳。最後再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放到蘇南和顧小碗三姐妹的鼻翼下，感受了好一會，才感受到微弱的呼吸聲。

顧衛國心頭一喜，“還有氣，還有氣！大家快過來搭把手，把人擡回去……”

一群人跑了過來，背的背，抱的抱，将暈倒在地上的蘇南和顧小碗三姐妹給帶了回去。

村裏的女人幫着蘇南母女四人換了幹淨的衣裳，又有人拿來了些玉米渣子。

玉米渣子是隔壁屋的朱二嫂家裏拿來的，不多。但這些玉米渣子煮成的粥，在這時候，卻是蘇南母女四人的救命糧了，

粥很快就煮好了，可等到喂食的時候，朱二嫂卻發現，急道，“顧國亮家的媳婦喂不進去東西了！”

顧小碗三姐妹還好，即便是避着眼睛躺在床上。可等玉米粥熬好端到嘴邊時，人就立馬有意識的張開了嘴。

一小碗玉米粥喝下去之後，眼睛也能睜開了。

只有蘇南，就這麽的閉着眼睛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若不是鼻翼還能感覺到微弱的氣息，就那青白的臉色，僵硬的軀體，以及冰涼透骨的體溫，就跟一具屍體，也沒多大的區別了。

三個孩子聽到蘇南喂不進去食物，哪怕還懵懂，可隐約也知道了些什麽。一個個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朝着蘇南的方向看，嘴裏急的直哭喊，“娘，娘……”

那些個過來幫忙的人，見到這樣的情景，心裏頭也泛酸。甚至有人還小聲的咒罵了一句，“顧老太婆真是心黑啊！”

可不是心黑麽？

丢下兒媳婦和三個孫女就這麽走了，一分錢一粒糧食都不給的，整個村子裏，也就顧老太能幹的出來了。

罵顧老太心黑的不止那一個，可更多的人，都盡量的憋在心底。

說起顧老太這個女人，确實算是個厲害的角色。

當年，她是從別的地方逃難到的南山村。

一路乞讨，讨到了現如今的顧家。也不知怎麽的，就跟當時的顧老頭看對眼了。然後沒多久，兩人就結了婚，辦了酒席。

那會新中國還沒成立，顧老頭家在鎮子上還有兩大間的店鋪，做着一些小買賣，日子算是過的殷實。

顧老頭雖然之前有過一個媳婦，而且給他生了個兒子，也就是蘇南的丈夫----顧國亮。不過顧家條件好，想要娶個續弦，也多的是人家将女兒嫁過來。可誰也沒想到，他會娶了個逃難過來的女人。

更別說，村裏還有一些關于顧老太的風言風語。哪怕顧老太是逃難過來的，但她逃的并不遠，她原來呆的地方就是隔壁的縣城。據說，顧老太在那邊也嫁過人，還生過孩子。不過許是日子不好過，這才逃出來的。

這些個話多少也傳到了顧老頭的耳朵裏，不過顧老頭什麽表示也沒有。倒是顧老太，嫁過來沒多久，就把顧老頭管的服服帖帖的，大夥私下裏都說，顧老太是個厲害的。

後來，新中國成立了，要土改，上頭有人過來調查。

顧老頭是個大局看得比較清的人，上頭一來人，沒等人家開口，主動将鎮上的鋪子和錢財上交。

當時村裏還有一戶，跟顧家那會的家境差不多。人家來調查的時候，他們舍不得家裏的鋪子和財産，和來調查的人據理力争。

那些來調查的都懶得和他多說，立馬就走了。然後第二天，那戶人家就被打成了富農。一到開會什麽的時候，便被綁上雙手，頭戴高帽子，游街挨PIDOU。

反倒是同樣條件的顧家，最後被化分成了貧農，成分清白的很。

顧家就這麽的逃過一劫，随後，顧老頭又想盡了一切辦法，把已經結婚了的顧國亮，又給送進了部隊，去當了兵。

其實原本該是小兒子顧國華去的，只不過那會顧老頭已經病入膏肓，沒多少時日了。加上小兒子吃不了這苦，顧老太也舍不得，天天在他病床邊哭哭啼啼的，最後沒法子了，為了全家人，只能送了大兒子顧國亮走。

顧國亮走後沒多久，顧老頭就沒了。自此，顧老太就成了顧家真正的當家人。

去了部隊的顧國亮，顧戀着家裏，每個月都會彙錢回來。那些錢，全都被顧老太握在手裏不說，家裏的活也全部推給了蘇南，自己和小兒子顧國華什麽也不幹。最後導致蘇南挺着個快生的大肚子，都還跟着大夥一塊下地幹活。

顧小多直接就生在了地頭裏。

連日的勞累，導致生完顧小多後，蘇南勉強撿回來一條命。可同樣的，也傷了身子，再也懷不了了。

這一回更過分，一走半個月，差點逼死了蘇南母女四人。

而生于一九八八年，死于二零一九年的另一個蘇南，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穿進這個身體裏面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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