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冬天的清冷,似乎由于下雪而更形寒氣逼人。這次的雪确實下得不算小,可既不是初雪,也不是下得最大的一次。

戈雨艨躺在床上,捂着耳朵想進入睡眠狀态。可是今天,大概是受了雪花的刺激,熄燈已經半個多小時了,503熱烈的笑談仍在沸沸揚揚地進行着。李笑梅興味盎然地說起大興安嶺的雪,那裏的雪花才真有“大如席”的氣魄,下起雪來,天地之間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除了眼前的雪花什麽也看不見;到第二天,幾尺厚的雪已經掩埋了一切;人們利用嚴寒凍柿子、凍梨,凍後的水果脆爽可口,風味別有不同;而在雙層玻璃的暖房子裏,火爐上時常會咕嚕咕嚕地“呼”着骨頭湯,飄散着滿室的濃香;從山裏獵來的狍子,毛皮可以做成褥子,尤其暖和,而野味肉湯實在是難以形容的鮮美……其他女孩們也不甘示弱,唧唧喳喳争相介紹自己吃過的美食。遠在異鄉的女孩們,總是以此作為思鄉的慰藉。當然,發表言論最多的還是李笑梅,她詳細而生動的描述令人覺得那小到鹹魚,大到山珍的各類食物,都是教人垂涎三尺、回味無窮的美味佳肴,衆人都禁不住在她滔滔不絕的描述中引動了饞蟲。不過,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卻并不多見,因為以往每次時間一長,李笑梅便打着哈欠,阻止熱烈談論的室友漫無邊際地海侃下去:“時間不早了,別再說話了!”此言一出,大家便都閉了嘴,窸窸嗦嗦地轉身睡去。

可是這幾天,李笑梅的興致卻顯然十分高昂,似乎每次熄燈都覺得過早,一次次将卧談會的氣氛引向大侃山珍海味的高潮——有史以來,503每次超時“卧談會”的話題,都會被李笑梅無一例外地引入到吃的主題上去,盡管每次談到美食,她總是反複地描述着那幾樣,然而一聊到吃,每個人就都有數不完的心得,于是,越聊越興致勃勃,也越聊越饑腸辘辘,結果不是大家帶着遺憾到夢中去飽嘗美味,就是不得不爬起身來,打着手電泡方便面權作夜宵。以前,不參與的人只有董慧巧,如今,又多了一個戈雨艨。

戈雨艨無奈地想,李笑梅其實完全不必要用這麽明顯的手段,一樣可以證明她的跋扈與嚣張——因為這已經是全班同學甚至全系師生的共識。即便沒有以“鐵公雞”綽號而臭名昭着的丁淨,沒有因被孤立而總是形單影只的董慧巧,戈雨艨也隐隐約約地覺得,也許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孤立的命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事實往往就是,即便你自己最不願去惹是生非,但是非卻偏偏不肯放過你。只是她沒有想到,她的被孤立竟然只是因為發表了兩句模棱兩可的看法而已——言論不自由,似乎應該是文革時代才會發生的事啊。她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終于,戈雨艨忍不住出聲打斷熱烈的讨論:“大家睡覺吧!明天一早還有課呢!”

屋內頓時啞然,也許是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想到這一次喊停的人不是李笑梅,而是正沒人理會的戈雨艨。以前,董慧巧就算再睡不着,也從來不曾插進來搭腔過。

不過,沉默并沒有持續,李笑梅興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哎!真的!豔萍!不如這次寒假就到我家去玩,然後我們一起去亞布力,我有個初中同學現在是滑雪運動員,我們去找他……”她的話頭非常自然地接着方才被打斷的地方,仿佛根本不存在停頓的霎那。

于是,方才未完的夜談瞬間又接着展開,留給戈雨艨刻意的冷落和更甚往日的尴尬。

戈雨艨只覺得嗓子堵塞得異常沉重,鼻中酸澀得難以呼吸,翻翻找找地将一盒磁帶放入收放機中,無可奈何地塞上了耳機。

卧談會又持續了一刻鐘左右,才在李笑梅的制止聲中沉寂。這是李笑梅又一次的勝利。在503,在整個班集體,她也确實是無往而不勝的,甚至在系裏,她也是鼎鼎大名,曾有一次,系團委書記因為她開會遲到,對她訓話,起初她還耐着性子垂頭聆聽,可是,大概團委書記那天心情也不順,訓話的時間顯然超過了李笑梅忍耐的極限,于是,她氣哼哼地朗聲喝道:“不就是遲到了嗎?有必要說這麽多嗎?早知道我還不來了呢!”團委書記瞠目結舌,全沒料到竟然會有這麽桀骜不馴的女生,至少他是從來不曾遇到過。

次日,按照宿舍原有的輪序,應該是戈雨艨和劉莉共同值日,負責宿舍衛生以及全天的開水供應。然而,也不知是劉莉忘記了,還是出于刻意,到了中午,她仍舊沒有去打一壺水的意思。戈雨艨提醒她,她“啊”了一聲,等戈雨朦轉身的功夫,就已經找不到人影了。戈雨朦嘆了口氣,提起暖壺出門下樓,在樓下正碰上才回來的董慧巧。

董慧巧劈手奪下戈雨艨手中拎着的四個暖壺,不平地說:“她們這麽整你,你為什麽還這樣任勞任怨?!你以為她們會感動嗎?”

戈雨艨有些為難地說:“她們鬧歸鬧,這幾天值日什麽的倒也沒有耽誤。總不好說從今天就……”

“哼!”董慧巧鄙夷不屑地說,“平日裏就屬這個劉莉拍馬屁的手段最拙劣,今天真是登峰造極了,能有這樣的鐵杆跟屁蟲,也足夠她李笑梅消受得渾身肉麻了!別去了!跟我回去!”

兩人上樓進屋,董慧巧将空暖壺放回雜務架下,沖着大桌旁還在的那幾個愕然的同學說:“從今天起,大家各打各的水!”

從此,維系503表面團結的最後一項傳統終于宣告徹底地土崩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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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結果,戈雨朦既感到無奈,卻也在意料之中,大一時候的錯覺,曾令她以為進入了大學的同學們果然成熟到能夠和睦相處了,然而其後的種種現象證明,大家畢竟還都是些小女孩,仍然學不會涵養隐忍的功夫,稚嫩的手段直來直去,輕易地就将自己的妒忌或目的形之于外了。她苦笑着想,或者她的忍耐功夫,更多的應該感謝偉大的父母,否則,她大概早就在李笑梅的冷言冷語中向隅流涕了。她自己認為,或者,李笑梅直到今天才達成對她的孤立,只能說是正趕上了個女孩子們同仇敵忾的機會而水到渠成的。以往,她甚至在李笑梅似笑非笑、指桑罵槐地嘲笑她“瘦麻稈”、“軟腳蝦”、“縮頭烏龜”,甚至“外表光鮮鮮,裏面一包膿”這樣惡毒的攻擊下仍能置若罔聞。她的沉着直令何穎咋舌不已。

何穎私下裏對她說:“雨艨,你難道聽不出來嗎?她真的是在罵你也!”

戈雨艨哂然一笑,說:“我知道。但是她并沒有指名道姓,我跳出來豈非就承認了?再說,她會一再地诋毀我,說明我的的确确有足以令她妒忌的地方啊。”

“天啊!”何穎嘆息着,“你居然以欣賞別人的嫉妒為樂!”

她可真會總結!戈雨艨有些結舌,“你……說些什麽呀!誇張!我哪有那麽可怕!說真的,即使跳起來跟她對罵,我都不知道要罵什麽好。既然明知道沒有勝算,又何必弄得自己更尴尬呢?這麽一說,其實她罵得也沒錯,我的确是‘縮頭烏龜’。”她自嘲而無奈地一笑。

何穎不禁又嘆息,“唉!雨艨,你真是!讓我想妒忌都妒忌不起來!光憑你這一點,就比她不知強了多少。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得很,誰才是最美麗的人!我想她可能一直沒能從那次打擊中恢複過來吧。”說完,她自己先咯咯笑起來,“也虧他們男生想得出來,辦個勞什子的‘英語俱樂部’,居然也要找個‘花瓶’!”

戈雨艨看着她,其實說起這件事,何穎心裏未必就不是酸酸的。那是在去年,機械系的幾個班長籌劃着準備成立一個新的社團——英語俱樂部,當時,這件事對于外系來說還是不得而知的。這天中午,正在吃飯的戈雨艨被機械系的一個女生找出門來,說是他們的班長在樓下等她,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戈雨艨滿腹狐疑地猶豫着說:“這個……我們……你知道,我們也不熟……”

女生了然地笑着說:“你放心!是公事,不是私事!走吧!”

戈雨艨只好随她下了樓。

那兩個等候的男生迎上來,其中一個主動做自我介紹:“你好!我是餘明德,他是蕭灑,是這樣的,我們系正在籌備成立‘英語俱樂部’,已經争取到校團委的支持了,現在正在邀請各系的優秀同學參與到我們的籌備委員會來,出謀劃策,也共同分擔一些工作。”

“哦,是這樣啊。”戈雨艨漫應着。

兩個男生互看了一眼,顯然她并不熱絡的态度在他們的意料之外。餘明德又說:“是這樣的,這件事我們還沒有具體展開,所以需要一些骨幹負責聯絡更多的同學支持,我們找你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想讓你負責一部分聯絡經濟系同學的任務。”

“啊?怎麽是我?”戈雨艨本能地要拒絕,對于社團活動,她向來不熱衷,也自認沒有多少活動的能量可供使用,“你們可能不太了解我們系的情況,我其實沒有什麽活動能力,真的!要不,你們去找陸遠、丁淨,他們倆很活躍的,他們住在三公寓208。”

蕭灑笑了,“我們知道。不過,我們這是‘英語’俱樂部,據我們了解,他們倆的英語成績一貫比較爛。”

“哦,這樣啊。”戈雨艨這才想起來,确實如此,不過,她自己的英語成績也算不得多麽出色,“對了,我們宿舍的何穎,英語成績每次都是優秀,比我強多了,她還打算提前過四級,信心百倍的,肯定又是85分以上。這樣吧,我這就去把她找下來。”她說完就轉身了。

“哎哎哎!等一下!”餘明德及時把她叫住,“這個,我們以後肯定會找她的。你知道,我們現在還是在籌備階段,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事,呃,你知道,萬一哪個環節不對勁,沒準就不成立了,所以……呃,我們覺得,現在你來參加就好了,到時候再說別的人選的事,先不忙。”

“哦。”戈雨艨只好留了下來,一時也不知該再找什麽借口推脫。

蕭灑趁着她的猶豫,趕緊收尾:“我們今天下午四點半就在機械樓602開會,你可別忘了啊。就這樣吧!我們到時候見!”說完,拉了餘明德就走,餘明德只回頭擺了擺手。

“什麽?怎麽這樣?”戈雨艨望着他們的背影,有些好笑,她還沒答應,下午與會就莫名其妙成了定局。她回頭看看那個一直抿着嘴微笑的小個子女孩,解釋說:“你們肯定搞錯了,我既不活躍,英語成績也不算好,真的。”

女孩仍然甜甜地笑着,“但是你很有名啊!”

“怎麽會?!”戈雨艨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她從來就沒有張揚過自己啊。

“怎麽不會?”女孩說,“早在延安基地的時候你就出名了,等到南泥灣禮堂的時候,全年級還有誰不認識你啊!好了,下午見吧!”她轉向自己宿舍的方向而去。

戈雨艨愣在當場。延安基地、南泥灣,那還是一年級末去軍訓拉練時候的事了,當時她不過是參與了班上女生的集體舞蹈而已,她們宿舍人人有分啊!

“哎!雨艨!”好奇的何穎已經湊了過來,“這次又是何方神聖,嗯?怎麽兩個一起上啊?還有女生穿針引線,啊?”

“什麽呀!淨瞎說!”不過她早已習慣何穎的口無遮攔了。

“哦,那又是為什麽事,神神道道的?趕快從實招來!”何穎說。

“是他們機械系要成立什麽英語俱樂部,正在招兵買馬,要報上去。”戈雨艨簡單扼要地說。

“‘英語’俱樂部!呀!那怎麽不找我呀!”何穎叫起來,“其他功課我不敢說,英語成績,我在全年級那可是排得上號的呀!”

“我也是這麽向他們推薦的,可是他們……”戈雨艨有些為難,不知怎麽說下去。

“哦——”何穎拉長了聲音,了然地說:“我就說嘛,人長得漂亮就是本錢!沒辦法!我當然是不夠資格當‘花瓶’啦。”

“穎!”戈雨艨第一次覺得何穎的話也這麽刺耳。

“嗨!我說着玩的啦!”何穎很快地意識到自己的失語,又嘻嘻哈哈起來,“你知道我成天喜歡胡說八道,別在意啊!再說,我在系學生會也忙着呢,沒工夫去摻和別系的事。”

那都是往事了。戈雨朦坐在窗前,任憑冷風陣陣,吹拂着臉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到清醒而涼爽。勉強喝了一口水,她覺得腦袋莫名地有些沉重,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她的心跳了一下,好燙!連自己都感覺到燙手,想來燒得已經不輕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大概因為這幾天晚上睡得都不太安穩,今天下午就開始頭疼了,只是當時沒有太在意,還以為是太缺少新鮮空氣了。等到同學都走了,她又在敞開的窗前開始神游太虛,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站起身來,竟有些腿軟,看來必須上醫院去了!

出門的時候,還不覺得太嚴重,下樓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有些飄忽了,而出了公寓,竟越走越吃力起來,頭重腳輕地只想栽下去。路上只有偶爾的行人過往,此時正是晚自習時間。她扶住一根路燈杆休息,将自己的額頭抵上冰涼的水泥柱,似乎涼沁心脾。她迷糊而又無力地想着,自己如今竟會是如此脆弱而無助!她一直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堅強,即使孤身逆旅、前路茫茫,她畢竟也小心翼翼地過來了啊,然而,最可怕的,原來是被人群生生地隔離!人類,的的确确是群居的動物,總要找一個群體去歸屬,哪怕是精神的歸屬也好,她相信了。她原還以為她可以滿不在乎的,然而她開始睡不踏實了,事實證明她還是被她們打擊到了,而且打擊得不輕。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沒有能令自己感到歸屬的團體,原來是這樣切實的孤獨啊。直到這時候,她才想起母親,盡管她有千般不是,可是,在她生病的時候,她是她真真實實的母親啊——不管她對她如何不滿,她都不會抛棄她,而這,才正是她每次不畏艱險、連滾帶爬也要回家的原因!

腿軟使得她無法站立,她蹲了下去,臉上癢癢的感覺令她擡手去摸,濕濕的,她竟然哭了。一時間,莫名的傷懷竟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她伏在自己膝頭壓抑地啜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她沒有注意,直到那溫柔而磁性的聲音湊近來輕聲問:“雨艨?是你嗎?”她霎時詫異地猛然頓住,方才記起自己竟然是在路邊。在衣袖上擦着眼淚,她不肯擡頭,全沒料到會在這種時刻、這種狀态下與羅豈凡不期而遇。

“雨艨,真的是你。”羅豈凡心裏竟有一絲興奮,蹲下身來,仍然輕柔地問:“你……怎麽了?”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哭呢?那微微抖動的瘦弱肩頭、極力壓抑的哀哀低泣,擰得他的心有些酸酸楚楚的難受。

戈雨艨這時才擡起頭來,對他虛弱地笑了一下,“呃……我……我可不可以麻煩你一下?我有點不舒服,想上醫院。”

“你病了!”怎麽沒有找個同學幫你?但是他沒有這麽問。伸手去拉她的時候,他吓了一跳,“這麽燙!”靠近她,把她抱扶了起來,說:“我背你去!”

戈雨艨還在推拒,“不用,我自己能走!”

“說話都有氣無力了,還逞能!”他一邊教訓着拽過她的手,一邊彎下腰,命令道:“快來!”

戈雨艨無言地順從了。直到挂上了點滴的瓶子,她才終于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這就是上天刻意的安排,就在他因為在戈雨艨這裏屢攻不克而氣餒得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刻,沒想到機會就這樣自己送上門來。注視着病床上安靜的女孩,羅豈凡心想,還真得感謝古麗娜的那一通胡攪蠻纏,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被攪得心情大壞而根本看不進書去。唉!那些民族班的女孩們哪,簡直熱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而他心裏的這一個,偏生又冷漠得讓他就要失去一向自負的信心!他怎麽也想不通,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女孩,怎麽她就能這麽沉得住氣,對任何的追求都防範得那麽水滴不進?在回宿舍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走到了她宿舍所在的路上,期待着與她“偶”遇,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希望十分渺茫。然而,今天居然就是他的幸運日呢!他果然遇到了她,而且是最無助時的她,如果這樣的機會都把握不住,仍不足以借此更進一步,去攻破她的心防的話,那麽,他的确應該考慮轉移目标、重新定位了。當然,他相信自己決不至于那般不濟。

羅豈凡最初注意到戈雨艨,是在他那次心血來潮跑去經濟系看得幾眼的迎新晚會上,那是由戈雨艨他們二年級生主辦的。所謂的“迎新”晚會,事實上都是與“十一”晚會合并舉行的,因為新生入學的時間已經是九月中旬。原本參與彩排的何穎的英文歌曲因為何穎在演出當天的不幸傷風而由董慧巧提議、班委會臨時決定晚上由戈雨艨的詩朗誦替換。

“什麽?怎麽是我?”戈雨艨被何穎帶回宿舍的消息吓了一跳,“我根本沒有準備!而且我怯場得厲害!”

何穎沒好氣地說:“你還以為我願意讓你啊?唉!我這個倒黴呀!這是多好的出名機會啊!沒準就被哪個帥哥看上,還不知道珍惜!你呀,就等着感謝我吧!”

“謝謝你!”戈雨艨好笑地說,“這樣大好的機會,區區實在消受不起!再說,咱們宿舍又不是蜀中無人,還有梅子她們嘛!”

“我是節目主持。”李笑梅頗有些得意地說。

“可是我真的毫無準備,會把事情弄糟的。”戈雨艨心裏忐忑起來,這回可是獨自一個人站在衆目睽睽之下。

“你不用準備,就從詩集裏選一首你最熟的就行了。”董慧巧說,“也不用緊張,反正上臺的時候你也不用戴眼鏡,誰也看不清,怕什麽?”

何穎也接着說:“對啊,怕什麽?再說了,就算你出了什麽差錯,誰忍心老嘲笑一個可憐兮兮的美女啊!要不怎麽說美人兒吃香呢。是吧,慧巧?”

“可是,我……”

戈雨艨的話被李笑梅似乎懶洋洋的聲音打斷:“不要再謙虛了!過度的謙虛就是炫耀了!”于是,塵埃落定。

晚會的現場設在系會議大廳,場地所限,到場的人并不算多。臨上場時,戈雨艨緊張得手心冒汗。董慧巧握着她的手,悄聲說:“別緊張,也不是什麽大陣勢,不看底下的人就是了。還有,千萬別念得太快了,一定要注意語速,你的聲音很好聽,相信自己。再說了,咱們不能總是讓別人壓着過日子,是不是?她真以為只有她最引人注目嗎?別輸給她!我相信你即使只出現一下,也足以搶走她主持的風光,好好氣氣她!”

戈雨艨凜然一驚,恍然悟到這也許才是董慧巧力主由她替換何穎的真正原因所在。但是不管怎樣,自己是已經被推到了必須出臺的前沿。她硬着頭皮走上了臺,輕柔的音樂響了起來,她朗誦的是席慕容的詩《回首》:

一直在盼望着一段美麗的愛

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将你舍棄

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

卻沒料到

回首之時

年輕的你

從未稍離

從未稍離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來時便反複地吟唱

那濱江路上的灰沙炎日

那麗水街前一地的月光

那清晨園中為誰摘下的茉莉

那渡船頭上風裏翻飛的裙裳

在風裏翻飛

然後紛紛墜落

歲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

親愛的朋友啊

難道鳥必要***才能成為鳳凰

難道青春必要愚昧

必得憂傷

詩并不長,而溫柔的背景音樂、溫柔的舒緩女聲,再加上一個輕盈得如同在夢裏才能見到的美麗女孩,女孩身上那條深棕色的長裙又偏巧被适時襲來的一陣清風吹拂得款款輕揚,俨然正是那詩裏翻飛着裙裳的飄忽而憂傷的姑娘,一時間,臺下悄無聲息,原本在上節目時仍要竊竊私語的學生們都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臺上,忘記了要說的話。這其中包括了正在打算一會兒就離場的羅豈凡。

羅豈凡的心一陣陣的震撼,或者說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動,他也看過席慕容的詩,卻沒想到那些淡淡的文字竟能有這樣的一番演繹,讓他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認真地用心讀過詩。臺上那個灰衣棕裙的淡雅的女孩,他記得是見過的,因為她“長得還可以”,所以在那些應征播音員的女孩中,他對她還算有些印象。他見過的美麗女孩不少,交往過或正在交往的也有幾個,然而,他卻沒有想到會在今天這種特定的時空,被這樣的一個她這麽輕柔而不經意地觸動了他最微妙的一根神經。

女孩已經下去了很久,臺上的節目又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臺下的學生們也重新開始竊竊私語。羅豈凡被同來的包興揚碰了一下又一下,才不耐地說:“幹嘛!知道了!”

“喂!你不說就走的嗎?怎麽還賴着?還想再看一眼那個美女啊?已經下臺好久了!早知道先前就該提醒你趕緊去追才來得及!”包興揚小聲取笑他。

“你他媽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就差沒有當場垂涎三尺了,哪有空提醒我!”羅豈凡反唇相譏。

兩人走出會議廳。包興揚又用胳膊肘拐了若有所思的羅豈凡一下,“怎麽?還沒放下呢?那趕緊問我呀!不知道我是‘包打聽’嗎?”

“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你哪會知道?”羅豈凡故意說。

“她是不張揚,是名不見經傳,但屬于‘教外別傳’,自成一格。當然了,對于老兄這樣的帥哥來說,送上門的美女都應接不暇了,哪還有空注意到她呢?不過這樣的話,你就錯過了一種別樣的風景!”包興揚賣着關子。

羅豈凡揍了他一拳,“你到底說不說?”

“唉喲!”包興揚虛張聲勢地叫喚着,“就你這态度,我要是就說了,豈非太沒有氣節?”

“你的氣節?”羅豈凡嗤之以鼻,“僅止于一合‘軟猴’(香煙)而已!”

“說定了,可別忘了啊!”

“知道——快點!有屁快放!”羅豈凡耐心用盡。

“嗯,她叫戈雨艨,經濟系統計專業一班。其實說起來,我個人認為啊,她可算得是與你那傅大美女平分秋色的角色——傅燕珊就像都市裏的玫瑰,嬌俏鮮豔而惹眼;而戈雨艨就像空谷裏的幽蘭,清雅含蓄而蘊藉。但是,是明珠總是要發光的,一年級末他們軍訓拉練的時候,她也參加了班上的演出,被擺到了臺上,大家這才覺得驚豔。據說她們表演的時候,臺下是閃光燈一片狂閃啊。我就是在咱們系那些好事者那裏見到她們演出照片的——照的水平當然是很爛了。從此以後啊,追她的人是使盡了招數,奈何佳人總是一貫的置之不理、托詞拒絕、離人千裏。于是大家猜測她必定是‘所思在遠道’,但後來內部消息證實并非如此,這樣的話,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叫‘奇貨可居’!”

“居什麽居?”羅豈凡好笑地說,“你小子說話就說話,酸文假醋的幹什麽?”

“區區不才可是‘藍鳥’一枝筆!”包興揚自負地梗梗脖子,“要知道,談話用詞要符合談話內容的要求,既然是談美女嘛,當然也要語言美。”

羅豈凡瞥了他一眼,“既然老兄才高八鬥,又這麽欣賞這種空谷幽蘭,為什麽不去一顯身手啊?”

“嘿嘿嘿!”包興揚幹笑着,“這種美女,屬于那‘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類型,欣賞欣賞還是賞心悅目的,伺候起來就大大地不惬意了。”

“哼!”羅豈凡了然地笑哼了一聲,心想,我看你是怕出師不利,折損了半世才名吧。

包興揚看了他一眼,說:“當然了,在下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不如你羅大帥哥英俊潇灑!要知道,我們還是不能把美女的智商估計得太高,能夠獨具慧眼只識英‘才’的絕世美女,都是那些其貌不揚的文人杜撰出來滿足幻想的!”

似乎從這一天起,羅豈凡才知道,自己在這幾年的游戲與尋覓中,總覺得不能盡如人意的原因所在,圍繞在他周遭的女孩子、他原也以為自己喜歡的,就是那種活潑、豔麗、誘人——誘人想入非非的尤物,如果不是這麽陰錯陽差的一次際會,他或許永遠也不會意識到,自己會為這種端莊、恬淡、飄逸的美深深地撼動心扉。她或許不是最漂亮,但卻是那樣完全不同的美,美得那麽——香遠逸清、于世無争。他原以為那些只能停留在書頁上欣賞的雅致的文字,就這樣活生生地、毫無預警地撞進了他的心,令他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心動的感覺。他這才明白,過往與那些女孩的周旋,原來只能稱作“沖動”——青春的沖動,卻并未震動心靈。他想,是了,這種心靈的震撼,必定就是愛情了!

也是從這一天起,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着女孩子們的邀約與熱情。直到有一次,傅燕珊終于忍不住,對若有所思的他說:“最近,我看你總是心不在焉,怎麽?又有了新的目标了?是古麗娜呀,還是邊進華呀?”

“瞎說什麽呀!我怎麽會看上她們?”但他仍有一絲被看穿的狼狽。

“哼!”傅燕珊冷哼一聲,“我料你也看不上那種情調的,就差沒把‘我很風騷’直接寫臉上了!”

“小聲點,別說那麽難聽嘛。”羅豈凡四下看了看,要是教當事人聽到一耳朵,少不得又是一場橫生枝節的尴尬。

“多餘擔心!”傅燕珊不屑地說,“她們都敢做了,哪還怕人說?好了,說吧,你,最近都在想誰呢?別說沒有,我不是白癡。”

羅豈凡沉吟不語,不知道怎樣開口說分手。

他的猶豫令傅燕珊正色起來,她推測着:“這回可能是個純情小妹吧?”

“你……”羅豈凡欲言又止。

傅燕珊審視着他的神色,似乎松了口氣,“我什麽?我怎麽知道?是不是?我還是了解你的,太熱情奔放的畢竟消受不了,我這樣端莊穩重的處久了又乏味,于是那些嬌嬌怯怯像受驚小鹿的就容易引動你的好奇心與征服欲。你們這些‘風流人物’啊,沒有一個不是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不知魇足!要我說,動動心也就罷了啊,我就算再大度也是有限的。”

“不是……燕珊……”羅豈凡艱難地開口,“我……我想說的是……那個……我們……”

傅燕珊不作聲,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燕珊!”羅豈凡下定決心,一鼓作氣地說:“我們分手吧!我、我愛上了別人!”然後,扭開頭去,不敢看她。好半晌,仍不見動靜,小心翼翼地轉過頭來看她,卻看見她居然笑了一下,他立即擔心地問:“燕珊?”

她仍在笑,雖然有些勉強,“她是誰?”見他不想回答,又說:“其實這已經不重要了,是不是?哼,你‘愛上了別人’!你對曹靖雲也是這麽說的嗎?說得可真輕松啊。看來你所謂的‘愛’也是輕松得很的,就不知道這回這個清純小妹的記錄會有多長?我倒是很期待啊。希望你不會在我畢業之前結束這段羅曼史,也好讓我長長見識,是不是?”

羅豈凡沒有哼聲,任憑她諷刺地揶揄他,其實他與曹靖雲的接近很自然,“分手”也很平靜,大家逐漸疏淡了,也就過去了,然後各有各的追求者群,即使平時遇見了,還都打着招呼。對于傅燕珊,大家同是機械系,在新生聯誼會上相識接近,也是水到渠成的。到現在想想,他還真的沒有費過心思去“追求”過任何女孩,一直以來,都是自有女孩子們主動來接近他的。

傅燕珊畢竟是傅校花,不是無人問津的狗尾巴草,相信只要把與羅豈凡分手的消息一加發布,立即會有前仆後繼的男生争相來獻殷勤,所以,她何妨表現得潇灑漂亮一些?揮揮衣袖,原也沒有值得留戀的雲彩,戀愛也就是那麽回事,合則聚、不合則分,這世上哪有什麽銘心刻骨的情感值得死去活來地悲哀呢?現實世界的男人也就有那麽賤,總覺得千辛萬苦追求的才是珍貴的,然而一旦到手之後,棄如敝履的何知凡幾!說白了,其實他們在意的只是那種追求的過程,等到那欲捉不實的刺激消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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