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浮華背後
“姐!我回來了!”戈雨艨一推開門,就大聲地宣告着。
這種日本式的回家方式對于現今的情況來說,還真是必不可少的。由于初到深圳,人地兩疏,她暫時寄住在表姐郭麗霞家裏。有一次她回到家進了廳,卻不巧撞見幾乎衣不蔽體的表姐夫婦正手忙腳亂地關了電視,拽了衣物狼狽地向卧室逃去。她立即怔在當場,不知所措。然後,郭麗霞從卧室穿戴整齊出來,頗為惱怒地埋怨說:“你回來了也不知道打個招呼!”戈雨艨忙不疊地道歉不停。此後回來,她開門後再也不敢冒然進廳,而是大聲宣告,然後繼續在玄關磨蹭半晌,以免再次出現類似的尴尬情境。畢竟,寄住人家,尤其需要尊重主人的隐私。
表姐郭麗霞,比戈雨艨大三歲,早在戈雨艨初入大學那年就随了幾個朋友結伴來深圳闖世界,那時,她才自中專畢業沒多久。這自然也被戈家父母樹為成功的楷模,不時在兩個女兒耳邊念叨不休。戈雲舟一貫沉默地哂然以對。
戈雨艨說:“他們家跟我們家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教育體制!科學表明,開明民主的家庭氛圍有利于培養孩子的創造精神,可我們家……”她撇撇嘴,沒有繼續說下去。中學時,姐妹倆每放暑假,都鬧着要到千裏之遙的姑姑姑父家去,然後住得不想回家。記得身為工廠黨委書記的姑父一回到家,見到廳中的孩子們,總是笑容滿面地故意打着官腔,裝模作樣地揮着手說:“同志們!大家辛苦了!嗯,看來,今天的工作還是卓有成效的!啊!同志們都精神飽滿啊!……”他說的話每每令孩子們笑不可抑。表哥表姐與父母之間甚至常常沒大沒小地笑鬧成一片。戈家姐妹由此對表哥表姐生出無限的羨慕之情,才終于知道人世間居然真的會有這樣其樂融融的家庭。
那年,正上中專的表姐瞞着父母與班上的一個男孩子戀愛已有一段時日,姑姑後知後覺偶然從街坊得知了消息,令她十分尴尬——作為中學的教導主任,卻管不了自家的孩子鬧早戀!于是這天中午吃完飯,父母二人便召了女兒到房中談話。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女兒哪裏聽得進父母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不久就爆發起來。廳中的戈家姐妹和表哥只聽見屋內郭麗霞一聲大叫:“你別拿對付學生那套吓唬我!”然後房門被砰然開啓,郭麗霞怒沖而出,狠命地摔上門,沖着門裏又叫道:“我的事你們少管!我又不是小孩子!”等父母開了門出來,她已經狂卷一般下了樓。戈家姐妹面面相觑,連一貫沒有正形的“皮猴”表哥也是一臉的嚴肅。據姐妹倆了解,姑姑姑父從來不打孩子,兩人都是政治思想工作者,沉下臉來批評就已足夠嚴厲了,平日裏往往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喊打,一個相勸,讓孩子們覺得總有一方向着自己、理解自己,火氣便也漸漸平息了。可這一次竟然兩人齊上,可見事态之嚴重。更嚴重的是,郭麗霞出了門就搭上車到縣城找到那男孩的家,兩個人竟一起離家出走了。
畢竟是教育工作者反應快,姑姑突然開口對一直坐着生悶氣的姑父說:“你說,麗霞會不會離家出走啊?”學校裏可有的是叛逆的學生受不了批評,動辄出走吓唬家長和老師的實例。姑父聞言一驚。于是,一家人全部出動,到廠區、生活區、郭麗霞的同學好友家各處去尋找,均未找到。姑父要來了廠裏的小車,發動了保衛科的人員,終于在百裏之外的火車站上攔下了想搭車離去的一對小情侶。女兒回家之後,姑姑姑父又開始一唱一和地做起政治工作來,姑父主動承認了工作方法的失誤,姑姑再中肯地分析利弊,拉鋸戰最後終于以氣鼓鼓的女兒開始吃飯而告終。戈家姐妹自始至終不停地感慨,試想表姐身上的任何一個情節若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怎樣迥然相異的天和地!
“我們家怎麽啦?”母親的聲調不自覺地高了起來,“我們怎麽虧待你了?是不給你吃啊還是不給你穿?”
“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戈雨艨趕緊救火。戈雲舟朝她諷刺地一笑。
郭麗霞最初的職業是公關文秘。當時正是《公共關系學》如火如荼地登上各名牌高校選修課表之時,而在改革開放第一扇窗的深圳,公關小姐早就已是遍地開花。有着一定文憑教育的基底,加上一份早熟的自信,更兼身姿綽約窈窕的郭麗霞,對于這份職業适應得既快又好。舞會,對她而言是得心應手的,白皙高挑、凹凸有致的她早就是學校舞會上當然的皇後;酒會,又讓她欣喜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這樣的豪邁海量,雙頰微醺的紅暈使她根本不需要用腮紅去粉飾就足夠風情萬種。她喜歡穿梭游走在人群之中,收集各式各樣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不論是一瞥而過,是錯谔回眸,還是凝神注視;不論是驚豔羨慕,是妒忌酸澀,還是垂涎饑渴……反正,燈紅酒綠的俗鬧也好,衣香鬓影的繁華也罷,讓她有幸結識的都是商圈之中正在嶄露頭角或已經事業有成的精英。她那些逐一更替的、相對固定的男朋友,一個比一個優秀,一個比一個多金,也一個比一個——“成熟”。
“今天見工怎麽樣?”郭麗霞到廚房來與戈雨艨一起摘菜。
戈雨艨搖搖頭,“恐怕還是不行。”
“又是要深圳戶口擔保嗎?”見戈雨艨點頭,郭麗霞憤怒地說,“這些地頭蛇真是欺人太甚!中央早就有文件,他們還敢明目張膽索取擔保,這是違法的。你跟他們說了沒有?”
“說了。”戈雨艨無奈地說,“還照要。”為此,她還被一個櫃臺的招聘人員人奚落了一頓,那個女人斜了她一眼,尖刻地說:“喲!這位小姐是北京來視察的吧?有‘中央文件’呢!”幸好她旁邊的男子趕緊來圓場:“小姐是剛來深圳的吧?我們這裏都是這個規矩……”這就是人家的規矩,你不願意,自有前仆後繼大批願意的人在。基本上,許多“中央文件”也只能理解為政治學習的文本而已,它指明了我們前進的方向!然而,若要社會這只巨輪向着這個方向前進,需要足夠的時間!而且,時間也不能保證方向會完全一致。更何況,大海航行,還要不斷地修正方向呢。
“唉!這就是現實!你要是沒有社會關系,就給你拉下臉公事公辦!”郭麗霞也嘆息着,“這次有談得意向明确的公司嗎?”
“嗯,是有那麽一兩個吧。”戈雨艨說,“我覺得麗姿公司還不錯,待遇也好,還有宿舍,就是……他們說,至少要拿本戶口原件給他們看一下。”因為他們招聘的畢竟不是流水線上的普通打工妹。
“麗姿也是個大公司呢!”郭麗霞也急起來,“這個阿林,也真是的!如果是只要錢作擔保還好辦,我借給你就是,可是深圳戶口我也沒有。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難道我們還真會貪污犯罪連累到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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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雨艨在心中暗自點頭,只怕表姐夫齊家林正是這麽想的,拿了他的戶口作擔保,萬一戈雨艨或其公司牽涉到什麽經濟問題,他這個擔保人必然要被連累了去。
記得初來深圳第一次上人才交流中心,是由郭麗霞陪同前往的,以戈雨艨的條件,既有名牌的學歷,又有秀麗的外形,想找一份辦公室文員的工作完全不成問題。遞過簡歷之後,經過交談了解,戈雨艨最後選中了歐儀公司坐下來細談,不過,在公司開具的條件中,戈雨艨所缺少的是一份深圳戶口本原件的擔保。
“這有什麽問題!”郭麗霞欣喜地說,“阿林就有深圳戶口,問他要就是了!”
可是,齊家林一口就回絕了,并嚴肅地說:“中央早就下發了文件,禁止地方各級企業在招聘員工時索取任何擔保,他們這樣做是違法的!你們應該跟他們講明白了,騙騙其他人也就罷了,我們可是懂法、懂政策的!”
姐妹倆互看一眼,郭麗霞沒料到會遭到拒絕,而戈雨艨覺得有些好笑,五十年代出生、六十年代成長的北京高幹子弟齊家林,不可避免地攜帶着他成長環境的烙印,動辄就祭出“北京”、“中央”的字眼,說話莫不以“文件”、“法律”為依據,铿锵有力,與他那正義凜然的國字臉、将近一米九十的魁梧身材真是相得益彰。
“唉呀,阿林!你又來了!”郭麗霞愛嬌地偎近年長她十三歲的丈夫,“就算有你說的文件,可是你也知道的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嘛,天高皇帝遠的,人家這裏就是這樣的土規矩嘛。”
“什麽‘土規矩’,根本是目無國法!”齊家林一臉的義正辭嚴。
“唉呀,阿林!不要扯太遠嘛!他們要看,就給他看一眼,又不少你什麽!我保證一定完完整整地還給你!好不好嘛!就用一下下嘛!”郭麗霞的拿手撒嬌功夫可不是一日煉成的。
戈雨艨雖未言語,可也是一臉期待地等着表姐夫點頭同意。誰知,齊家林看了她一眼,竟站起身來,指點着戈雨艨和郭麗霞說:“看看你們!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才讓那些違法之徒更加嚣張!你們應該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違法!完全可以去告他!可是你們!明知違法,還由着他們要什麽給什麽,這叫縱容違法!懂不懂!像你們這些求職人員,應該聯合上告,而不是屈服!可你們倆,還千方百計去迎合他們!你們就不能硬氣一點?就這麽沒出息?你們越低三下四,他們越趾高氣昂,懂不懂!哼!”他甩手向卧室而去。
“阿林——”郭麗霞追了過去拉他。
“你懂什麽!”齊家林惱怒地想甩開她,夫妻倆進卧室探讨去了。
戈雨艨愕然地看着眼前這一幕,沒想到,即使文革過去了這麽許多年,但由此發揚壯大的上綱上線精神還有如此茁壯的生命力。她是不敢指望郭麗霞能說服得了齊家林,能夠堅守住陣地就很不錯了。北京籍,就意味着滔滔辯才、口若懸河,記得大學時候上大課,那幾個北京籍的同學如果都賞臉出席了,而且又恰巧坐在一起的話,那麽這一大節課整個教室裏唯一不間斷的聲音就是他們的“侃大山”了,豈止是一個“貧”字了得!而且,她隐約感覺到,之所以借口“違法”強烈抨擊,恐怕齊家林在乎的只是要他擔保可能承擔的風險責任。
果然,郭麗霞很快便改口來勸戈雨艨:“艨艨,要不我們再找找看,可能這些公司是不知道上頭的精神,但總會有一些單位明白的吧。”雖然她自己也覺得希望渺茫。
而事實不過是一次次印證她的預感而已。這一次也不例外。
戈雨艨停下手裏摘菜的動作,為難地看向表姐:“姐,我覺得……麗姿公司的條件挺不錯的……就是……你還有沒有別的朋友能借戶口本用用的?”
郭麗霞也為難地說:“這事,非親非故的,誰願意随便承擔責任啊。可惜我的戶口是東莞的,又幫不上忙。”
戈雨艨沉默下來。
郭麗霞猶豫半晌,終于湊近來悄聲說:“要不——明天你晚點走,等阿林先去上班,我們把他的戶口本偷出來!”
“那姐夫發現怎麽辦?”沒有特別通知,齊家林中午一般是回家吃飯的。
“嗨!我們動作快點嘛!不就是拿原件給他們看一下嗎,看完了我就先回來。沒問題!”郭麗霞說,見表妹還有疑慮,又自信地安慰她說:“沒事的!等他發現,我們也用完了。看我的好了。”
第二天,齊家林一走,姐妹倆對看一眼,立即行動起來,郭麗霞跑進卧室,從床墊下取出一把小鑰匙,打開小文件櫃,在一堆證書中找到齊家林的戶口本,塞進自己的手提包,然後很快地把櫃子複原,拎上包,一出卧室就對等候在門廳中的戈雨艨笑着說:“搞定!開路!”
兩人在玄關笑盈盈地穿好鞋,郭麗霞正準備伸手去抓門把,門上卻響起鑰匙開門的聲音,兩人大吃一驚,頓時愣住。然後,門豁地被打開,郭麗霞趔趄地後退了一步,戈雨艨反射地扶住她。
高大的齊家林踏進門,掃視着兩個慌張的小女人,狐疑且嚴肅地問:“你們在這幹嘛?”
戈雨艨吓得心裏“咯噔”一下,不知回答什麽好,郭麗霞也做賊心虛,強笑一下說:“呃,我陪艨艨去人才,反正,在家也沒什麽事。”
“哦?”他看向戈雨艨,“那你們緊張什麽?”
“哪有緊張?”郭麗霞連忙說,“是你突然開門吓我們一跳啦!好了艨艨,我們走吧。”拽了戈雨艨,示意快走。
兩人繞過他就要跨出門,齊家林卻轉過身來,“站住!”把門關上,繼續狐疑地審問:“你們是不是幹了什麽壞事?”然後腦中一閃,“是拿了我的戶口本吧!”
戈雨艨垂下頭,估計郭麗霞也好不到哪去。盡管平日裏撒嬌使性是常事,但對于高大威嚴的丈夫,郭麗霞也說不清具體為什麽就是敬畏三分。
兩人噤若寒蟬的表情已說明了一切。齊家林從郭麗霞手中奪過小包,翻出戶口本,在手上甩着,了然地說:“我就知道準沒好事!慌裏慌張,見了我就想跑!難怪我坐到車上,總覺得落了什麽東西!”原來是少了一枚小鑰匙!
被當場逮到現行,計劃當然泡湯。戈雨艨尴尬而懊喪地窩在客廳沙發上發呆,茫然地聽着卧室裏郭麗霞的抽噎聲不時地傳來,知道結果與上回不會有兩樣,盡管郭麗霞先前拉住她,示意她等待。她嘆口氣,站起身準備自己出門,卻聽“砰”的一聲,她愕然地看向卧室。
郭麗霞憤怒地甩開齊家林拉扯的手,擦着眼淚瘋狂地沖向玄關,踢飛了拖鞋,趿上皮鞋就去拉門。而随後沖過來的齊家林老遠就伸出了手,眼見着夠不着門把,突然向着郭麗霞的方向“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阿霞——”發出一聲慘呼。
郭麗霞回頭,有一瞬的愕然,随即伏在門上放聲大哭。
杵在客廳的戈雨艨成了木頭人,雙目圓睜,下巴仿佛脫臼一般許久不能複位。
“阿霞,原諒我吧!不要走!”齊家林懇切地認錯。
“我不走幹什麽?你什麽時候把我當回事了?”郭麗霞抽噎着不回頭。
齊家林站起身來,在她背後柔聲地勸慰,郭麗霞仍然堅持地甩着肩膀抗議。于是,在郭麗霞的低呼聲中,齊家林一把将她橫抱起來,俯首咬着她耳垂低語着,任由她捶打着他的肩背,走向卧室。倆人俨然将客廳中人視若無物。
戈雨艨慌張地揀起背包,狼狽地逃出了門。
對于因為自己而鬧到表姐夫婦幾乎反目,戈雨艨感到深深的愧疚。第二天,先出門的戈雨艨在估計齊家林出門之後,打電話約了郭麗霞出來。姐妹倆沿着林蔭路閑逛。
“姐,昨天的事,真對不起!害得你和姐夫吵架……都是因為我。”戈雨艨慚愧地道歉。若非自己求着表姐,表姐也不會去偷齊家林的戶口本。
“怎麽,吓着了?”郭麗霞看她一眼,笑着說:“沒事的!我們以前也總鬧,那是他的老把戲了。”
總鬧?老把戲?下跪是能随便鬧着玩的嗎?男兒膝下有黃金啊。戈雨艨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郭麗霞說:“嗨!以前我為了他離婚的事鬧過幾回,最初一次是真把我吓壞了,感動得一塌糊塗。可是,後來也就習慣了。他這個人确實是,關鍵時刻能屈能伸,柔中有剛。我特別欣賞他這點。”所以,當時他是哄得郭麗霞不鬧了,但也并不表示他同意了她的做法。他正是用這種表面的屈服,成功地阻止了她違反他意願的舉動,還說不出話來。這是男人哄女人的有效手段,為達目的,何妨暫時抛下面子。
戈雨艨點點頭,事實上她早就感覺到了。也許,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最多只能是“看似平等”,而一旦造成“母雞司晨”的局面,家庭的氣氛恐怕只有暗淡低壓一途了,自己家中不就是一例嗎?母親的氣焰壓倒一切,家人無不唯唯諾諾,就父親的一生潦倒而言,恐怕才是真正應了“沒有出息”的谶語了。自己姐妹二人,再強又能強到哪裏去?就連眼前這個從小便羨慕的強勢的表姐,如今不也是這等局面嗎?
這一天,戈雨艨便陪着郭麗霞逛街購物,直到下午坐到茶樓喝下午茶,姐妹倆一直聊着些有的沒的,話題很多,什麽親朋好友、吃穿保養、休閑娛樂等等,似乎總也聊不完。也不知道是否由于深受教師姑姑的影響,郭麗霞從小就非常勝任導師的角色,樂意将自己的生活經驗一一傳授給血親的表妹——尤其當這個表妹帶着那種可愛的、虛心受教的表情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親密的話題轉入感情生活,從此圍繞着再不曾偏離。
聽完羅豈凡的故事,郭麗霞輕嘆了口氣,“可惜呀,羅豈凡真的很優秀呢!”
戈雨艨哂然地笑了笑,如此評價聽得太多,可以說,幾乎整個大學三年級的下學期,她都是聽着這樣的評價度過的,聽得幾近麻木。似乎大家都以為,等她拿夠了姿态,必然會在羅豈凡的沉痛忏悔和朋友們的推波助瀾下與他重歸于好。然而,大家直等到羅豈凡畢業離校,戈雨艨都沒有最後見他一面。她極度的冷酷無情使得一貫溫柔善感、多情關懷的女生輿論最後一致倒向了獨自憔悴的羅豈凡。而羅豈凡也不負衆望,在他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甚至是在最容易滋生戀情的畢業實習期間,都能夠堅定不移地摒絕各色女孩的柔情攻陷,而最終成為癡情守望的情聖典範。當何穎繪聲繪色地向戈雨艨描述她所聽來的場景,說到火車即将離站時羅豈凡投向站臺那哀怨癡絕的最後一眼,令戈雨艨都覺得自己原來竟是如此罪大惡極。
在這整個過程中,竟鮮少有人提起她為什麽才至于如此絕情,戈雨艨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從來就沒有男人的“操守”問題嗎?對于羅豈凡這樣的精英型人物來說,出軌只不過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小錯誤”,更有甚者,這竟是值得标榜的男性“魅力”,提醒你應該加倍地珍惜他!而你的原諒,便成為他探測你忍耐底線的成功标尺,一旦第一次獲得寬宥,便同樣可以期待第二次,第三次……換句話說,只要他染指了第一個其他女人,那麽第二、第三……更多的女人性質就完全等同,數目的多少已沒有任何意義。難道羅豈凡與其前兩任女友交往期間的緋聞不斷還不足以證明嗎?女孩的心軟,可知道到最後卻正是對自己的殘酷?至少在她戈雨艨,自尊使得她不想成為人們一次次同情憐憫的對象;而自卑又使得她沒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的魅力足以牢牢地栓住羅豈凡以讓他無暇她顧。
“是啊,他的确很優秀,”戈雨艨淡然說,“否則他也不會被新加坡富婆收集了去。”羅豈凡畢業之後,進入上海某德國品牌包裝機械銷售代理公司,業績不錯,人緣更不錯,尤其是女人緣。在一一戰勝了羅豈凡身邊的各色女人之後,那個女董事長終于将小她十多歲的羅豈凡變成了自己的丈夫。這件事的轟動不在言下,使得羅豈凡即使畢業了一年,關于他的新聞仍能反饋到學校并傳入戈雨艨的耳中。
“哦?”郭麗霞聽後了然地說,“這的确是個不錯的歸宿。”跟她自己異曲同工。随即玩笑着說:“哎,你說,他不會是因為在你這兒受傷太深而心灰意冷吧?”
“怎麽可能!”戈雨艨禁不住嗤笑出聲,“他身邊什麽時候都不缺女人!我還不至于那麽自作多情。”
“嗨!男人嘛,偶爾找找女人,那是生理需要。”見戈雨艨瞪大眼睛,郭麗霞認真地說:“真的!這種事你真的不能太計較,男人呀,愛的都是大氣的女人。你看香港、臺灣的太太們,先生要出差,還主動給準備安全套呢。我一個朋友說,他太太還明明白白地放話,說他到了大陸,喝牛奶可以,但不能養奶牛。”
戈雨艨瞠目結舌。
郭麗霞對她的表情顯然已經适應,語重心長地說:“妹妹!你以後會越來越明白的,深圳啊,就是一個大染缸,什麽樣的人都會碰到的。剛來的時候,我也覺得聽着都別扭,後來也就習慣了。這麽大一個花花世界,你一個小女孩,能翻起多大的浪?既沒錢又沒勢的。就得學會随機應變!”
“可是,不管怎麽應變,原則還是要講的吧。”戈雨艨反駁着。
“嗤!”郭麗霞不屑地說,“講原則!是啊,你也看到了,講原則咱們就公事公辦,看看你能辦成什麽事吧?你拿着清高,他就拿着官腔。你只有放低了姿态去求人哪!可是求人有那麽好求的麽?他什麽也不缺,而你能給出什麽呢?才華嗎?和你一樣有才華的一抓一大把,憑什麽就非要你不可?所以,你不得不有更多一套的‘本事’!”她看了窘迫的妹妹一眼,“當然了,你比我好,到底是名牌大學出身,可也還是缺一本戶口吧。想當年,我一個中專生,初來乍到的,貿然去闖,只有兩眼一抹黑!不過還好,我們一起來的幾個人中有一點關系,然後我就認識了大李,他幫了我不少忙。”
戈雨艨推測着說:“那,大李就是你的第一個男朋友吧?”是到深圳的第一個。
郭麗霞笑了,“當然。你以為他會是吃素的嗎?非親非故的,那麽幫你,怎會沒有目的?”她也不避諱,“不過,他還算老實的啦,不像阿林,和我認識的第二天就把我帶到了床上。”
戈雨艨訝然說:“他,就這麽……饑渴嗎?他那時不是還有老婆嗎?”
“無關饑渴,大概這就是他們這些男人的處事方式吧。”郭麗霞不無諷刺地說。見表妹一臉的嚴肅,不禁笑着擺擺手,“嗨!你別想那麽嚴重啦。大家都這樣,也就見慣不怪了。他現在也照樣經常出差,十天半月是常事,甚至一月兩月連個電話都沒有,你知道他每天跟誰在一起過夜!”
“那你可以跟他一起出差啊,反正你在公司這兒也沒有多少事。”郭麗霞是齊家林那物資公司的秘書、會計兼出納,可除了每月到公司去收取房租之外,平時只需要待在家裏,并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郭麗霞說:“我以前跟他出去過,也沒什麽事可做。後來一想,算了,還不如留在家裏,更自由。”
“你這樣任由他,也太吃虧了!”戈雨艨不平地說。
郭麗霞笑起來,拍拍她的手,“你真是我清純的小妹!你以為我跟了他一塊出去,就能阻止什麽,或者拿到什麽蛛絲馬跡嗎?他們男人之間啊,到這種事情上相互幫助遮掩得緊着呢。不過也沒什麽,各有各的活法。”
她的最後一句話,戈雨艨當時并不明白,直到許久以後,她才知道,郭麗霞的“活法”大概與齊家林同樣精彩。盡管結了婚,她和以前的“朋友”仍然保持着不定期的肉體關系,包括那個可以“喝牛奶”的臺灣人。而給戈雨艨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英國風度十足的優雅港客。那葉先生面貌溫雅,臉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身材瘦高而勻稱,年近不惑,卻未曾結過婚,據郭麗霞說,他曾一度想娶她,但最終還是堅守了獨身的誓言未能達成。戈雨艨揣測着這種說法的可信度。毋庸置疑,郭麗霞的确是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女,更準确地說,是最符合當今審美标準——天使臉蛋、魔鬼身材的尤物,葉先生每次到深圳,必然要找她“敘舊”,如果齊家林恰好在家而她又非常想見他的話,拉了戈雨艨逛街購物就是她最好的煙幕彈了。她知道,不管戈雨艨對此事持何種态度,總之是絕對不會出賣自己的至親姐妹的。從幾次的見面來看,戈雨艨感覺,如果說真有愛情這回事的話,那郭麗霞愛的應該是葉先生,而未必如她宣稱的是齊家林。
每當此時,戈雨艨都不由得陣陣迷惑,難道正如郭麗霞所言,自己竟是如此的落伍了?難道,現代人只是為了性而戀愛,并不需要通向天長地久?只是為了名正言順一些而結婚,并不意味着忠誠相守?只是相對而言某人比較重要,并不代表他(她)能夠絕對占有?而婚姻,既然無關愛情與否,就只不過是一張紙,僅此,而已。
戈雨艨感慨地說:“既然婚姻并不能約束他的行為,那他又何需結婚?”
“因為他愛我呀。”郭麗霞理所當然地說。
戈雨艨險些當場噴茶。
郭麗霞不無得意地說:“我比他相處過的所有女人都漂亮,而且年輕!他的前妻不願給他生孩子,怕破壞身材,我不怕。就算生了孩子,我肯定還是一樣。你還記得當年吧?誰不說咱們許家的姐妹都是美女!你看看周圍的人,有幾個能看的?不論什麽樣的男人,要找老婆臉蛋都是第一考慮,就看他有沒有本事籠得住了。而且,他既然不讓我全面介入,我當然也會保留他管不到的地方。”
她所謂籠住女人的本事就是金錢或權勢吧?戈雨艨承認她的話不無道理,因為你不能把世間大多數男人的修養和格調想象得太高,實際上他們的行為受荷爾蒙的影響多過理智,正如弗洛伊德所斷言的一樣。試看古往今來,累積了足夠的財富或攀登到一定高位的男人,還有幾個記得家中的糟糠之妻?尤其在如今這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誰會有那許多的閑暇跟你培養品味、探讨斟酌,簽下一世的心靈契約?
郭麗霞見表妹一副不開竅的呆傻模樣,不由朝她這邊探過頭來,懷疑地問:“妹妹,你該不會告訴我,跟羅豈凡談了那麽久,他居然都沒有吃到吧?”他花花公子是白混的啊?看來在學校裏混,畢竟還是略遜一籌。
戈雨艨唰地紅了臉,嗫嚅着說:“呃……我……可能是,比較怕他,所以,我們一般都是去壓馬路。”
“天哪!”郭麗霞做了一個佩服的表情,“真服了你!”這種守身如玉的乖寶寶,在深圳只怕要追溯到恐龍時代才會有!“那——那個小胡呢?是不是更沒戲?” 有時候晚上九、十點鐘,家裏會接到打給戈雨艨的電話,是一個自稱她原同事的小夥子,姓胡。
“小胡。”戈雨艨收拾起狼狽,平心靜氣地說:“小胡真的什麽也不是,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他什麽。他是問別人要的電話號碼。”
“是嗎?”郭麗霞帶着狐疑。她的手機在此時響了起來,她講了一會兒電話,然後喜形于色地對戈雨艨說:“艨艨,下星期我帶你去見工!我跟朋友們打過招呼了,他們答應幫忙留意,下周可能就會有消息。就是這些公司可能不太大,沒有麗姿、歐儀那麽有名,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此時最重要的事情是認清現實。
戈雨艨的工作最後在郭麗霞的朋友圈內獲得了着落。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戈雨艨被推薦給了這個朋友的朋友——亨潤化學品進出口貿易公司的總經理袁濟華。
☆、一笛春雨落梅花-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