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地風波
盡管男生們經常戲谑地說,女生公寓就仿佛一個大鐵籠子,女生們就是被關在籠子裏的動物,但顯然,這些被關在籠子裏的、活潑美麗的小動物,其可愛之處是不言而喻的。每到黃昏,女生公寓樓下便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喚聲——除非十萬火急,一般不會直呼芳名,而以房號代替,而等在房中或廊下的佳人,先往欄杆外探探頭、揮揮手,不久就會翩翩然出現在被鐵栅門隔得狹狹窄窄的公寓入口處。同宿舍的小姐妹們,對于呼喚同一個房號的各種聲音,都是耳熟能詳的,呼喚聲乍起,已經知道誰該出門去了。
“503!”一聲富有磁性的呼喚響起。
董慧巧笑問向戈雨艨:“去不去?”
“不去。”戈雨艨說,“拜托你!”
于是,董慧巧出門,伏欄向下喊話:“戈雨艨不在!”
樓下的男孩了然一笑,并不停留,舉步離去。
董慧巧笑着回來,對戈雨艨埋怨:“哎!害得我每次做惡人!真是于心不忍。你的心腸難道真是鐵做的?像羅豈凡這麽優秀的男孩子,又這麽執着癡情,這麽英俊潇灑,你居然就是不為所動!”
戈雨艨撇撇嘴,反問她:“你為所動了嗎?”
“人家看上的是你,我動的什麽動?”董慧巧也撇撇嘴。
“那不就結了?”戈雨艨不以為然地說,“他潇灑他的,和我有什麽關系?”
董慧巧瞪着她,“和你沒關系?他在追你!”
“那又怎樣?”戈雨艨說,“這并不妨礙他也追其他女孩子啊。”
“哦——”董慧巧拉長聲音,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看來那個羅豈凡,确實需要某個旁觀者清的些許點撥,主動與其他女孩子拉開距離,才有可能逼近佳人一步。可是,這顯然有相當的難度,要知道,羅大帥哥可是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校廣播站的主播、校男排的主力隊員、校模特隊的當家小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是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叫得出名頭的“校內誰人不識君”的風光人物之一。先不要說他在舞臺上迷人的風采傾倒了多少青春少女,光是聽聽廣播裏傳來的磁性中音,就足夠女孩子們急于一睹廬山真面目了。而羅豈凡對于大大小小的美女們都是一概笑容可掬、來者不拒——豔聞不絕從來就是“風流人物”的本色嘛。她們入校不久,就聽說他與那一度過從甚密的舞臺老搭檔曹某某分道揚镳,又與新被評為校花的傅某某出雙入對了。纖秾合度、亭亭玉立搭配颀長挺拔、英俊潇灑,每一次的組合,都絕對稱得上是金童玉女的真實寫照。那時候,羅豈凡當然是根本無暇注意到默默無聞的戈雨艨的,而當宿舍的姐妹們聽說董慧巧認識那迷人聲音的主人——在他們的同鄉會上——果然帥得一塌糊塗之後,都争先恐後地要跑去廣播站報名應征播音。戈雨艨上鋪的何穎是個好奇寶寶,不但自己要去,還要拉上幾個同伴。
“我不去!我有些南方口音,肯定錄不上的。”戈雨艨推拒着。
“哎呀!誰真的想去播音啦呀,不過是去看看羅豈凡到底帥到什麽程度呀。”何穎催促着,“慧巧,快點,快點呀!”何穎的普通話也是一時難改的上海腔。
應征播音的女生占了絕大多數,也不知究竟是沖着播音員位置的來得多些,還是沖着羅豈凡美色的來得多些。反正,戈雨艨只知道,輪到自己走進密閉的播音室,坐到話筒前去時,想着自己并不完美的普通話就要被話筒放大,她的手緊張得發抖,連看帥哥的初衷都忘了個一幹二淨,匆匆忙忙地拿起稿子就開始念,直到念完才醒悟到,自己好像是越念越快、越念越急,仿佛有人在後面不停地追趕一樣。放下稿子,她赧然一笑,在心裏深悔着,早就知道不該來的!今天這種畏縮怯場的表現,真是丢人丢大了,畢竟見的世面太少了,只不過是應征一個校廣播的播音員,就緊張成這樣!正自責間,居然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
Advertisement
“你太緊張了,其實,你的聲音本來不錯。”
這是在安慰她嗎?戈雨艨詫異地擡起頭,終于,實現了此來的最終目的——正面直視、分分明明地見到了羅豈凡——清爽的臉、飛揚的眉、閃亮的眼、端正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她一錯愕,然後,趕緊低下頭去,同時掃瞄到其他“主考”們臉上洋溢的笑意——其中會有多少暧昧的成分呢?
羅豈凡也在微笑,可是,灰頭土臉的戈雨艨卻沒有足夠的膽量去欣賞,幾乎是馬上,慌慌張張地向主考的方向道了一聲謝,就匆匆逃出了播音室。
此時,戈雨艨看見董慧巧臉上誇張地故作神秘的表情,急忙出聲:“你可不要去亂說!”
“我才懶得管閑事!我又沒吃太飽撐得!”董慧巧笑着說,“好了,我去上自習了,你自己一個人待着吧。”
考試臨近了,去上自習的人驟然多了起來,戈雨艨不想去挨個教室地找座位,她對于學習的地點沒有特殊要求,反正在哪裏都是一樣,說是學習,其實對着課本,大半的時間都被她用來發呆、冥想了,然後,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又會多出一些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借此聊以打發心中那些似有似無的淡淡情緒。高中時,教語文的高老師曾經稱贊過她的散文,使她對自己的文字多少有了一些确定的自信,然而,這些許的自信卻在一次投稿失敗之後,又化作輕煙消散了。那次,何穎偶爾看見了她寫在紙條上準備回來謄抄的一首小詩,大為贊嘆,積極地鼓勵她去投稿。當時,校園中正流行汪國真和席慕容的詩,戈雨艨尤其喜歡席慕容詩中那種朦胧的、淡淡的憂傷,仿佛恰恰就是自己常有的情懷,正如陰晴不定的天空中,捉摸不住的浮雲。有了室友的鼓勵,戈雨艨鼓起勇氣,向當地辦的一份頗有名氣的青春雜志投稿了——帶着一線不敢有的微微期盼。當然,不被采用本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麽,然而,在那本雜志新一期的首頁上,編者的話大标題竟赫然是“××不是真感覺 ”!戈雨艨受傷了——作為一個熱門雜志的編輯,學問或者是無可置疑的,但是,這位編輯的從業道德卻頗令人懷疑——對于不屑一顧的來稿,你盡可以随手丢進廢紙簍,或在背後放聲嘲弄投稿者,卻不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對他的感受撰文諷刺啊!當何穎又一次熱心地問起戈雨艨投稿的消息時,戈雨艨禁不住眼圈一紅,叫她去二班同學處找新出的雜志看看。
何穎疑疑惑惑地去隔壁借閱了,然後,一陣風似的回來,進門就大聲表達她的憤憤不平:“T—M—D(為免髒話出口的代稱)!這是什麽棺材編輯!真是見鬼的大棺材!不錄就不錄,居然還寫這樣的棺材文章‘埋汰’人!雨艨,寫信去罵他!”見戈雨艨搖頭,又說:“要不我幫你寫!熱門雜志就了不起了!他認識的大字還未必有我多!”
“算了!穎。”戈雨艨阻止她,搖頭苦笑,“你說得對,沒什麽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以後不看他們的雜志就是了。”
“這幫三流雜志,泥巴塗層金粉,就以為自己是真菩薩了!”何穎坐到戈雨艨身邊來,“上次,那個什麽《××青年》也是,老薄老薄一本書,光我找到的錯誤就有三處!居然會說妲己烽火戲諸侯!這是小學歷史的內容好不好!我看那個編輯根本就是大草包一個,小學都沒畢業,什麽三腳貓的作品也敢發!我是老實不客氣的,寫信罵了他一通!痛快!最好氣死他!看他還敢不敢誤人子弟!這個棺材編輯也一樣,當我們大學生也像他,都是吃草的嗎?”
戈雨艨展顏開懷,感激地看向何穎,領受她的好意。
何穎也笑着,摟住戈雨艨的肩膀。她的身高逼近一米七,長手長腳的,常年甩着一頭神氣的短發,無論走到哪裏,必然留下串串輕脆的笑聲,性情開朗得像個頑皮的小男孩,從小,由于父母愛女心切,非讓哥哥處處帶領着她,并兼任保镖,可見她樂觀個性之所來,與混在男孩子堆裏玩大頗有些淵源。考大學時,父母讓她填報的外省院校一律在西安,因為哥哥考在西安,好就近照顧。其實,何穎多半不會主動去找哥哥,除非她的零用錢又花完了。
“要不,你報名去參加學校的‘藍鳥’詩社吧。隔壁的謝月涵就去參加了。”何穎建議。
“不用!”戈雨艨不想再次受挫,“我也就是自己寫着玩玩罷了!其實也确實是些無病□□的東西。而且,我聽謝月涵說,詩社每個月至少要交兩篇作品才行,我恐怕寫不出來。”
“也是!”何穎附和,“要是為了趕任務,寫些個文章給這個社吹吹喇叭、那個團擡擡轎子,不如不去。參加他個‘濕’社,把自己累成個‘幹’人,那才劃不來呢。”
戈雨艨又被她逗笑。看着何穎青春洋溢的笑臉,聽着她開心舒暢的笑聲,總在不經意間,勾起戈雨艨心底深處潛藏的感觸的亂緒,她已經記不清晰,自己失落無邪的暢笑已有多少光景了——人生識字憂患始,誠然,如果可能,她倒是寧願“姓名初識可以休”,只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文盲!
陡然的一陣寒意掠過,戈雨艨凜然回神,放下《經濟計量學》,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想趁宿舍沒人,開門透透氣,她喜歡流動的空氣,即使帶着寒意,也似乎更清爽幹淨。平素,宿舍裏的北方人最怕跑了熱氣,大門總是關得嚴嚴實實,是絕對不肯在大冬天裏敞開的,其中尤以李笑梅為最。
戈雨艨才剛跨出門,就聽不遠樓梯上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緊接着匆匆奔過來兩個人。
“梅子!豔萍!”戈雨艨叫住她們,“出什麽事了嗎?”
“譚金龍受傷了,已經在住院,我們先去看看他。你也去吧。”李笑梅邊忙邊問。她一直是班裏的生活委員,掌管着財政大權,除了定月發放助學金和補助,而且,每次有同學生病受傷,都少不了由她代表,适當買些水果、營養品前去探望。
“在校醫院嗎?”
“不是,在關懷醫院,我們騎車去。你可以搭我的車,反正不遠。”李笑梅說。
“又是打球傷到的嗎?”戈雨艨問。男生們由于運動沖撞受傷的事件時有發生,本也不是怪事,不過,那瘦骨嶙峋的譚金龍會由于運動而受傷,就要算是稀罕的新聞了。
果然,“不是打球,是打架!”瞿豔萍沒好氣地說,“他和丁淨争座位,說沒幾句,就動上手了,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不自量一下,自己瘦小枯幹,如何敵得過人高馬大的丁淨!結果,當然是鼻青臉腫地住院去了。
一般來說,男生之間的争鬥糾紛,女生是不可能盡知詳細的。但小女生們豐富的同情心,總是毫無例外地偏向于受傷慘重的一方,真正的過失卻反而被忽略了。
本來,丁譚二人的打架事件,她本可以袖手旁觀,然而,戈雨艨到底是沒有忍住,仗義執言了幾句,結果,丁淨并不知情領情,自己還落得孤立無援。
緣起自隔壁謝月涵的一次串門。不知是什麽原因,謝月涵執意認定她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但凡讀到好書好文時,經常會推薦給她,說:“我想你一定看得懂!”“你一定會喜歡!”此類的話頗令戈雨艨汗顏,因為謝月涵拿來的“藍鳥”詩刊上,絕大多數的詩她是看不懂的。這次,謝月涵拿來的是一本《臺灣作家散文集》。
戈雨艨翻看了幾頁,“這本書真不錯!”她由衷贊道,“你新買的吧?”
“嗯!”謝月涵說:“我就知道你也會喜歡。我們喜歡的風格差不多。”打量着空空的寝室,又問:“哎,大中午的,其他人呢?”
“有沒回來的,有去串門的,其他的到醫院探望譚金龍去了。”
“嗤!”謝月涵哼了一聲,“那個譚金龍,我看就是活該!”
“哦?你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嗎?”戈雨艨問。謝月涵的男朋友“大黃”,是丁淨隔壁宿舍的一員,由于同在一個大班上課,彼此熟識,因此臨近宿舍的同學關系反比住在不同樓層的同班要好。也不知是否正是因為一開始就不夠親近使然,班上一樓的兩個宿舍同二樓宿舍的關系一直是不太友善的,私下裏時有相互拆臺不合作的事件發生——男生之間的争鬥、妒忌并不亞于女生。說也奇怪,樓下人數雖衆,奈何總是争不過樓上,無論是學習成績、運動比賽,還是社團活動等等。到了三年級,樓上宿舍原系學生會的正副主席陸遠與丁淨順利地升任校學生會幹事,并且是系裏李書記最為信任欣賞的本級學生第一批入黨的不二人選,說他們炙手可熱,大概也不為過。而丁淨卻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了。由于傷人而至住院,這次打架事件的後果是嚴重的,驚動了李書記親自前去調查,無論如何,打傷了人,丁淨這批入黨的希望已化為泡影,女生們還推測,丁淨這次看來逃不掉至少是警告的處分了。
“你也知道譚金龍是個什麽德性,”謝月涵說,“這回又碰到丁淨那個‘鐵公雞’,損壞了他的東西,不跟要了他的命一樣!”丁淨“鐵公雞”的名號是李笑梅封贈的,班上但凡有些活動時,李笑梅列項的支出計劃,別人一般都沒有什麽意見,只有丁淨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剔除“不必要”的項目之外,還精打細算,每一分錢的帳目都要求列得一清二楚,平素還有摳門、愛貪小便宜的口碑。李笑梅對他的吝啬反感至極,見到他就沒有好臉色,每次班委會上但有分歧,十有□□是此二人之間的争議。
戈雨艨莞爾一笑,“不是說,是因為争座位打起來的嗎?”
“争座位的當時只是吵了幾句,本來沒事了,可是譚金龍偏偏在丁淨出去時,又把丁淨的眼鏡‘不小心’碰到了地上!你想,摔碎了‘鐵公雞’的眼鏡,還能有什麽好?”謝月涵嘲諷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當時就打起來了嗎?”戈雨艨原本不善閑聊,非熟識者,輕易不會侃侃而談,自然也無心到處去打聽東長西短的各類轶聞,只想盡量地遠離是非。這次譚金龍受傷,她雖然随着衆人一起去看望,但并不曾深入了解其中原委。
“不是。”謝月涵說,“‘鐵公雞’這次也算足夠忍讓了,雖然氣紅了臉,但當時還真沒還手,只是堅決要求譚金龍賠償。譚金龍哪裏肯賠?回到宿舍,丁淨幾次上門索賠,譚金龍概不理睬,推來搡去的,才真正打了起來。”
戈雨艨說:“可是,丁淨怎麽會這麽不知輕重呢?現在正是他入黨的考察期,再怎麽鬧矛盾,也不至于打到住院啊。”
謝月涵猶豫了一下,終于說:“丁淨說,譚金龍眼見打不過,惡意攻擊了他的……”她頓了一下,才又說:“……要害部位,他疼得實在忍無可忍,才猛撲上去大打出手的。”
戈雨艨有些愕然地看向謝月涵,顯然,這個消息必然來自“大黃”,可信度應該不成問題,而這種細節,自然是不便為女生知道的,所以,班上的女生們一直致力于聲讨丁淨仗勢欺人的蠻橫行徑,聲援不畏□□、“光榮負傷”躺下的“鬥士”。
謝月涵哂然地說:“那個譚金龍,每次在詩會上,就聽他誇誇其談了,成天得啬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見了就煩。不是我以貌取人,現在你看看,連打個架也跟市井流氓一樣行徑,不是潑皮無賴是什麽?這種人,就兩個字可形容——欠揍!”
戈雨艨輕笑出聲,禁不住附和她說:“也是!我看着他也覺得別扭。”
謝月涵也笑,“不過,丁淨也沒什麽好同情的。反正啊,我看他們就是狗咬狗,一嘴毛。哎!我說雨艨,你們班上也怪了,男生男生樓上樓下的鬧得水火不容,女生女生好像也老是大家都不和她說話。”
“不過一些小矛盾罷了。”戈雨艨輕描淡寫地帶過,轉過話題問道:“這本書可以借我看幾天嗎?”
“當然。”謝月涵欣然同意。
憑心而論,戈雨艨對于丁譚二人,都沒有多少正面的印象。對譚金龍的具體認識,最早來自大二上政治課的時候,一次,老師想改革一下教學模式,決定舉行一場讨論,讓所有的同學分為兩個大組,各執正反命題,充實論據之後,挑選八個自願的同學,展開辯論。老師解釋了辯論的基本規則,盡管同學們臨時缺乏有效的組織,論點零散而顯得幼稚,但辯論還能基本正常地維持,當然正方的局面顯然要有利得多。突然,反方中一位同學跳起來,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們耳朵聾了?我剛才不是說了……”正方當然也不甘示弱,頓時,階梯教室一片嘩然。辯論因為雙方嚴重犯規而中止。首先罵人的就是自負是學校詩社骨幹的譚金龍。入學不久,戈雨艨就已經聽聞他的才名——在報刊上發表過多篇雜文,還會寫詩,已經被“藍鳥”吸納為會員,尤其喜愛魯迅的文章,等等。不過,這些豐功偉績并不足以使戈雨艨也對這個“大才子”另眼相看,因為她對于魯迅的文章,素來談不上多少好感:幾句簡單的言語,偏要用無窮多的話外之音,勞煩學生們大背特背;而文中那些犀利尖刻的言辭,每每看得她更加心煩意亂。到後來,她看過了被魯迅罵臭的梁實秋的文章,覺得溫雅而親切,全不似“落水狗”應有的姿态。她覺得可笑,語文課本的選擇,似與刻舟求劍頗為類似,世易時移,現在的學生,如何理解得了魯迅當時的情懷?至少,語文課本對魯迅的推崇,在她身上就教育得适得其反。而這個譚金龍,對魯迅的文采學到多少,她不得而知——她并沒有去找譚的文章來看,但譚金龍恃才放曠的作派,卻足以令她在心底哂然。
初識丁淨,情形也是頗為可笑的。那是在一年級元旦時班上聚餐,戈雨艨與他分在一組,一個身高一米八十餘的大漢,不敢去拔電爐插座的畫面,令戈雨艨至今覺得不可思議!
“這個,插頭燒得好燙,你去拔吧,我呃、我怕燙……”丁淨縮回手,居然理所當然地支使女孩子勇往直前。
戈雨艨受不了地白了他一眼,舉手将插頭拔下,“你手是幹的,拔個插頭不會觸電!有點常識好不好?”
“嘿嘿!這個……”丁淨尴尬地幹笑着,“我從小就怕這些電呀火呀什麽的……”
當然,人人都會有畏懼的事物,男孩子也不全都是膽大包天,事後,戈雨艨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欠厚道,不過,她心裏明白,自己對于連電源插座也得讓她去拔的男孩子,實在難以産生更多的好感。
譚金龍住院第二周,系裏對打架事件作出的處理,引起樓下宿舍男生和以李笑梅為代表的女生極大不滿——對譚金龍未作處理還情有可原,可對于丁淨,李書記顯然有心偏袒,處罰太輕,只是要求丁淨負責醫藥、營養費用三百元,另系內批評一下了事,而且,李書記對于在打架事件調查期間,上下活動為丁淨遮掩的陸遠,其被揭發出來的斑斑劣跡:諸如英語四級考試作弊而恰好以60分及格、校足球賽向機械系行賄而得到第二名、生活作風糜爛屢屢夜不歸宿等等,均以查無實據,全數駁回。李書記“一意孤行”,力勸樓下宿舍顧全大局,不要擴大事态,期末将近,應當一心一意學習。而女生們,原本就沒有什麽立場摻和男生打架事件,所以只能在私下裏義憤填膺。
這天下午晚餐時間,戈雨艨和董慧巧踏進宿舍時,見大桌旁圍坐的室友,雖然在吃飯,但席間聲聲抱不平的陣勢,俨然開□□會一般。兩人相顧一眼,默然坐下,靜靜地聽着室友們對丁淨、陸遠的種種責難,沒有參與其中。戈雨艨原本以為,大家興師動衆地屢往醫院去探望,譚金龍怕是已被打得腦震蕩或骨折了,可是,連日來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關于譚金龍重傷的具體證據。照此看來,她私下認為,譚金龍一直住院有無必要恐怕有待商榷,其真實傷情并不如所傳的那般嚴重,甚至很有可能只是故作姿态,若果真如此,那麽,此人的品行與此舉的用心,至少是不足以歸入善良之列的。退一步說,如果此舉不是出自他本心,那麽,這件事就有被某個或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借以擴大事态的嫌疑。
“這算是什麽嘛?”瞿豔萍忿忿不平,“輕描淡寫批評一下了事,打人還有理了?”
“我看根本就是李書記有心包庇。”焦夢吉說。
“哼。”李笑梅輕哼一聲,酸酸地說:“誰讓他們正好是李書記選中的重點培養對象呢。”
劉莉說:“李書記眼睛真是不好使,也不看看都重點培養了些什麽?作弊的作弊,打人的打人,像我們梅子這樣品學兼優的,竟然看不見。真正有資格第一批入黨的,應該是梅子才對。”
戈雨艨哂然向劉莉看去一眼,實在佩服她什麽肉麻的吹捧都說得出來,甚至有一次,贊不絕口地直誇李笑梅“成績又好、人又漂亮,怎麽手還這麽巧”什麽什麽的,捧得李笑梅自己也聽不下去了,尴尬地說:“小莉,別說了!”李笑梅一直是這個宿舍的中心人物,從小就是班幹部的她,對班務管理得心應手,善于指揮安排大小事務,習慣時時處于中心位置,學習成績很好,與上級往來密切,也是系領導頗為注目的“優秀”學生幹部之一。然而,女學生評優容易,真正受重視的程度往往還是遜于男生的,當然了,也不好說系領導就是什麽“重男輕女”,反正事實往往如此。
馬鳳英說:“要是黨內都是那樣一些垃圾,我看不入也罷。”
何穎笑她:“你想入,入得到嗎?吃不着葡萄,就說葡萄酸。”她光顧了取笑馬鳳英了,卻沒注意到李笑梅臉色微變。
瞿豔萍很快接茬說:“不過李書記這回做得也太明顯了,把人打得頭破血流,起碼應該給丁淨一個警告處分吧,批評一下,根本就不痛不癢!樓上那個宿舍,從來就是烏煙瘴氣,可是在領導面前,一個個嘴巴抹蜜,吹吹拍拍最拿手,班幹部、系幹部,重要位置快給他們包圓了。”
戈雨艨忍不住插了一句:“吹牛也好,拍馬也罷,這也是本事啊。”瞿豔萍的男朋友就住在樓下宿舍,要算得是樓下男生中的出色人物。可是,男生們以樓層劃線,難道女生也要受此影響嗎?班幹部、系幹部之類,取決于他們的參與熱情、組織能力和活動成效,熱衷于此道的人盡可以都去展現自己,只要你能表現得出衆,上下都會有目共睹。其實這一次,如果真是有人蓄意借此去扳倒丁淨一個,做起來可能更容易些,可是,趁機擴大打擊範圍、增加敵對目标卻顯然是大大失策了,作為領導,年紀與閱歷不是癡長的,自然不會從簡單的方面思考問題。
“哼!”李笑梅斜了她一眼,哼聲說:“他們是有本事!仗着人高馬大,把人都打進醫院了,還照樣可以逍遙法外!”
戈雨艨頓了一下,其他人聽到李笑梅不悅的聲音,都不作聲的氣氛讓她也有一分遲疑,但是,她們不理會事情真相,一味地批判丁淨恃強淩弱,是很不公平的,于是,她強笑了一下,說:“其實打架這回事,一個巴掌也拍不響,聽說是譚金龍攻擊了丁淨的要害,他才被迫出重手的。”
李笑梅和瞿豔萍互看了一眼,竟然都閉了嘴。此後,席間再沒有一個人說話,戈雨艨覺得心頭堵堵的,好在其他人很快吃完,收拾離去了。直到李笑梅也去了水房,董慧巧看着戈雨艨,嘆口氣說:“你呀!她們愛說什麽說什麽,你何必多管閑事!”
經歷了剛才的尴尬氣氛,戈雨艨已經懊悔了,此時卻仍不免嘴硬嘟囔:“我是看不慣,男生之間鬧矛盾,幹嘛牽連到女生這邊來,再說,她們也太不分青紅皂白了。”
董慧巧說:“只要系領導能分清青紅皂白就行了。事實勝于雄辯。他們也只能在私下裏過過嘴瘾罷了。”她背起書包,臨出門時回頭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上自習?”
戈雨艨詫異地問:“幹嘛?”她明知道她不愛去。
董慧巧笑了一下,“算了,也許我多心。我走了。”
李笑梅回房以後,收拾着也準備出門。
“哎,對了,梅子,”戈雨艨想起一件事,“徐老師的答疑時間定了嗎?”
李笑梅沒有回答。
“還沒定嗎?”以為她沒聽見,戈雨艨又問了一遍。
李笑梅仍舊沒有回答她,顧自去和瞿豔萍說話。房中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着,相邀出了門。仿佛房中根本不存在戈雨艨這麽一個人。
戈雨艨倏然明白了董慧巧方才的話,沒想到她自己只在兩句話之間,也陷入了和董慧巧一樣被衆人孤立的難堪境地!早在二年級剛開學沒多久,董慧巧和李笑梅就已經不交一語了。非但李笑梅自己對董慧巧形同陌路,甚至她那幾個鐵杆姐妹,對于董慧巧的話,也全都不理不睬,仿佛她是無形人。董李二人的矛盾,緣起自評定獎學金一事。董慧巧是體育特長生,自一入校,就參加了學校的田徑隊,在校運會上,可謂風光無限——四百米的第二名,八百米的第一名,系女子接力的最後一棒,為經濟系總成績第三立下了汗馬功勞。在評定獎學金的時候,突出的體育成績使學習成績平平的董慧巧的綜合分數飙升到班級第二名,二等獎學金非她莫屬了。而學習成績第一的李笑梅,盡管有班幹部的幾個加分,也只能以微弱之差屈居第三。為此,李笑梅對獎學金評定條款大肆抨擊,甚至也不管董慧巧在不在宿舍,公然冷嘲熱諷——
“什麽叫德、智、體全面發展?憑什麽體育分算得那麽高?”
“這是什麽獎‘學’金,趁早改叫獎‘體育’金得了!”
“還評的什麽評?只要看誰在運動會上拿金牌就夠了嘛!”
“學習成績好有什麽用?四肢發達才最有用!”
……
即便董慧巧起初還無所知覺,因為她學習确實刻苦,學習之外還要參加田徑隊的日常訓練,在宿舍的時候并不多,但久之下來,只有戈雨艨和何穎會應答她的情形,也足以告訴她身處怎樣的境地了。戈雨艨承認,李笑梅的領導能力是不容置疑的。盡管李笑梅并沒有出言阻止任何人與董慧巧保持密切關系,但是可想而知,如果誰敢于為董慧巧辯駁張目,其下場只會和董慧巧一樣被晾置如無形。聽不下去的時候,戈雨艨只能到隔壁去找謝月涵借書。
一年級的時候,不涉及任何經濟上的利益,503宿舍是團結一心、其樂融融的,李笑梅善于組織籌劃,大家也都從善如流——既然有人熱心包辦,而且也确實分派得井井有條,則何樂而不為呢?李笑梅談笑風生、精明能幹的作風,為她贏得了班級高票的支持率和宿舍幾個緊密團結在她周圍的鐵杆姐妹,嘻嘻哈哈的何穎、疏疏淡淡的戈雨艨、忙忙碌碌的董慧巧,對于她的權威,也都在無可無不可的狀态。總之,一年級的時光是愉快而充實的,春天的時候,503宿舍傾巢而出,結伴同游骊山、華清池、始皇陵、兵馬俑,歡聲笑語一路不歇。那時,其他宿舍的女孩無不豔羨,說像503這樣親愛團結的女生宿舍着實少見,自己班上的女孩,總是這樣那樣的小別扭鬧個不斷,誰也不肯服誰。可是,到底好景不長,一入二年級,503平靜的湖面終于也泛起了層層波瀾。
戈雨艨沒有想到,一場原本與自己毫無瓜葛的男生打架事件,就這樣把自己莫名其妙地卷了進去,成為宿舍中無辜的衆矢之的,鬧到她連待在自己卧床中也度日如年的地步。
☆、一笛春雨落梅花—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