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欲蓋彌彰

周末的黃昏時分,下起了蒙蒙細雨。雖然說"春雨貴如油",可是淅淅瀝瀝的總是讓我心煩。懶散地仰卧在客廳的地毯上,我真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永遠保留住此刻的寧靜。

清脆的電話鈴聲回蕩在房間裏,我抄起話筒,對面傳來文森特興奮的聲音:"希穎!我已經到了西雙版納了!這裏太美了!你沒有來太遺憾了啊!"

"我很忙。你好好玩吧。"我用一種聽不出感情色彩的語調回答。

"很忙?喂,你不會真的打算改行當什麽記者了吧?"

"什麽叫打算?我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老天!看來你僞造的那些東西真的蒙混過關了。"

"什麽話?!你管好自己吧,老兄。我要去散步了,再聯系。"我不等他說話就挂斷了電話。這個家夥!一到中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個月了,四處吃喝玩樂,到底想幹什麽?我爬起來披上風衣,想下樓來個雨中漫步。

"救命啊!"我剛打開門,就聽到樓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一個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下樓梯,栽到我的懷裏。我定神一看,是住在樓上的大學老師唐麗萍的表妹李芸。她臉色蒼白,渾身劇烈地顫抖着,不停地喊着:"救命啊!"很多鄰居聽到喊聲也都跑了出來。

"李芸,冷靜!"我搖搖她的肩膀,"出什麽事了?"

"我表姐……她……"李芸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樓上,昏倒在我的肩上。

"照顧好她!"我把她推到鄰居田大嬸懷裏,三步兩步沖上樓梯。

唐麗萍的家在我的公寓的正上方--1807號,房門沒有關好,我一進屋就被濃濃的血腥味刺得皺了一下眉頭。只見唐麗萍披頭散發地躺在地板上,身上雪白的浴袍被染成了紅色。我伸手一探,已經回天無術了。

"啊呀!"幾個跟着我跑上來的人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大叫起來,有兩個膽小的當時就吐了一地。

"都出去!不要破壞現場!打電話報警!"我沖他們吼道。幾個人回過神,"呼啦"一下扭頭就跑。

"少見多怪!"我不屑地咕哝了一聲,蹲下來仔細觀察。唐麗萍的前胸和腹部被橫七豎八地刺了十幾刀,深淺不一,但是至少有兩刀刺中了心髒,血流了一地,胸前的翡翠護身符也被黏稠的血漿污染了,慘不忍睹。她光着腳,沒有穿內衣,看來遇害前剛剛洗完澡。我用手帕墊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歪向一邊的頭扶起來,注意到右邊太陽穴上有一片明顯的淤血,應該是重物撞擊造成的。

和血肉模糊的屍體相比,房間裏卻是格外整齊,簡直是一塵不染。我想,與其說是主人喜歡整潔,倒不如說是有人費心打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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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很快封鎖了現場,我很适時地退了出來,到田大嬸家看看李芸怎麽樣了。她的臉還是很蒼白,渾身輕微地顫抖着,精神也是萎靡不振。一個中等身材、額頭很寬的警官正在向她了解情況,據田大嬸介紹這是個探長,姓齊。

"李芸,你是聯合大學的學生?"齊警官和顏悅色地問。

"是的,經管系,3年級。"

"唐麗萍也是聯合大學的職工吧?"

"是的,表姐是化學系的老師。"

"你經常來她家嗎?"

"周末有時間會來的。不過……昨天下午姐夫給我打電話,說表姐這幾天不太舒服,他今天一早又要跟公司的考察團去法國,讓我晚上來陪陪表姐……"

"你到達的時候,門是鎖好的嗎?"

"不,門是虛掩着的,我……我覺得奇怪,就推門進去了,看到……我看到她身上都是血,這裏還有一大片的青紫……"她用手指了指太陽穴,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下來,"我吓壞了……掉頭就跑……遇到黎姐姐……"

"好了,沒事了。"我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李芸,你進屋以後沒有動過什麽東西吧?我是說……你沒有碰過唐麗萍吧?"

"我……我怎麽敢……我都給吓死了……我……"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臉色也非常難看,"對不起,我想吐……我去衛生間!"

李芸搖搖晃晃地向衛生間跑去,田大嬸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一定給吓壞了。警察同志,我認為唐麗萍的丈夫鐘志鵬最可疑--他們兩口子一天到晚吵架是鄰裏皆知的,怎麽突然關心起老婆來了?有問題!"

"大嬸,沒有根據亂講,人家可要告您誣陷的。"我一向最讨厭這些搬弄是非的老太太,不冷不熱地提醒了她一句。

"什麽叫沒有根據?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看就是鐘志鵬幹的。"老太太居然和我杠起來了。

"鐘志鵬去考察的事根本說不了謊--到他們公司和海關查一下就清楚了。唐麗萍的死亡時間不會超過3個小時,他鐘志鵬難道會分身嗎?"

"他……他可以雇殺手啊!電視裏不是都這樣嗎?"現在真是信息時代了,連大嬸都知道"職業殺手"這個概念了。

"如果是買兇殺人,應該是一招致命。唐麗萍被捅成了馬蜂窩,一看就知道是有深仇大恨。"我笑盈盈地看着老太太,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黎小姐,對吧?"齊警官用一種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您是……醫生?"

"不,我是記者--NBC駐北京記者站。"我從風衣口袋裏摸出一張剛剛印好的名片遞給他,"不過我留學的時候,曾經在霍普金森國際研修學院旁聽過一個學期的法醫課程。"

"這樣啊。"他眼裏的疑惑變淡了,"那……您有什麽看法嗎?"

"我能有什麽看法?"我聳聳肩,"不過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就這起血案對您做一個獨家采訪。"

"好啊!不過在結案之前我可是無可奉告的。哈哈……"看得出來,齊警官是個蠻機警又很豪爽的人,只是不知道破案的水平如何。

李芸終于從衛生間出來了,小臉依然煞白,不過不再發抖,精神也似乎好多了。"對不起,我不舒服,想先回學校去……"她怯生生地看着齊警官,"您還有什麽問題……"

"我看今天這樣吧。"警官站起來,"等你情緒好一些,我們再約個時間。呃……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李芸連忙擺擺手,"學校離得很近,我自己坐出租車就可以了。"

"這樣好了。"我拉住她,"我正想開車出去兜兜風,順路送你回去吧。一個女孩子晚上自己打車還是不安全的。"

"那……好吧。"李芸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好的。大嬸,我也想借用一下衛生間。"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客氣什麽!過道盡頭左手邊。"大嬸伸手比劃了一下,轉身摟住李芸,"以後有什麽事給大嬸打電話……"

把李芸送回學校以後,我開着車在城裏漫無目的地轉了很長時間,回到家已經是淩晨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唐麗萍血淋淋的屍體、李芸蒼白的面孔、齊警官疑慮的目光……不知不覺睡着了。

一覺醒來已經快9點了,我簡單吃了早飯,下樓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淋過雨的草地顯得特別青翠可愛,我漫步在社區花園的小路上,遠遠看見李芸拎着一個手提袋走過來。她微笑着向我揮揮手,看起來已經從恐懼中恢複過來了。

"我想把表姐的房間打掃一下。"她說。

"可是,作為兇案現場,你表姐的公寓應該被警方封鎖了,不能随意出入啊。"

"我早上給齊警官打了電話,他同意了。"

"那我幫你吧。"我挽起她的手。

"怎麽能麻煩你呢?"

"不麻煩,反正我正在發愁今天無事可做呢!走吧。"我不由分說拉着她向樓門口走去。李芸也不好再回絕,腼腆地笑了。

雖然通了一夜的風,房間裏依然殘留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我們用廚房的塑料桶接水沖洗地面,再用李芸買來的大刷子沾上去污粉和消毒液,蹲下來慢慢刷。一邊幹活,一邊聊天,我逐漸了解了她和唐麗萍的一些情況。李芸的家鄉在東北農村,在北京只有表姐一個親戚,所以她來上大學的時候父母就把她拜托給唐麗萍照顧了。唐麗萍和鐘志鵬的确經常吵架,不過李芸說夫妻倆對她這個妹妹都還不錯。

弄了将近一個小時,終于把木地板上的血污打掃幹淨了,我靠在沙發上,做出一副要累死了的樣子捶着後背:"不行了,站不起來了!"

"休息一下吧。"李芸從冰箱裏給我找來一罐可樂,她的呼吸不太均勻,好像很疲勞,"我要把放在表姐這裏的一些東西拿回去。"她說完轉身進了主卧室,順手把門關上了。

我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一邊緩緩轉動把手,一邊把門軸向上提,這樣門打開的時候就不會發出聲音了。從開啓的門縫裏可以看見李芸打開了梳妝臺最下面的一個抽屜,翻出一個首飾盒。她掀開蓋子,從旁邊的書桌上拿來一個裁紙刀在上面輕輕一撬,一塊木板掉了下來--原來這個首飾盒的蓋子上有個夾層的設計。在木板脫落的同時,幾個白色的小塑料包也跟着掉了出來。李芸用微微顫抖的手捧起它們,眼睛裏忽然有了光彩。

"你想賣掉它們還是自己留着用?"我一閃身竄進了屋裏。

"啊!"她吃了一驚,慌忙把東西塞進口袋,"你說什麽?我……不懂……"

"你怎麽可能不懂?"我冷笑着向前踱了幾步,"昨天在田大嬸家裏,我就覺得你的狀況不太對勁,所以就找了個借口去了衛生間。果然,我聞到了一種淡淡的味道--低純度的海洛因的味道!"

"不……不是……沒有!"她驚慌失措地喊起來。

"不要自欺欺人了,李芸。我真的很吃驚,像你這樣家境一般、性格又內向的女孩是怎麽沾上這種東西的?又怎麽負擔得了?于是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你那學化學的表姐和她的翡翠護身符。"

"護……護身符?"

"那是緬甸老坑産的祖母綠,大概值20萬人民幣,可不是一般工薪階層買得起的。所以我一開始才會對她的事産生興趣。我想……是她把你拖下水的?"

"我……我被她害死了!"李芸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撲在梳妝臺上大哭了起來,"她假裝對我好,給我巧克力……我被她害死了……"

"她讓你為她做事?"

"對……"她擡起淚水縱橫的臉,"她給我黃皮①,還給我錢……我……我恨她!"

"所以就殺了她。"

"不,我沒有!"她霍地站起來,抹去淚痕,"我沒殺人,你不能誣陷好人!"

"好人?"我笑着搖搖頭,"你以為你的計劃天衣無縫是嗎?化了裝從安全樓梯溜進來,趁其不備把唐麗萍擊昏刺死,然後不慌不忙地洗個澡,換上幹淨的衣服,清理了現場再從安全樓梯逃走--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有這個能力。"

"反正你沒有證據說我是殺人犯!"

"兇器和作案時沾上血的衣服肯定早被你處理掉了,所以你有恃無恐對吧?可是李芸,你毀滅不了你自己對警方的證詞!"

"……"李芸茫然地看着我,看來是真的沒聽明白。

"自己說過的話不記得了?你進門看到唐麗萍渾身是血,右邊太陽穴這裏有淤血……"我在頭上比劃了一下,"可是,我明明記得唐麗萍屍體的頭是歪向一邊的,右邊的臉頰貼着地板。你又沒動過屍體,怎麽可能看得到?你這就叫欲蓋彌彰!" "我……你……你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她退到牆邊,渾身瑟瑟發抖,大概是毒瘾又開始發作了。

"我想請你去自首。這對你而言是最好的選擇了--警察也不是傻瓜,恐怕早就注意到你了!"

"不!"她歇斯底裏地喊起來,一把抄起那裁紙刀,指着我的胸口,"讓開!不然……"

"不然就殺了我?"我淡淡地笑了笑,反而向前又跨了一步。對我來說,徒手殺死一個壯漢并不是什麽難事,何況這麽一個瘦弱的小女孩。不過我也知道,毒瘾發作的人是很瘋狂的,所以還是刻意地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

我們就這麽對峙着,李芸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呼吸也越發急促。

"放下刀,李芸。你這樣是把自己往絕路上趕。"我平靜地望着她,"就算你可以逃脫警察的追捕,遲早也要被海洛因給毒死。你真想這樣嗎?"

"我……"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絕望。我看準機會撲上去,輕松繳下了她的刀。李芸"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

過了一會兒,李芸的情緒總算是平靜下來了,我給她倒了杯水:"如果你想好了要去自首,我陪你去。"

"我……我會不會被槍斃?"她的聲音有點兒嘶啞。

"這……"我其實也不知道會怎麽樣,只能安慰她,"如果有立功表現,法官應該會通融吧。你……對唐麗萍的勾當究竟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不過我知道她藏了很多這種東西。"她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小塑料包遞給我。我用刀劃破其中的一個,捏出一點兒白色的粉末嗅了嗅,又小心地用舌尖沾了一點兒。不試不知道,原本我以為這是"4號"或者"5號"②,現在看來居然是"天使塵"!這種高級迷幻藥這幾年在北美很流行,在亞洲特別是中國大陸還沒有聽說過,能弄到它的絕對不是等閑之輩。唐麗萍的背後看來大有文章,這樣一來李芸現在的處境就非常讓人擔心了。

"李芸,我們得馬上去找齊警官!"我把她扶起來,"相信我,情況遠比你能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也危險得多!"

乘電梯來到樓下,我把有氣無力的李芸扶到花壇的水泥邊沿上坐下,自己好去開車。走出了20來米,一輛棗紅色帕薩特迎面開來,速度很快地和我擦肩而過。剎那之間,我注意到它沒有車牌。不好!我回頭沖着李芸喊道:"趴下!"可是已經晚了。汽車駛過她身邊的一瞬間,李芸晃了一下,向後仰倒在了薔薇叢中。兩個小保姆拎着菜籃子從樓裏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正好目睹了這一幕,發出駭人的尖叫。

"混蛋!"我追上去,手習慣性地伸向腋下,才想起自己打算"改邪歸正",已經把手槍塞在箱底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帕薩特飛也似的加速逃離了現場。

"李芸!"我跑到花壇邊,看見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裏,空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天空,額角上的一個窟窿裏滲出暗紅的血漿。11.45毫米口徑的無聲手槍,用的是爆裂型彈頭的子彈--亡命之徒的傑作。

"出人命了!快報警啊!""光天化日,無法無天了!""天哪!這……這是誰幹的!"很多人圍了上來,議論紛紛。還能是誰幹的!我心想,毒品網絡不是一兩個人就可以構建起來的,唐麗萍、李芸、也許還有那個鐘志鵬,只是一個節點而已。不過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一個節點出了問題是可以導致整個網絡崩潰的。唐麗萍的公寓裏一定被安裝了監控裝置,李芸在她死了以後就一直處在別人的監視之下。可是,他們為什麽不連我這個知情人也一起殺了?難道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利大于弊?我茫然地站在那裏,完全整理不出頭緒,越來越強烈的危機感沖擊着我的大腦。

遠處隐隐約約傳來尖銳的警笛聲。我深吸了幾口氣,梳理了一下略微淩亂的頭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倒要看看,那些王八蛋究竟還能搞出什麽花樣來!

注①黃皮:"3號"海洛因的別名。純度30%-50%,黃褐色,成品類似糖塊。

注②"4號"、"5號":高純度海洛因的代號,兩者皆為白色粉末,類似葡萄糖,別稱"白粉"。"4號"的純度90%左右,"5號"可達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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