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認識雍鳴雁,是在一個棋牌游戲室裏。那天,無聊閑逛的戈雨艨最後決定玩玩撲克打發時間,于是,找了個正缺一人的牌桌坐了下來。才玩不一會兒,同桌的“晴空一鶴”就毫不客氣地發來對她牌技的評價:“你水平太爛!”

戈雨艨一笑,“多承誇獎!”事實上,她的水平不算太差,只是今天不巧碰到高手罷了。

“你名字很美。”“晴空一鶴”又說。

“彼此彼此!”

“桂枝香?金陵懷古,王安石。”

戈雨艨愣了一下,能在這麽快的時間內正确說出“彩舟雲淡”出處的,唯他一人。閃了閃神,回過去:“秋詞二首之一,劉禹錫。”

“學中文的?”

“不是。你呢?”

“也不是。剛才翻書确定了一下。”

翻書确定?這麽快?說明案頭就有。“你學歷較高,愛好較廣泛。”戈雨艨下着觀察結論。

“‘較’字去掉。牌技贏你一籌,學歷高你一級。”

哦——碩士生!這年頭碩士确實不多,難怪眼高于頂,可以理解。戈雨艨連忙說:“失敬失敬!”

“不客氣!”他倒是照收不誤。

兩局結束時,“晴空一鶴”對戈雨艨說:“我要下線了,快把我加上。”

“幹什麽?”戈雨艨對着電腦撇嘴,加一個一上來就批評我“水平太爛”的人?我又沒有病。何況,她從不随便加“好友”,為免自找麻煩,她總是到處閑逛的。

“就因為你水平太爛,以後我好指點指點你!”他仿佛知道她心裏說什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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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我水平沒有那麽爛,我有自信,你打擊也沒用!”

“盲目自信!告訴你實話吧,我這桌為什麽缺一個人?是因為我換了有四五個桌了,每次都只能忍一局!勉強容忍了你兩個回合,你還真以為自己怎麽樣呢。”

“承蒙閣下擡舉,我真是受寵若驚。”戈雨艨諷刺地說。

他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磨蹭什麽呢?還不趕快加上?”

“你兇啊!奈何我‘威武不能屈’!”

他笑了,“我自會找你的。再見,江竹筠同志!”下線而去。

“江竹筠同志”?!真是榮幸,這個月內她都當兩回江姐了!那也是一個陌生人離去前送給她的光榮稱號,緣起于郭麗霞的一通緊急電話。

“艨艨!你快來!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我肚子好痛!”郭麗霞在電話那頭痛苦地呻吟。她已經身懷六甲,正在家待産。

戈雨艨急起來,“姐夫呢!姐夫在幹什麽?!”

“他……他什麽也不會!粗手粗腳的,弄得我更難受!好艨艨,求你了,你快來送我上醫院……哎喲……”

戈雨艨心急火燎地撂下電話,匆匆跟向姐請了假,到郭麗霞家中,幫着齊家林把行動不便的郭麗霞“搬”到了車後座上。

路上,郭麗霞似乎緩和了許多,握着戈雨艨的手,說:“艨艨,你來了真好!我安心多了,也不那麽疼了。你要陪着我,啊!一定要陪着我,我有點害怕!”見戈雨艨點頭,她這才放心地閉上眼睛養神。戈雨艨無奈地嘆息。郭麗霞懷孕期間,幾乎每個周末,戈雨艨都在她那兒當義務小保姆。齊家林依舊成天“忙着公司的事兒”,十天半月地不着家,甚至這樣到了妻子懷孕的後期,都不肯請一個小時工。戈雨艨不平地詢問郭麗霞,她卻說:“阿林說得也對啊,大夫是說懷孕後期要适當地運動運動的。我能行的!你看,我好着呢!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嘛。”

是的,還有我這個倒貼的小保姆,哪一次不得提了營養品上你家!戈雨艨強咽下一口氣,“那姑姑姑夫呢?你肚子越來越大了,他們怎麽着也該來照顧照顧吧!”

“呃……”郭麗霞似有些為難,“他們……那邊自強的孩子還小,他們離不開。”

“孩子都上學了,怎麽離不開?自強夫妻兩個人,暫時自己帶帶孩子會死啊!”

連一貫溫順的小表妹都這樣口出惡言了,可見氣得不輕,郭麗霞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其實我爸媽他們,跟阿林之間……有點矛盾。”她的眼睛低了下去。

戈雨艨瞪着她,這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郭麗霞楚楚可憐的一面。試想,要教一向争強好勝、把面子當命看的郭麗霞低頭,這背後究竟會是怎樣嚴重的真相啊!她的心飄過一絲酸楚。“姐……”她靠過去摟住她。

郭麗霞卻反而拍着她的手,說:“哎呀沒事啦,我現在一切都很好啊!”她把表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你摸摸看,可好玩了,一下一下的,小寶寶踢我越來越有勁兒呢!”

她快樂準媽媽的模樣,令戈雨艨都不忍心再說她父母丈夫的壞話了。

然而,齊家林開着車,直到快到時才說要先到他的公司去。戈雨艨質問他有什麽事。他說:“小事啦!一會就完!然後我們馬上去醫院。你看阿霞也好多了,沒關系的。”

等進了門,見到兩個穿着稅務制服的人,戈雨艨才隐約覺得事情不妙,而難受的郭麗霞拉着她的手,一直就不曾松開過。

“哎呀王科長,讓你們久等了,家裏有點事耽擱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齊家林與那個女稅務員寒暄完,裝模作樣地來安頓大腹便便的妻子坐下,才去翻找稅務員們索要的一系列材料。

戈雨艨對他的苦肉計嗤之以鼻,他老婆的大肚子都被他發掘出了充分的利用價值。

齊家林把材料一一送到王科長面前,說:“王科長,這就是我們公司的所有材料,都是齊全的,昨天我就準備好了。呃……王科長你看啊,我太太她今天肚子痛的特別厲害,剛才在車上還發動了一陣,恐怕就要生了,我真的非常擔心!她必須上醫院去!”他瞥了妻子一眼,再轉臉對王科長說:“所以王科長,請你通融一下,我暫時就離開一會兒,送我太太上醫院……”

實在懶得看他的表演,戈雨艨移開了目光,這天下還有什麽是齊家林做不出來的事?此刻他又在利用女人的同情心了,可沒想到更令她目瞪口呆的事情還在後頭,只聽齊家林繼續說:“……你看,我把我們公司的財務小姐帶來了,所有情況她都清楚,有什麽不明白的,你們就問她。哪,這位就是戈雨艨戈小姐……”

一生中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聽到自己的名字更震驚!戈雨艨腦中“嗡”地一下一片空白,呆若木雞地愣在當場。身旁坐着的郭麗霞在這時輕推了她一下,随即她的手被齊家林拉了過去,“來,戈小姐,這是王科長。”直接把她送到王科長面前。

“戈小姐,你好!”王科長主動伸出手來,同時上下打量着這個不太在狀态的財務小姐。

“王科長好!”戈雨艨被動地與她握了手。

“那好,王科長,我們就先走了啊!我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齊家林敏捷地拉上妻子出門,兩人的目光默契十足地都不往戈雨艨的方向掃一眼,仿佛演習過千萬遍。

“哎——你們別走!哎——”戈雨艨此時才氣急敗壞,而齊家林夫婦已經出了門。

“戈小姐!”男稅務的叫聲止住了戈雨艨的腳步,戈雨艨看見他眼中有一絲嘲諷。“請戈小姐積極配合我們的審查,順利的話,我們很快就能結束。”

戈雨艨被徹底地出賣了,憤怒深深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貫穿左胸一陣陣的抽搐。她這時才想起來,郭麗霞的預産期還有四十多天!齊家林卑鄙地設計她,但若沒有郭麗霞的參與和支持,如何能達得成?

可想而知,一直被震怒和心痛籠罩的戈雨艨怎麽可能“積極配合”得了稅務員的審查?她即便想配合,又有什麽材料可以舉證?齊家林從來不在家裏談公事,他也沒有在家裏完整地待過一個整月,戈雨艨只是從郭麗霞的零星敘述和牢騷抱怨中,才整理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齊家林的公司性質就是一個買空賣空的“皮包公司”,挂着個北京駐地方分公司的名頭,并沒有什麽固定方向的生意,什麽賺錢就做什麽,但好像挺掙錢的,還有不少原公司留下的房産,郭麗霞會定期地去收取房租。

在配合稅務審查的過程中,戈雨艨驚訝地發現,公司的經營現狀竟然是連年虧損,僅靠那些房租勉強地抵一個收支平衡。這個結果,別說稅務員不信,戈雨艨更不信。然而,不信請你舉證啊!法律面前講的是證據!你沒有!而且,我的帳目已然送到你面前,你盡管查啊!我還留下了一個“所有情況都清楚”的財務小姐,多麽積極的配合啊!你還有什麽話說?

齊家林夫婦一去不回。兩個稅務員只能與戈雨艨周旋,勸誘恐吓并施。

“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戈雨艨費盡唇舌,仍不能使男稅務眼中的懷疑減輕半分。

“戈小姐!”男稅務的耐性耗盡,“請你弄清現實!你這種不合作的态度是違法的!這是妨礙執行公務,可以把你拘留的!你明白嗎!”

“唉!這些我何嘗不明白!”戈雨艨萬般無奈地說,“但是,公司的情況我真的不了解!我是新來的,到深圳都沒多久!”

王科長審視了她好一會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然後繼續埋頭在賬本中試圖找尋些許蛛絲馬跡。然而他們最終查無所獲,左右又等不回齊家林,聯系也失效,只好走了。臨走,那個男稅務說:“戈小姐,你真行!比江姐更共産黨啊!”

這件事氣得戈雨艨再也不接郭麗霞的電話了。直到有一天,向姐扶了個大腹便便的孕婦走到自己辦公桌前,不無埋怨地說:“雨艨,你看你,賭的什麽氣啊,好好的電話裏不說清楚,讓你姐姐挺着個大肚子來找你,多危險啊!”

“沒事沒事,是我自己要來的,你別怪她!”郭麗霞陪着笑,“醫生還說要我多運動呢,預産期就快到了。”

“恭喜你啊!”向姐寒暄着走了。

戈雨艨氣悶地領着郭麗霞到會客廳去坐,遞給她一杯溫水。

郭麗霞将水杯放下,拉着她的手,第一次放低了姿态讨好地說:“好艨艨,別生氣了,啊!都是我不好!阿林他……也是給逼得沒辦法呀……”

戈雨艨甩開她的手,憤懑地喊:“他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就可以出賣我!而你,就看着他那樣算計我!當然了,我只是你的表妹,哪天他把我賣了,你都會幫他數錢!”

“不是的!艨艨,你不會有事的!”郭麗霞顧不得身體不便,站起來又拉她,“阿林說了,帳本沒有問題,他們什麽也查不出來,只是讓你在那兒幫忙盯一下,絕對不會出問題,真的!也……确實沒有出問題啊!他這樣做……他也是為了我和孩子……怕我着急萬一……”可想而知,齊家林又是如何給她洗腦的了,只是這次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了。

她急切的樣子和沉重的身子看得戈雨艨一陣心軟,忿忿地只得扶住她再去沙發坐下。

郭麗霞抓着她的手不放,拉了她一塊坐下來,“艨艨,好艨艨,我知道你對我好,也只有你對我最好了!”

戈雨艨怒其不争地狠瞪她,到看見她眼中朦胧的淚意時,不得不撇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抑着怒氣問:“他又不在家,是不是?你都快生了,他不知道啊!”

“他……确實是忙。你知道,他們那種生意,有一搭沒一搭地,不常跑着點,就沒你的分了。”郭麗霞到這時還在幫齊家林解釋,見了表妹臉上怒意升騰,才閉嘴歇了一口氣,低下頭幽幽地說:“艨艨,其實我真的很高興你能到深圳來,真的!我在這裏,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也沒有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戈雨艨又長出了一口氣,對她的憐憫超過了憤恨。

見她神色緩和下來,郭麗霞試探着說:“艨艨,這幾天……你搬回我那兒住好不好?預産期快到了,我怕這幾天……就會發動,我怕到時候我一個人出點什麽事……”她乞求地看着戈雨艨,直到見她無奈地仰天嘆氣,她知道她動搖了,立即抱着她的胳膊,親昵地說:“艨艨,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對我最好了!我就說,在這裏,我們才是至親的人!”最後這句話,她從前也說過,然而此刻聽來,卻是如此的辛酸!

戈雨艨努力地要忘卻“江姐事件”,但顯然“晴空一鶴”并不打算忘記這個“江竹筠同志”,雖然他不定期上線,不過每回上線必然來找她,指點牌技純屬無稽之談,更多的是“指點”她別三更半夜還挂着網上閑逛,小心上當。而他下線時必定不忘提醒她“早點休息”。她一概地回他:“你管不着!我樂意!”他也總是一笑而去。一來二去地,這成了他們“再見”的另一種說法,在無聊的日子裏互相逗逗趣。可沒想到有一次他卻說:“我就要管得着你了!下學期開學我要到深圳大學去做課題,答辯時再回北京來。而且,我的導師推薦我考香港理工大學的博士。”

“你做課題幹嘛到深圳來?”這是她真實的疑惑。

“哈!你不會認為是因為你吧?”

他調侃的語氣令她嗤之以鼻,“平日我早知你自大到前無古人,今日方知還比自大多一點!”

“哈哈哈!”他顯然笑得很開懷,“你要罵人便放開罵,幹嘛死忍着不帶髒字!你可知你別扭的模樣幾乎呼之欲出了?”

戈雨艨幹脆不理他。

“我現在的這個課題是導師和深大的合作項目,所以我要到深大去。這學期先在這邊做好開題。”估計笑夠了,他自己又正兒八經地來解釋。半天不見回音,又說:“我要下了,你別再逛了!都幾點了!趕快休息去吧。”終于下線而去。

戈雨艨想來,似乎自從到了深圳,他就在有意無意地誘導她往見面的方向聯想,比如他會問她“錦繡中華”、“世界之窗”都有哪些可供玩賞的地方。如果他真是想要戈雨艨導游的話,估計她的回答會把他憋成內傷,戈雨艨說:“啊!你買張地圖就什麽都知道了。”

戈雨艨提醒自己,對他的了解還不如當初在網上了解于在洋的多,顯然,他是個恪守時間的人,有空了才會上網聊天,而到了時間他就走,大家互相也就是閑暇時逗逗悶子的對象而已,所以,還是不要太自作多情的好。

現在,他終于卸下尊貴的面子,主動提出要見面了,那她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事實上,戈雨艨去了綠島大廈,而且來回不止一次,但是,不是為了“見面”,而是為了“路過”——她是“順道”到郭麗霞家去幫忙看寶寶的。她找到了他,根據他自己的描述——偏瘦、一米七八左右、不太英俊,他戴着副眼鏡,确實相當斯文。她認為那個青年應該就是他。這個“應該”到下午變成“肯定”。五點多,她又“路過”綠島大廈回去,發現那個斯文青年居然還等在那裏,他的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深圳的夏秋,是幾乎每天都有一霎黃昏雨的。

戈雨艨的心被猛拽了好幾下,強烈的罪惡感令她落荒而逃。然後,連續一個多星期,她不敢上網,仿佛“晴空一鶴”正虎視眈眈地在電腦上等着她。等歉疚終于越過了頂峰開始回落之後,她才敢試探着上線探個頭,盡量地避開他最常出現的時段。沒想到他比自己的時間提前上線了,一上來就叫住了準備逃跑的她:“你好。”

戈雨艨猶豫着,最後決定直面現實,回應他:“你好。”

“你沒有去。”陳述句。

戈雨艨不語。

“我等了你一天。”還是陳述句,不是感嘆句。

不知為什麽,戈雨艨恍惚感覺到其中深深寥落的況味。

“9:00~21:00”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這些天你一直躲着我。是有愧于心嗎?”他忍不住又說。

戈雨艨終于說:“是。我不該扮‘清純小百合’,害你陷入幻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坦白,我今年已經35歲,也并不美麗,怕吓着你,所以,不敢見你。”

“又撒謊!你明知道你并不擅長。我也從沒認為你是什麽‘清純小百合’,如果你是,我早就沒了興趣!你以為男人都有戀童癖嗎?你只是你而已。”

戈雨艨又不說話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吧,我承認,我也35歲了。你可以出來了。本周日,老地方,老時間,我等你。”久無回音,他又問:“為什麽不回答?”

“你在不斷地引發我的罪惡感,想讓我良心不安。”

“很好!如果這招管用,我會利用得十分徹底的。這是你自己說的。”

“你難道真的不在乎我到底是圓是扁嗎?” 戈雨艨又開始探問。

“我在乎!你他媽的見了面再解釋!你就是老阿婆,也先給我死出來再說話!”

對方不僅耐心盡失,更兼斯文掃地!戈雨艨着實吓了好大一跳,鍵盤上的手都顫抖了。

“說話!”那邊命令道。

“沒空,我在發抖。”這是事實。

良久,信息才又傳過來:“對不起,我失态了。”

“對不起!是我害的。”她也趕忙道歉。

“算了。”他說,“周日,去不去?”

“我去。”慷慨赴義一般。

“有什麽特征?”特務接頭一般。

“我比較瘦,個子不太高,穿裙子。”

“這算什麽特征?”穿裙子的年輕姑娘大街上有的是!

“呃,只是,我的長相……”她只打來這麽半句,一串省略號包含了無窮的可能性。

等了半天不見下文,他只得沒好氣地說:“知道了,我從沒把你想成天仙。”

是的,他的确做好了接受她“平凡的美麗”的準備,充分地!但真正接近綠島大廈時,雍鳴雁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忐忑。這些天來,他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對于“彩舟雲淡”究竟會是什麽樣子,他腦子裏幾乎有一千種版本。她是很平凡?還是很美麗?或者根本就是醜陋?是有殘疾?有絕症?還是真的35歲了,臉上有了滄桑和皺紋?他只能肯定的是:不論美醜妍媸,她都應該是有氣質的,因為她有內涵。優雅的氣質能使一張平凡的臉變得美麗。只是……只是神明在上啊,他不否認,不止一次,他在內心祈求過,但願“彩舟雲淡”正如她的名字一樣美!

上次他站立的地方已經先有了一個纖瘦的年輕女子,灰衣棕裙,中等身材。他的心開始越跳越快,匆匆掃眼去看她的臉,是個很美麗的女子,雙眉春柳,一貌秋花。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麽腦中突然就冒出這麽一句。

女子見他向自己的方向走來,偏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笑,也禮貌地笑了笑,笑容很淺,然後就掉轉頭去,擡手看看腕表,又向路上張望,似乎等了許久,不耐煩要離開了。

不是她。雍鳴雁心裏暗自嘆了口氣,看來那一串省略號确實是很抱歉的意思。沒關系!他是有準備的!她就是老阿婆他也要見,他自己說的。

盡管沒有回頭,但他感覺到那女子在移動,然後他聽見女子說話,軟綿綿的帶着江南口音,很好聽。

“雍鳴雁!”

女子喊的非常像他名字的發音,但她并沒有走近他。可別弄錯了,不然就丢大人了,他想。于是,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想等女子再喊一聲确定一下。然而她卻不喊了。他等了許久,終于決定轉身看看動靜,假裝随意地掃過女子的臉。

“雍鳴雁!‘晴空一鶴’!”女子終于又開口了。

這絕對是在叫他!他迅速地調整目光,迎視婷婷站在兩米開外,臉上的淺淺微笑越轉越深的美麗女子,嘴唇動了動,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喟嘆:“天啊!我相信你了!果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啊!”神明果然是聽見了他的祈禱啊。然後,邁步毅然地走向她。

“你好!我‘死’出來了。”戈雨艨輕笑着說,“你放心!我沒有絕症,也沒有家族遺傳病史。”她顯然猜到他可能考慮過的“最壞打算”了。

他笑了,倉促間,他只想到伸出右手,“雲舟?你叫雲舟對不對?”

她也伸出右手與他相握,“雲舟是我姐姐的名字,我叫戈雨艨,幹戈的戈,下雨的雨,艨是舟字旁加一個蒙古的蒙。”

“名如其人。”他中肯地評價,但立即就诘問:“為什麽戲弄我?”他一貫清醒的頭腦只有剛才那一陣發懵,現在可是恢複了。

“不過投桃報李。”戈雨艨一笑,實難想象眼前的斯文青年那般氣急敗壞的模樣。

“你這是睚眦必報!”他恨聲說。

“因為你斯文掃地!”她也不甘示弱。

他又笑了,做了個休戰的手勢,“行了!你是導游,說吧,先去哪兒?”

“我不是讓你買地圖了嗎?”她故意說。

“我還真買啊!”他又好氣又好笑,“你看吧,細說起來,到底是你氣我更多吧!”

兩人都笑着,雖然僅只是第一次見面,但是那不變的語氣,不變的遣詞,仿佛已經熟悉了一千年。

“嗯,這樣吧,”雍鳴雁說,“秉承一貫的風度,我決定,對你過往的劣跡不予一一追究。只是關于地圖這件事,為了以示薄懲,就罰你,在我居停深圳期間,盡心盡責跑腿當導游吧。”

戈雨艨沒有異議,“好。顧客至上,你選吧,‘世界之窗’還是‘錦繡中華’?”

雍鳴雁看着她搖頭,“你明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地方,我并不感興趣。一是人工雕琢的痕跡太重;二是處處人頭攢動。人多的地方沒有風景。我們去郊游吧。不一定要什麽名勝,只要有山有水,就有靈性。”

于是,他們去了火車站。戈雨艨又重溫了熟悉的“火車味道”。她說,廣深線的火車舒适之餘,卻少了滄桑。對她的說法,他感到新鮮。一路上,他饒有興致地聽她神采飛揚講述她的大學時代綠皮火車帶給她孤身逆旅的惡夢,講沿途山水風物的飛逝和演變,講過黃河、過隧道、過長江的感慨。他從來沒有想過,火車居然也能帶給人如許多的感觸。而他,記憶中根本不曾經歷過跌宕起伏的幾千裏旅程,從家鄉到北京大概只有二百公裏,而從北京到深圳他幾乎都在睡夢中度過。

那以後,他們找了本《列車時刻表》,在他并不富裕的閑暇時光裏,他們就坐着火車去旅行。那段與火車相關的記憶,如今想來就仿如一個夢中的夢。只是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想過,火車承載的,都是離別的人或他們的淚。而現在想來,這是否就是他們結局的谶語?

一直側首窗外的戈雨艨終于感覺到面頰上悄然下滑的濕意,匆忙伸手抹去。只剩夜燈的硬卧過道裏并沒有人經過,除了鋪位上不時傳來的陣陣鼾聲,耳邊就只有火車隆隆的規律的節奏。窗外,月光微弱,暗夜深沉,天地茫茫,不見一人蹤跡。

在深圳三年,她終于要回家了,因為那裏,再也沒有任何值得牽挂的人。雍鳴雁走了,郭麗霞走了,韓燕華也走了。她打給母親的電話中,唯餘蕭瑟寥落。

母親擔心地說:“你還好嗎?怎麽有氣無力的?不會是生病了吧?”

戈雨艨回答:“我很好,沒生病。”

母親也頗感慨地說:“現在,雲舟在北京,你在深圳,我和你爸爸說,一家人天南地北的,家裏冷清得很。”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說:“要不,你辭了工作,還是回家來吧。”

戈雨艨說:“可是我在這裏正幹出點名堂來,辭了不是可惜嗎?”

母親不屑地說:“你那點名堂算什麽?是給你經理當了還是工錢漲了?幾句離不了你,就能把你當傻瓜使!工資付了房租還剩下幾塊?本來還指望你在那兒能找個好對象結婚,結果照樣高不成、低不就。我算是知道了,你在哪裏都一樣!現在麗霞也不在了,你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趁早回來吧!當老姑娘也養在家裏,多少叫人放心。”

戈雨艨苦笑,郭麗霞在這兒,也不知是誰更照顧誰。

郭麗霞生了一個女兒,長得俨然是小齊家林,齊家林俨然也是喜愛的,畢竟他活了四十多歲,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郭麗霞說:“阿林就是特別喜歡孩子!他說,我們還可以再生一個,到美國去生!只要我願意,他現在就可以開始辦起來。”

戈雨艨撇撇嘴,點破說:“他想要的是男孩吧。”郭麗霞懷孕的時候,她每回去看她都會聽到她說類似的話——

“艨艨你看,我的肚子尖不尖?樓下張阿姨說我呢,肚子尖尖的,肯定是男孩子。”

“莎莎說,看我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懷的是男孩子。”

“你看,我就是特別想吃酸的。他們都說,酸男辣女呢。”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男人當然都是想生一個男孩子的了。不過,我倒不在乎是男是女,反正都是我生的。你看寶寶多可愛呀!艨艨你快結婚吧,到你生寶寶的時候就知道了,什麽叫幸福!現在我這裏資料可全了,還有莎莎她們送給我的一堆偏方。再生第二個就有經驗多了。”郭麗霞滿臉陶醉的樣子。

戈雨艨無可奈何地望着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郭麗霞,顯然,後者已全不記得當初挺着大肚子到辦公室來找她都說過些什麽了。每次見了面,戈雨艨只能聽她喜形于色地描述齊家林是如何地熱愛孩子,她自己是如何地渴望再生一個,孩子是如何地可愛。至于她最初幾個月津津樂道的美國之旅,卻始終沒有下文,原因戈雨艨不得而知,也懶得去問。然後,姑姑姑夫終于南下幫女兒帶孩子來了,可待了不到一個月,又怒氣沖沖地回去了。再然後,又過了一個多月,郭麗霞告訴戈雨艨,她要帶着女兒北上“回家”了。

在送別的站臺上,郭麗霞不無感慨地說:“天底下,只有你自己的父母是真愛你的。”看着戈雨艨,她最後說:“艨艨,這個城市不适合你。”

是的,這個城市不适合她,戈雨艨想,那這個城市又适合誰呢?适合追求金錢的人嗎?就像韓燕華?

韓燕華不止一次地勸戈雨艨說,現實生活首先必須有錢,然後才談得上風花雪月。她說的無疑是這世間最大的真理。但是,正常生活需要的“有錢”是有“度”的,戈雨艨覺得,韓燕華追求的境界已過“度”了。她的男朋友小張家裏是有錢的,父輩正是深圳開發時暴發起來的那批“原住民”。戈雨艨見過小張幾次,那是一個從長相到學識,甚或能力都屬于平庸的青年。韓燕華認為,正因如此才安全。她自負地說:“他當然知道自己長什麽模樣,有我這朵鮮花配他,他該知足了!”

戈雨艨無言。要知道,誰也不能假設,醜男淫邪的程度就一定比帥哥更低,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自身條件的層次決定了他們達到滿意的起點太低,所以才不會輕易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從而導致花心的程度相對更高。

現實就是這樣以專事諷刺為樂的,正當韓燕華憧憬着美好富足的婚後生活時,卻震驚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染回不幹不淨的病!她痛哭失聲。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韓燕華哭喊着,“都是那幾個王八蛋帶壞他的!”

戈雨艨心下嘆息。在這個暴發起來的城市裏,你時刻要提醒自己的是,這裏沒有厚重的歷史,沒有悠久的文化,而卻正是它,開啓了這個迷失了信仰航标的時代!一時間,似乎人人雙眼中只剩下了兩塊“孔方”。堕落其實早就從第一次的不拒絕開始了。

有妓女,是因為有市場而存在的。一陣風過的掃黃,抓出幾個賣淫嫖娼的小蝦,不過是揚湯止沸。根本的病根并不在于妓女本身,而在于無數蠢蠢欲動的邪惡腐敗的心。法律一再地降低底線,而衆口铄金的道德,又在拜金的浪潮中日益衰萎。有誰統計過,該有多少所謂的“娛樂消費”,才供養得起繁華都市裏浩浩蕩蕩的賣淫大軍?善良的人們,總以為腐敗淫糜距離自己十分遙遠,卻不料不經意間,竟被惡臭的膿汁濺上了星星點點。

戈雨艨陪着韓燕華治愈了身體上的創傷,可是,這世間又有什麽能夠治愈心靈的創傷?

“深圳就沒有一個好男人!”韓燕華恨恨地說。

戈雨艨不能反駁憤怒當頭的人,只是她心裏明白,必須承認,不論在哪裏,都會有好男人,只是我們,未必都有幸運碰到。現實生活中,我們見的多的,是賢女伴禽獸,而一部《水浒》告訴你,似乎自古也是好漢無好妻。她無奈地想,為什麽好人與好人偏不能相聚?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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