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可想而知,正當花季的戈雨艨,不可能缺少追求者,然而,播音室事件的餘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能平複。不論別人怎麽理解,在她自己看來,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侮辱。而傷害的直接影響是,使她在面對每一個前來接近的男生時,都不可避免地要想到他與羅豈凡一樣的、必然的動機,頓時興味索然甚而滿心嫌惡。衆所周知,學生時代的戀情,十之八九都以失敗而告終,所以,她不想再使自己成為別人游戲或探險中的一枚棋子。

畢業分配,戈雨艨回到了省城,進入永勝電機廠生産科。她被人事科長領到生産科辦公室沒多久,就有人不時地在門外探頭探腦,或過來倒水找報紙,然後再竊竊私語。戈雨艨被介紹給她的師傅游小紅,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戈雨艨一見到她,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形容詞就是——妖嬈!

在大家忙着幫戈雨艨整理出辦公桌的當口,有一個調侃的聲音插進來說:“生産科不錯啊,專門出産美女嘛。”于是,戈雨艨非常榮幸地在第一時間就認識了她的最頂頭上司——主管生産的劉副廠長,她以後所做的所有計劃、報表無一不需要他的簽字。

國有工廠的節奏松散而疲沓,盡管作為新人“重點培養”的戈雨艨,在車間、科室、廠辦之間跑得腳不點地,也并不妨礙辦公室裏的其他人悠哉游哉地喝水看報兼閑扯,這大概是生産科的一貫生産模式。閑話的內容雖不至于像《編輯部的故事》那樣扯得滿地包袱,但兩年的時間也足夠讓你了解前前後後的廠內要聞、廠外八卦,倒也精彩紛呈。在科室做報表的時候,戈雨艨不免分一只耳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偶爾插嘴的提問,便免費提供他們新的笑料或新的話題,他們于是說得更開心。當然,他們肯定不會放過對眼前新鮮材料的深入挖掘,戈美女仍待字閨中、尚無男友的消息,早就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布了出去。

來刺探的人不少,不過都在戈美女禮貌而冷淡的态度中紛紛铩羽,不值一提。

唯有胡宏偉是個異數。一想到他,戈雨艨的頭就隐隐作痛。他不張揚、不粘膩,不會谄言媚笑熱絡讨好,也不曾荷爾蒙沖動激情爆發,但是,同樣也堅定不移、決不撤退。你說他溫吞,卻又有這樣無人能及的堅毅。她不知道為什麽有人能修煉到這種程度?他長她兩歲,年紀并不大,所以應該不是修煉來的,只能歸之為天性使然。他對她當然有熱切的目的,而且明明白白就是通往婚姻,他認為這本就是戀愛的目的。所以,她對他的定語是:人品正直、純粹。

那年十月份,廠團委組織秋游,當夥伴們嬉鬧着把胡宏偉推搡到戈雨艨跟前時,她方才詫異地發現他,他的臉明顯地通紅,鼓足勇氣擡手送上一束叫不上名稱的野花,“給你!”他聲音很小。

“哇!鮮花送美人啦!”在衆人的起哄聲中,戈雨艨的臉也霎時紅透。

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戈雨艨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羞澀的男孩也可以這樣動人,一種她從未領會過的清純男孩的氣息令她産生一陣被蠱惑的微妙感覺。他長得也不錯,可以稱得上英俊,一米八三的身高,臉龐甚至有幾分周潤發般酷酷的輪廓,偏黑,非常健康的顏色。

然後,甚至不需要開口問,她很方便就了解到足夠詳細的信息:胡宏偉,廠原檢驗科長(已退休)之子,初中畢業考入系統內技校,兩年後分回原廠,做過鉗工,現在是廠車司機。經歷非常單純。因為是家中四個孩子的老幺,所以從小以來,他的學校和單位都沒有超出過父母監護的範圍,乖、老實、孝順就是他的口碑。他想要戀愛,必須經過老科長的“檢驗”,而不合格的産品自然無法通過,所以,他的戀愛史也純白如紙——老科長認為,自己家裏是不可能生産次品的。

再然後,他會跟着夥伴們一起上女工宿舍來串門,漸漸地他自己一個人也來。戈雨艨的宿舍住了三個女孩,到後來那兩個女孩見了他來,都主動地出門去找男朋友,好心地想幫他。

他其實也很健談,尤其是侃球賽的時候,什麽球都不在話下。戈雨艨對球賽沒有足夠濃厚的興趣,但是覺得他侃球賽的表情非常生動而有朝氣,飛揚的神采足以感染她,所以,她随他侃,間或問一些球癡才會有的問題,于是,他們也可以聊得很開心。

不久,他便試探地邀請她去他家。他的家與女工宿舍只隔了兩棟樓的距離。戈雨艨恍然領悟到,這是自己通過了老科長的“審查”了,不免警覺起來,既然她對他并沒有更多深入交往的打算,那麽,這種敏感的“儀式”就應該盡量避免。于是,她總以回家為由婉拒他。但是他并不氣餒,不過也不再急于提起。一切似乎也就到此為止,感覺仿佛停滞了下來。

戈雨艨的周末,如果不回江右鎮的家,就會去找同在城裏工作的戈雲舟。戈雲舟現在租住着一個簡陋的小單間。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信誓旦旦不惜跟着戈雲舟南下的朱志晖,并沒有想過真的要在現實抉擇時付諸實踐。到真實的分配來臨,他發現他根本不可能放棄那當時“至少價值十萬”的北京身份。他決意留京。并且,還努力地勸說戈雲舟不要顧及那些“沒用的”戶口、檔案之類,留在北京打工,并列舉出他父母單位的衆多臨時工以資佐證。

戈雲舟憤懑地喊:“他們那是農民工!拖上孩子就是盲流!你叫我跟他們比?怎麽比?!他們是不需要檔案,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學歷!他們是不需要戶口,因為他們生再多孩子,都同樣平等是‘黑孩子’!”

并不是沒有愛情至上的佳話,同屆畢業的北京籍男生中,就有一個為了追随女友遠赴廣西!戈雲舟沒想到,相處了兩年,她居然一直是獨自沉醉在雙宿雙飛的幻想中!她黯然返回了老家。而在父母的單位裏,她又成為“考到北京也沒用,照樣回來”的笑柄,連累得父母顏面烏黑——因為人們只知道她是“戈工的大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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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持續烏雲翻湧的日子,戈雲舟瘦得形銷骨立。好在她及時地在七月初找到了一份中學教師的工作,并有幸分到了學校宿舍的一個床位,她毅然離開了令她飽受煎熬的家。

戈雨艨靠在床頭,看着對面就着昏黃的臺燈織毛衣的姐姐。

“姐,冷不冷?”戈雨艨拉了拉被子,身子往下縮了縮。這間屋子到了冬天四面漏風,尤其到夜晚,房間裏冷如冰窖。戈雲舟的學校不能提供單間的宿舍,所以,結婚後的戈雲舟只好在附近租住民房。這一帶地處城鄉結合部,附近的民房都是違章建築,密集地擁擠在有限的地皮內。為了盡可能多地收取租金又節省成本,所謂的房間,只是一個帶原始門窗的簡單格子,房主恨不得讓租住者來給他做最基本的裝修。然而戈雲舟沒有錢裝修,她一半的工資要支付租金和水電費,剩下的錢還得糊口。

戈雲舟擡頭看了妹妹一眼,笑一笑,“還好。你先睡吧。”又埋頭有條不紊地抽線、換針,忙碌着。

可戈雨艨知道她不好,她的耳朵、手指、腳趾都生出了一塊塊的凍瘡,都是這冰窖房子給害的!可她還堅持要織毛衣,有時候織到深更半夜。因為她就是那個性,一旦開始了,就一勁兒惦記着完成。她的毛線活兒織得很細致,可以媲美母親,也因此進度不快,一件毛衣緊趕慢趕需要兩個月左右才能完成。

戈雨艨看了她半晌,終于還是說:“姐,朱志晖都把你氣成那樣了,我還以為你……再不會理他了呢。”沒想到,戈雲舟的冷戰并沒有持續多久,十月份,朱志晖請了假,追過來軟磨硬泡,于是,兩人又重歸于好,并在當年寒假領了結婚證,沒有大宴賓客,只簡樸地辦完了終身大事。

戈雲舟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戈雨艨:“你自己呢?那個小胡,要說條件也還過得去,為什麽你連他家都不願去呢?”

“唉!”戈雨艨也嘆口氣,“具體我也說不清為什麽。但隐隐約約總感覺,他并不是我想找的人。”

“首先,他的學歷配不上你,你們差距太大。”戈雲舟客觀地指出。

是啊,她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學歷是可以改變的,他說,他只要好好學,考個職大、夜大的,不成問題。”

“問題不是他可不可能,而是他一直沒有去實現這個可能。”戈雲舟說,“說和做完全是兩碼事。”對于這一點,她體會太深。“他在工廠裏一混五六年,直到現在仍滿足于當個司機。他還有多少進取心?怕是被這麽多年的庸庸碌碌消磨殆盡了。”

戈雨艨對這種話有些反感,母親就極力反對她與小胡交往,原因與此同出一轍,每次她回家,都免不了要被耳提面命,殊不知這樣反而使女兒更想逆反。

戈雲舟嘆息着說:“媽媽的話也不都是錯的,盡管她的态度實在惡劣。”她揣測着戈雨艨的想法,順着她往下說:“當然了,我也覺得,一個人的人品是最重要的,別的先不說,至少善良、誠實、忠厚這些美德,是你原先那個羅豈凡望塵莫及的。”

“對啊,我就是這麽想的!”戈雨艨感到些許欣慰,至少姐姐還能理解自己。

戈雲舟笑了,“這麽說,你肯定沒少拿他倆相比。不過,人都是這樣的,不僅是你。所以,第一個對象的意義決不僅止于是個順序而已。你下意識地就會拿他的優點作為參照,一一去比照後來的人,這很不公平,但沒有辦法阻止。”

“哦——”戈雨艨恍然悟到,朱志晖就是贏在這裏!戈雲舟畢業獨自回來,媽媽認為既然進京無望,朱志晖也就是過去時了,于是,便不時有人向她推薦合适的對象。因為戈雲舟的美麗,對象的條件也都不錯,有碩士、博士,也有富家子弟,甚至電視臺的主持人等等。然而,戈雲舟有時連照片都不看,一概的意興索然。原來,這就是先入為主了。反觀自己,在自覺不自覺間,也不斷地拿胡宏偉與羅豈凡比着,盡管很快意識過來,深刻地自責。但是,除了善良、誠實之外,羅豈凡的優越,胡宏偉幾乎無一具備!因此,他才成為一個煩惱,一個不惹她讨厭,卻又無法更加喜愛的——煩惱。

戈雲舟繼續說:“我并不贊成什麽門當戶對的說法,但顯然在知識修養層面,人和人之間是存在梯度差的。我想,你的潛意識必然也是在這裏躊躇着,因為,他和你确實不在一個層次。”

戈雨艨承認,盡管當時抵觸的情緒并未完全消散,但姐姐的分析對她是有相當影響的。更多的時候,女人需要的,不是一個癡迷的仰望者,而是女人本身更适合于仰望者的角色,去仰望渴慕的男人。在她戈雨艨,當然絕不會允許自己處于仰望者的境地,正如她也絕不需要一個卑微的仰望者一樣,她必須是作為“他”的唯一的、同等高度的平視者而存在的。不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有閃光點,但是,對于戈雨艨來說,胡宏偉無疑是一塊雞肋。

然而,胡宏偉并不是導致戈雨艨遠走深圳的根本原因。

與市場經濟的繁榮相對照的,是國有企業的衰微,尤其受沖擊的是國有中小型企業。戈雨艨進廠不久,就開始聽到紛紛揚揚的關于下崗裁員的流言。一年後,流言變為現實。她的師傅游小紅的丈夫吳某榜上有名。而在此前不久,他們剛離了婚。戈雨艨根據隐約聽來的消息綜合判斷,這些似乎都與游小紅與劉副廠長長期以來的暧昧關系有關。

但是不論怎樣,戈雨艨覺得,游小紅的生活作風畢竟只是她的私人問題,自己與她師徒關系良好,卻是工作問題,這兩者之間應該是互不幹涉的。戈雨艨來後,游小紅的工作重點便轉為專職的統計員,而必須時常追着劉副廠長跑的人就成了戈雨艨。這一切本是自然而正常的工作交接,但是到了吳某這樣心懷積怨的人們口中,便被傳揚得龌龊不堪,戈雨艨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卷進了游、劉的暧昧關系之中,形成了非常無恥的“三人組”。

當戈雨艨從同宿舍女工閃閃爍爍的刺探中悟出端倪之後,不禁懊惱萬分,想不到自己應對劉副廠長的一颦一笑,竟然都成為了暧昧的證據!胡宏偉為此也義憤填膺,曾問戈雨艨,是否需要他讓父親去廠部為她說項。戈雨艨婉拒了他的好意,碰到這種事情,解釋只會越描越黑。至于胡宏偉到底有沒有求過父親,她不得而知,而就像是為了澄清劉副廠長與戈雨艨毫無瓜葛,到第二批下崗名單公布,戈雨艨赫然有名。

看着白榜上自己的名字,戈雨艨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覺,仿佛是不忿,又仿佛是長舒了一口氣。要說這兩年來自己的工作印證了什麽,那就是讓她這個不輕易相信謠言的人,也明确地相信了游、劉之間确有暧昧!原本是統計學專業科班出身的自己,卻并沒有做成統計員,反而是接替游小紅,成了跑腿賣力不讨好的計劃員,而工人編制的游小紅即便在統計員位置上名不正言不順,卻照樣坐得穩穩當當。最後下崗還輪到了自己!現在回想起來,劉副廠長平日那些不入流的調侃,原來都不是無意,若非自己的不解風情,恐怕不會是今日的下場。不過,這個下場也沒有什麽不好,國有工廠越來越不景氣,工資還不如私有公司員工薪水的零頭,與其在工廠裏接着混得銳氣喪盡,還不如出去打工,這也是她許多同學都在走的路。

于是,她來到了深圳。在正式上工的第一個月,戈雨艨就在下班路上遇到了初中同學韓燕華。國有工廠內的子弟學校一般不設高中部,紅星機器廠也是如此。當年,戈雨艨是少數幾個考到縣城去上高中的子弟之一,其他的同學,不是找指标進了廠,就是考上系統內招的技校或中專,畢業後再回廠。韓燕華就是上完技校回的工廠。

在計劃經濟的時代,進國營工廠當工人是一種光榮——對非工廠子弟而言,或是一種歸宿——對大多數工廠子弟而言。為了解決進廠指标與工廠子弟數量之間的供需矛盾,就在戈雲舟初中畢業那年,紅星廠出臺了一項政策:今年一次性為中層以上的幹部家庭解決一個進廠名額,僅限于該幹部适齡子女。戈雲舟正好符合條件。當父母把這個消息帶回家時,戈雲舟毫不猶豫地說:“反正我不去。”

“這個機會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呢!”母親說,言語中卻不無鄙夷,“誰都知道王書記的女兒和謝主任的兒子什麽學校都考不上!為了掩人耳目,就把我們這些所謂的中層幹部也一塊拉上,真是賣了我們一個大便宜了。”

戈雲舟懶懶地說:“誰愛揀便宜誰揀去!我可不想十幾歲就進工廠,混個三四年,變成誰誰誰的老婆,連個名字都沒了。”

“這次可是機會難得,錯過了沒得後悔的。廠裏不知多少人羨慕我們家,正好你的年齡合适。像你羅阿姨她老二,只差幾個月,現在正到處托人改戶口本,就是不想讓指标白白浪費掉。”母親說。

“如果你們也不想浪費名額,就問問艨艨吧,也把戶口改改好了。”戈雲舟轉移目标。

“我才不要去!我還小!我太小!”戈雨艨飛快地跳出是非圈外。

父親最看不慣的就是大女兒冷冷淡淡、一臉不屑的樣子,平日裏他與大女兒的對話,都發生在把她的成績打對折,用貶損的語言來打擊她之時,他認為,這就是“激勵”她上進的最好辦法,并在戈雲舟考上大學後,成為他向取經的家長傳授的“卓有成效”的教育方式。此時見了女兒的不以為然,又輕易地引動了他的怒火,忍不住提高了嗓門嚷道:“你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就廠裏子弟學校那教學水平,起跑線上就差人一大截,什麽時候考出過一個大學生來?”這是事實,至少到當時,紅星廠子弟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而戈雲舟是後來打破重點大學零的紀錄的人。

戈雲舟并不是不害怕父親咆哮的樣子,但在攸關自己命運的時刻,她決不退縮,也沖着父親喊回去:“他們考不上,不等于我考不上!而且,我告訴你們,他們就是因為還有回家進廠這條退路,才考不上的。”而沒有人像她一樣,從來就沒有把回這個家當成自己的退路。與其回到家接受一波又一波、永無休止的諷刺、貶低和折損,她不如不要它,她也一定會遠遠地離開他們,哪怕自己只有孤零零的角落可以培養那一點點從小以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自信心。

母親拽過父親,讓他閉嘴,放低了聲音湊近來說:“雲舟,這個指标真的是很難得的。你想想,你爸爸說的也沒有錯,你就是考上了高中,也不一定就考得上大學啊,每年十個高中生才出一個大學生,萬一你沒考上,總不成也像那個‘朱八屆’一樣年年複讀吧?我們家經濟條件負擔不起。你也知道,爺爺奶奶、公公婆婆都靠我們養,還有病要吃藥。你爸爸也是三天兩頭生病吃藥的。如果你上完高中考不上大學,還不是得回來考內招中專、技校什麽的,也還是進工廠,那還不如現在趁這個機會就進去,家裏還多一個人掙錢。”

戈雲舟也正色地說:“媽,你心裏是不希望我念大學嗎?”

“那當然不是!”戈母說,“你要真能考上,我們很高興,生活再清苦,也會供你的。”

戈雲舟輕輕地笑了,“那我告訴你們,我一定要上高中,也一定會考上大學!到那時候,你們會比現在更有面子!而如果我現在進了廠,我自己會後悔,你們也會後悔的!”

因此,戈家的進廠指标成了那次優惠政策唯一“浪費”的一個,這件事一時成為紅星廠的奇譚,說什麽的都有。直到如今,這件事還會被人拿出來提起,以鼓勵子弟奮發努力,眼光看得長遠些。

“我是前年下崗的。”韓燕華說,“明明是下崗,卻又不發你下崗證,什麽招聘啦,下崗職工優先,我們沒有下崗證,人家根本不承認是下崗的。在工廠裏那麽多年,算是白幹了!老一點的還可以買斷工齡,我們這樣的,只好自謀出路。沒辦法,在這邊一切都是從零做起。”

“我也是去年底下崗的。”戈雨艨深有感觸地說:“現在想起來,我姐姐當年真是明智啊。那時候誰想得到國有工廠一年不如一年,說完就完了呢。”提包中的BP機在此時響了起來,戈雨艨取出來查看了一下,對韓燕華說:“不好意思,我要趕着回去了,我表姐找我有事。我們改天約個時間再聊吧。”郭麗霞和齊家林又鬧別扭了,戈雨艨要去安慰安慰她。

“你是住在表姐家嗎?”見她點頭,韓燕華有些羨慕,“你還真不錯呢,在這兒還有親戚,不像我們……”

戈雨艨有些無奈地說:“任何事物都有兩面,不能一概而論啊。”不可否認,能住在表姐家裏,對于初到異地的她來說,是安全而穩定的,不必為了找房子、交房租而奔波煩惱,比那些舉目無親的打工妹們不知好上多少。為此,她非常感激郭麗霞。在沒找到工作的那兩個月,她總是自覺地每天早起去買菜買早點,出外回來主動入廚做飯。在自己娘家只會在興致來時幫父母做做家務的她,至少還知道“寄人籬下”該有的客套,母親聽過她的電話彙報後,對她的做法給予了肯定。最初,郭麗霞也曾試圖塞給她“買菜錢”,戈雨艨都推了回去,一來二去的,郭麗霞也就不再堅持。齊家林則時不時地誇獎“小表妹真有靈氣,飯菜做得香噴噴的,而且營養搭配合理”。至于達到“營養搭配合理”所需要的成本,他則一概不予過問,因為那些都是“家務事”,不是大老爺們該管的。精明的齊家林從來沒有打算“金屋藏嬌”,培養一個只會吃閑飯的太太,所以家裏從沒雇過小保姆,平日的家務都是郭麗霞分內該做的,這點堅持任憑郭麗霞如何撒嬌耍癡、軟磨硬泡都無濟于事,因為郭麗霞只是在他的公司裏領着個會計的虛銜,間或去公司轉轉或去出租房收收租金而已,并不需要天天坐班,大把的時間還不夠把一個家照看好嗎?而這個勤快利落的小表妹确實是個懂事的,比起他自家去年來的那個寄住別人家還能心安理得繼續當大少爺的表弟明白得多。

對于戈雨艨來說,到深圳并不是來找一個小保姆工作的,何況還是一個倒貼“買菜錢”的小保姆。“戶口本事件”之後,戈雨艨就曾經自己外出找過房子,奈何高昂的租金和自己日益捉襟見肘的積蓄之間,存在太大的落差。最好的情況是能找到一個合适的同租人,一起租一套小一居,前提則是先有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來支付每月的租金。沒想到正好碰到了韓燕華,這兩個條件竟在一瞬間就成熟了。

“燕華,其實我想搬出來租房子住,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戈雨艨說,“你知道,住在親戚家,到底還是挺拘束的。”

“真的?”韓燕華有些不可置信,得到肯定答複後,立即滿眼放光,“太好了太好了!我正在發愁沒人合租呢!你不知道,我忍了好久了!我現在那個室友,簡直是……”和野雞有一拼!三天兩頭換着男人往回帶,弄得整個套房內烏煙瘴氣,氣味令人嘔吐。抓住戈雨艨的手臂,韓燕華有些急切,“其實我早就在打算這邊的租約一到期就搬走,哪怕自己一個人租一套也行。合租人慢慢再找。沒想到正巧就碰上你了。真是太好了!我們這星期就一起去找房子吧!”

戈雨艨也是一臉欣慰,嘆息着說:“看起來我的黴運也該到頭了吧。”

而郭麗霞聽說她要搬走,愣了一下,“搬走?這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幹嘛要走?”一閃念,“哎呀,是不是我這些天忘了給你‘買菜錢’了?哎呀真是的,看我這記性!你以後要多提醒我一些,我記性不好的。阿林就老說我迷糊的很。你等着啊,我這就給你拿去。”

“姐!不是的!”戈雨艨急忙拽住她手臂,“确實是我住在這裏這麽久,給你和姐夫真的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我同學找到我,說她那裏正好缺一個合租人,所以我想挺合适的,就答應她了。”

“是不是阿林對你不好,你才要走的?”郭麗霞試探着問,“其實,上次戶口本那事,我也有不對,應該跟他商量好的……你也知道阿林他就是脾氣倔得很!我每回都說他,他就是改不了。”

改不了的何止如此!戈雨艨強笑了笑,說:“姐夫沒有不好啦,他不是還老誇我手藝好嘛!這次真的是我覺得正好合适,我和韓燕華從小就挺要好的,一起合租,家裏人也都可以放心了。”

急于要搬走,确實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理由,正是齊家林。已經二十四歲的戈雨艨并不是單純到愚蠢的無知少女,至少羅豈凡已足夠教會她懂得男人那些細微的肢體語言都表達的是什麽含意。如果平日裏齊家林那些似乎有意無意的身體碰觸還勉強能劃入親人間的親昵的話,那麽至少有兩次,他的舉動可以明确地定性為“騷擾”。第一次發生在郭麗霞在浴室洗澡的時候,戈雨艨留在客廳裏看電視,而齊家林長沙發不坐,卻坐到戈雨艨的單人沙發扶手上來,左手親昵地繞到了戈雨艨左肩。

正沉醉在瓊瑤劇中的戈雨艨驀然驚覺左胸的柔軟正在被一下一下地觸摸,跳了一下,立即轉頭,訝然地對上齊家林的雙眼。

齊家林含笑的神色如常,龐大的身軀卻向戈雨艨偎過來,打着趣說:“你們這些‘清純小百合’啊,就愛看瓊瑤這些愛得死去活來的肥皂劇!”右手又親密地來撫摸戈雨艨的長發,“當年阿霞也是迷到不行,現在就不一樣了……”

“清純小百合”身上雞皮陡起,近乎粗魯地推開他的手,急促地起身回房,頗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戈雨艨的驚訝無以複加,她從來不曾想象過,齊家林哪怕不是作為她的親戚“表姐夫”,也應該是作為一個年長她近二十歲的穩重長者,居然會有如此輕浮下流的舉止!他把她當成什麽人?歌舞廳裏人盡可摸、人可盡摸的“三陪小姐”嗎?

這件事帶給戈雨艨的陰影長久不褪。平靜之後,戈雨艨不得不反思自己身處危險的可能性,親人的光芒褪盡,齊家林就是一個慣于游走聲色場所的老手,不得不防啊。

可能是由于第一次戈雨艨的落荒而逃,齊家林才會有第二次試探。這一回,郭麗霞在客廳裏看電視,戈雨艨則在廚房刷盤子洗碗。

齊家林踱進廚房,說:“我來幫阿霞切點水果。”

見他果真拿了水果在切,戈雨艨回過頭去繼續洗涮。突然背上一熱,一雙胳膊環上腰身的同時,齊家林碩大的腦袋擱到了她肩頭,氣息就在她耳邊一下下吹拂着,“我們勤勞的小蜜蜂歇一會兒吧,一起去吃水果,嗯?”

這一次戈雨艨已然沉靜得多,壓下滿心的厭憎,看也不看他的臉,沉聲說:“表姐夫,請你站直了說話!不然我就喊了!”

齊家林仍然腆臉笑着,更探頭過來像是查看她的臉色,“怎麽了?小表妹生氣了?”

“請你放手!”戈雨艨斜着眼看着他,“否則我就告訴霞姐!”

“有什麽可告訴她的?小表妹真是開不起玩笑!”齊家林悻悻然放開了手,假笑着去端水果,出了廚房。

戈雨艨除下橡膠手套,活動了活動肩肘,心裏的厭惡依然揮之不去。厭惡之外的第二情緒就是輕蔑,郭麗霞顯然并不知道,為了引誘“清純小百合”,高大的齊家林還煉得“縮骨神功”,能恰好把腦袋擱到嬌小的表妹肩頭上去,真是足夠難為他的!在這裏多住一天,只會更多領略一份人間醜态,而她根本無心于此,這才是她想搬走的第一原因。

“姐!我會常來看你的!你有事就打電話找我,我肯定站在你這邊!”戈雨艨保證着。從某一層面來說,她覺得自己非常同情郭麗霞。郭麗霞對于齊家林人品的了解,絕對是親身體驗,再清楚不過,而平日裏呈現于人前幸福的表象,都不過是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自我陶醉而已。人都是好強的,有誰會輕易地把自己的弱點示之天下?姑姑姑父只知道自己的女兒找了一個有錢體面的好女婿,在親戚中風光八面,直教同樣生女的戈家父母羨慕不已,哪裏知道這有錢的“體面”背後的真相?然而,似乎郭麗霞自己卻認為這就是幸福的真谛,盡管時不時也會在小表妹面前流露對丈夫的不滿,但這都是居家過日子免不了的,不是嗎?為了讓小表妹也能和自己一樣徜徉在幸福的海洋中,郭麗霞發動齊家林一起,不斷地給戈雨艨推薦介紹他們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認識的各色“優秀”的、精英的“男孩”。

而那些精英,優秀或者可以肯定,但是“男孩”?!戈雨艨聽了險些噴飯,郭麗霞居然能将齊家林之流都統稱為“男孩”!天知道,他們那些人當“男孩”的時代已經遠得像前世!難道這就是深圳人有別于內地人的習慣用語——只要是當下處在無配偶狀态的男子都叫“男孩”,不論他是四十歲的離婚人士,還是九歲孩子的父親?無論如何,戈雨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是絕對不會步表姐後塵的,所以,對于表姐的熱情牽線,她都是一貫的敷衍态度,有表姐陪着,便見上一見,然後再無下文可言。對此,郭麗霞還曾取笑過她眼高手低、只适合獨身呢。

平心而論,戈雨艨從來就沒有諸如“獨身主義”之類的偉大理想。

“那既然如此,你也該找個對象好好談談才是啊,你可是老大不小了,別挑三揀四地挑花了眼!”電話裏的母親每次必然要提醒小女兒,“我這裏給你介紹的,你一個都不同意。現在麗霞說,她也給你介紹了好幾個優秀的深圳男孩子了,難道你還是一個都看不上嗎?你到底想找什麽樣的?”

“哎喲媽呀,你少管一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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