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幕降臨,灰藍的天空中最後一縷霞光也漸漸地淡去。我站在窗邊,呆呆地望着寧靜的黃昏,心亂如麻。
醫生今天又為我做了詳細的檢查,高興地告訴我,我的身體機能已經完全恢複,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而我卻絲毫沒有興奮的感覺。大腦裏還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為什麽而來,也想不起是誰把我從土崖上推下去的。李警官昨天的來訪也沒有帶來任何值得高興的消息,他們剛剛排除了我是本地人的可能,各個賓館也沒有游客走失的消息,仿佛我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我嘆了口氣,回到床邊坐下,繼續端詳警察給我的那張照片-- 一個年輕的男子,黑黑的,瘦瘦的。這是他們在我口袋裏找到的唯一的東西。人已經找到了,只不過是他的屍體,就在離發現我的地方不遠的樹林裏。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後腦,兇手拿走了所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我認識他嗎?我為什麽到這裏來?發生了什麽事?"想着想着,頭開始隐隐作痛。我又忘記了醫生的囑咐:不能用腦過度。
輕輕的腳步聲打攪了我的冥想,一個白衣天使端着滿滿一托盤的各種藥水走了進來。已經7點了嗎?是吃藥的時候了?
我沒有理會她,起身來到窗邊想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突然,腦後有一陣氣流襲來,我以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速度閃到了一邊,看到護士的手裏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戳在我剛才站的地方,口罩和帽檐之間的大眼睛裏閃出了令人恐怖的光芒。我的血液一瞬間像要凝固了,寒氣沿着脊柱急速上升,想喊又喊不出來,踉跄着後退了幾步,肩膀抵住了牆邊的木質小衣櫃。
我們就這樣對峙着,時間好像停止了。突然,她一皺眉,又撲了過來,我急忙蹿向一邊。她可能用力太猛了,"篤"的一聲,鋒利的刀子直直地插入了小衣櫃,她一時間竟然拔不出來了。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猛地擡腿掃向她的頸項之間。一聲悶響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斷裂的脆響,她失去平衡倒了下去,頭狠狠地撞在鑄鐵的床欄上,身體稍稍反彈了一下,重重地拍在了地上,暗紅的液體從她的額角和口罩下滲了出來。我兩腿一軟坐在了地板上,眼前模糊一片,耳邊迷迷糊糊地傳來開門聲、尖叫聲、嘈雜的腳步聲……
清早醒來,我真的懷疑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一直守在床邊的護士小王告訴我,那個殺手頸骨和頭部受了重傷,還沒有脫離危險。
"你可太走運了,她居然失手撞傷了自己。"李警官一臉複雜的表情,"只可惜,如果她醒不過來,線索就又斷了。"
我沒有吱聲,看來他們認為兇手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吧。
"警察認為她是一直在跟着你哩!"李警官走後,小王憤憤地說,"壞蛋,肯定是她把你推下山崖的,現在惡有惡報!我看她一定是職業殺手……"
小王喋喋不休地繼續着她的推理,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職業殺手,職業殺手,她真的是職業殺手嗎?"這個問題一下子塞滿了我的大腦,職業殺手為什麽會用一把廚房用的短刀來殺人,用槍不是更好嗎?而且醫院這麽複雜的地形,她不怕逃不掉嗎?
我扭頭看着窗外,對面是還沒竣工的住院大樓。二樓的那扇窗戶應該是很好的伏擊地點,距離不到150米,M21和SGS550狙擊步槍當然是上選,即使在有霧的夜晚有了紅外瞄準儀也可以精确命中,不過它們都太重又太長,攜帶不方便;其實FUFAL這種常規的可拆卸的輕型槍也不錯,就是準星調起來很麻煩;柯爾特2000和魯格P-85這些90年代的産品的射程都在200米以上,不過手槍不論如何都不是狙擊手的最愛……
我的心開始狂跳了起來,腦子裏的霧氣也越來越濃,堵得我幾乎喘不上氣了。
"你、你沒事吧?"小王看着我一頭的冷汗,目光呆滞,可能給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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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想去看看她,行嗎?"
"為什麽?你真的沒事吧?她可是……"
"我覺得我看見她的真面目可能會想起一些什麽也說不定。"
"也是啊。"小王猶豫了一下,把我扶了起來,"走吧,她還在觀察室呢。"
觀察室裏靜悄悄的,只聽見儀器有規律地"嘀嘀"作響。她靜靜地躺着,身上插滿了管子,蒼白的面孔就像蠟像一般,完全沒有了昨夜的兇悍。其實這是一張很清秀的臉,濃黑的眉毛,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我注視着她,一動不動,腦海裏的迷霧在一點點散開、散開……
北京的嚴冬,難得有陽光燦爛的一天,香格裏拉6層的貴賓套房卻被我布置得幽暗、壓抑--厚厚的黑絨窗簾、暗淡昏黃的燈光,我喜歡這種氣氛,因為它讓我覺得和地獄并不遙遠。
"這是10萬 日期是明天的。"她推過來一張嶄新的支票,"另外10萬我會盡快湊齊的。"
"恐怕我們需要重新談一談這筆生意。"我頭也不擡地繼續和電腦下着圍棋,"有些問題我想搞清楚。"
"還不夠清楚嗎?"她對我的反應很吃驚,"我說了我會盡快湊錢的。你……"
我揮揮手打斷了她:"我只是不想被人當成傻瓜,尤小姐!"
她怔住了,臉色由白轉紅:"你怎麽知道……你調查我?你憑什麽……"
"看來你并不了解我的作風。"我保持着一種令人惱火的緩慢語氣,"對于每一個case,我都要盡量搞清楚。尤其是你這筆生意,實在讓我好奇得不得了。為什麽不坐下呢?茶幾上有飲料,您可以自便。"
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猶豫了幾秒鐘,慢慢坐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這是典型的防衛心态的反映,看來她很迷茫,不知道我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尤小姐恐怕還不知道我的客戶都是什麽樣的人。"我點燃了一支薄荷香煙,面帶微笑地轉向她,"他們可都是一些商業巨賈和政界要員,對手的死亡帶給他們的利益不是用多少錢可以衡量的。所以,花上幾十萬應該很值得。可是你呢?費盡周折找到我,只是要幹掉一個負心漢,一個瘦弱的小男人……"
"你覺得大材小用了?"她故作鎮定地挖苦我。我可一點兒也不會在意的。
"我和錢沒有仇。而且我也是女人,很清楚女人的想法,愛之深則恨之切,不殺之而不快。"我又開始下棋了,完全不把她當回事似的,"不過大多數女人喜歡自己動手。即使她們不敢,到街上雇個小角色也花不了2000塊錢。你卻用20萬來找我,而20萬是一個讓你傾家蕩産的數字。我實在不放心,就調查了一下,果然很有意思。"
"哼,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呢!"她還在嘴硬,卻掩飾不了輕微的顫音。
"高睿不是什麽IT公司老板,你也不是被抛棄的白領。其實你們是同行,标準的SOHO一族,珠寶鑒定師!你們合作過,也有過短短的羅曼史,不過這并不是你要殺他的原因。"
"你知道的的确不少,我就是恨他,恨他辜負了我……"
我又一次打斷了她:"我說了,我不是白癡。尤小姐的真正目的是霞光,對嗎?"
"你!"她的臉色開始發白了,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你到底是什麽人?"
"幫你解決問題的人。"我送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不過我希望我們的合作建立在誠信的基礎之上。"
"霞光只是一個傳說,它根本就不存在!"
"這恐怕只有你、我、他知道喽!"我起身踱到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欣賞着熙熙攘攘的車流,"據我所知,霞光是清朝末年緬甸進貢的寶物,一顆世上不多見的紫紅色藍寶石,重量大約有六、七克拉,後來因為戰亂流落民間。不過一百年來它只是個傳說,根本沒有人見過它的真面目。直到一年前,美國的富商Sten去世,宣布要拍賣自己收藏的珠寶救助非洲兒童,霞光突然出現在拍賣的清單上,底價80萬美元。很多大收藏家對它趨之若鹜,最後珠寶大王Denison用240萬美元買下了它。"
"可是很快就曝出新聞,Denison請來一位專家為他鑒定霞光的真僞,結果發現它不過是一塊着色水晶,連24美元都不值。于是Denison和Sten的兒子以及拍賣商之間開始了一場訴訟大戰,到現在也沒有結果,搞得三敗俱傷,卻不知道便宜了別人。"
屋子裏變得很靜,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我重新坐下來,給她講故事:"關于那個專家的姓名,Denison以事先有保密約定的理由一直沒有公之于衆。我卻發現高睿在那段時間裏一直在紐約度假,而且他和Denison的交情不淺……"
"你以為是他偷梁換柱嗎?根本不可能!Denison又不是傻瓜!霞光的鑒定是在他們的地下實驗室進行的,那裏的一切都在電腦監控之下。鑒定的時候一定還有他們的技術人員和法院的公證人在場的。高睿不是神仙!"她有點兒沉不住氣了,開始歇斯底裏。這正是我要的。
"人和動物的區別就是變不可能為可能。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最精密的系統也會有死角。現在可不是靠肉眼鑒定珠寶的時代了,美國人的電子偏光儀、分光儀、MSL-39射鏡之類的設備最大的優點是有一個小小的暗箱,對吧?忘了告訴您,我可有GIA(美國珠寶學院)頒發的鑒定師證書,從某種程度上講,比你和高睿還要資深呢。"看着她越睜越大的眼睛,我幾乎要笑出聲了,"當然,高睿一個人是不行的,因為他是個鑒定的專家卻不是僞造高手。不過我知道,尤小姐的研究生畢業論文課題就是水晶着色吧。而且很湊巧,那段時間你也不在北京。"
"你有什麽證據……"
"你現在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證據!"我掐滅了香煙,舒展了一下筋骨,"不過很顯然,高睿對你的承諾并沒有實現。這也不能怪他,Denison的确不是傻瓜,他們也雇傭了私家偵探暗地調查,所以高睿沒有機會将寶石脫手。可你等不及了,你在股票市場的失敗需要錢平倉。而且,Denison不知道你的存在,只要高睿一死,你就可以把霞光轉賣給那個法國人了,他出價200萬美元,對吧?"
"你敢竊聽我的電話!"
"是電子郵件,現在可是信息時代了。"我保持微笑,繼續激怒她,"恕我直言,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就要學會保密。或者說,沒有秘密是最好的。"
"你到底想幹什麽?!"
"簡單地說,我是拿錢辦事。當然,報酬要合理。這筆買賣,區區20萬人民幣恐怕……"
"你要多少,開價吧。"她終于明白了我的用意,開始如釋重負了。
"20萬,美元。我想十分之一不算過分吧。"
又是一陣寂靜,她咬了咬薄薄的嘴唇,像是下了決心:"可以,不過我現在沒有那麽多錢。"
"我很有耐心。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賬號,你把錢存進去,我們也不用再見面了。怎麽樣?"
"你要保證萬無一失!"
"我一向萬無一失。他後天要去海南度假對嗎?我最遲下個周末給你好消息。"
"希望你言而有信!"她抓起桌上的支票,轉身沖出了房門,連一句"再見"也沒有。
"沒禮貌!"我嘀咕了一句,為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倒在沙發的懷抱裏細細地品味着。
尤佳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她的秘密查得一清二楚,她以為職業殺手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瓜?都什麽年代了!
人啊,真是一種愚蠢的動物,總是不忘投機取巧,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獲",哼,白日做夢吧。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你要的越多,代價就越大。可是人們偏偏就不信這個邪,于是就有了"槍手"這個職業:代人考試的是初級槍手,受雇傭的文人是中級槍手,而職業殺手……怎麽說呢?
我扭頭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白皙清秀的面孔,健美勻稱的身材,一頭烏黑的長發,只是這雙眼睛……冰冷、犀利。很多人到死也沒有明白,原來我不是個淑女。
"早晚你會下地獄!"我微笑着對"她"舉起酒杯。
這次行動對我原本還算有利。高睿在海口有一套房産,獨身一人居住,所以即使他失蹤也沒有人會知道。我出于謹慎,沒有選擇住賓館,而是在高睿的房子附近的小區租了一套單元房。房主已經出國了,代理人只管收錢才不會關心我要做什麽。左右兩套房子也都空着,絕對沒有人會打擾我。
經過幾天的跟蹤,我了解了他的行動規律:每天上午和晚上都縮在家裏,但是下午會去爬山--2∶00出發,5∶00回來,風雨無阻。那所房子設計得"不錯",找不到合适的狙擊點,而且我只有一支古舊的勃朗寧9mm,所以我決定在東山下手。好在那座山沒有什麽游人,尤其是高睿常走的小路。時間選在星期四--"四"是我的幸運數字,我并不迷信,不過總想讨個吉利。
一切都很順利,高睿無聲無息地倒下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樣也好,他到了地獄裏有事可以思考就不會無聊了。我迅速把他拖進樹叢,搜走了所有東西--證件、錢包、手表……然後轉到人跡罕至的後山,把東西深埋了起來。其實最保險的是連屍體也埋起來,可是我卻不想這樣,我真心希望那些警察有事可做。當然,保險起見我要把手槍藏在另一處的山洞裏。那裏有一個3、4米高的土崖,爬下去可以找到一個小山洞,洞口被灌木叢蓋住了不易覺察,所以十分安全。
天上下起了小雨,山路濕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終于把槍解決了,我踩着布滿青苔的山石慢慢爬了上去。沒有想到的是,那山石久經風霜已經松動了!我一腳踩空,還來不及反應,腦袋重重地撞在什麽東西上,失去了知覺……
"你還好嗎?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小王輕輕推了我一下,讓我回到了現實中來。
"可不可以幫我把李警官請來?我想和他談談。"
"太好了!"小王好像比我還高興,一路小跑奔了出去。
我緩緩伸出手,接近那個綠色的旋鈕……只要把它轉一下,一切就結束了。
很明顯,尤佳一直在跟着我,也許她不放心,也許她早有殺人滅口的打算。她知道我落在了警察手裏一定很着急,怕我會把她抖出來,于是才铤而走險。可是她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低估了一個殺手的本能,因為長期與死亡為伴而固化在潛意識裏的,和呼吸一樣自然的防衛與進攻的本能。也許,我還要感謝她……
我的手在離旋鈕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定住了。不是我突然良心發現,只是我意識到在安全離開之前沒有必要橫生枝節,而她也未必可以活到明天……
我轉身向病房走去。我需要冷靜地想一想,至少要給警察一個可以相信的故事……
回家的感覺并不是總那麽好,我凝視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和凋敝的枯樹,突然感到一種凄涼。一時間我又想到了尤佳和高睿,一對苦命人啊……
其實早在一年前我就開始關注"霞光"了。作為資深鑒定師和設計師的女兒,我對珠寶有着天生的興趣,也曾經想把它當成終生的職業,可是誰能預測未來呢?
唯一讓我吃驚的是尤佳居然會自己送上門來,天意?管他呢。
下個星期,我要飛往巴黎了。等着我的是美酒、佳肴和花花綠綠的200萬美鈔,也許那會是一個全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