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趙孟田走了。說實話,還沒過來踐約之前,他的确想過,這叫闾非的既然是個慣放冷箭的,那他有沒有可能在紫竹林布下天羅地網,等着他去自投羅網呢?再一想,得了吧,就他們這一窮二白,守備稀松的爛城池,人家動動手指頭就沒了,犯得着費這麽大工夫麽?到了這兒一瞧,更是了。闾非給他的感覺跟長琴他們說的不大一樣。經他們的口出來的,是個殺人如麻、陰險狡猾、忘恩負義,妄圖君臨六界的野心家。在他看來,這卻是個鬧別扭鬧了八百來年的小屁孩。還總愛撒嬌。
趙某人沒養過孩子,不知道即便是個愛鬧別扭的小屁孩也有難打發的時候。上千歲的小屁孩,鬧氣別扭來可不只是砸碟子摔碗的事。
“既然全不記得了,你又來妖界惹我做什麽?”開始算總賬了。
“惹你?哪有這事!?”趙孟田是老油條了,雖然叫人戳中軟肋,心怦怦亂跳,裝傻裝死還是流利的。“……昨日我整日都在家呆着,沒出過門。”那樣一個死眉瞪眼的大濃妝,那樣一身“披挂”,能認出來才有鬼!一定是在套我的話,一口咬死你能奈我何?
“昨日。妖王宮。”那眼神分明是在說:燒成灰我都認得你。
“……”
“我等你給我一個說法。多久都等。”那人背轉身,從另一側離開。經過趙孟田身邊時,悠悠一句:“莫欺我。”。似威脅又似哀求。他當真看不懂他。
趙孟田等他走遠了才回過頭來望一眼,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腳高一腳低。是殘了一條腿的光景。那背影就像一頭離了群又失了主的獸類。不知怎麽的,有一瞬他竟然覺得那叫雲陽的才是壞東西。誘了頭孤獸來又将他棄在一邊,棄就棄了,偏還告訴他自己總有一天要回來,讓他死等傻等,總不肯滅了指望。
誰好誰壞,誰黑誰白,一句半句又怎麽說得清呢?
那天和闾非“人約黃昏後”的事,趙孟田誰也沒說。這是偷會,跟偷情差不多,讓那幫家夥知道了,耳根還能清淨麽?
雷開似乎看出點什麽,不過他從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見趙孟田毫發無損地回來也就不提了。
日子還得過,熱鬧得過,冷清也得過。這幾日家裏添了些人口,頗有點人丁興旺的味道。先是稚華從魔界回返,氣色好看許多,說話走路不再“哼哈氣喘”,這就很不錯了。至于舊情了沒了斷,這是人家的事,不便貧嘴饒舌。再來是長琴,知道那筆賬有人替他還,也不躲了,摸回窩裏蹲着,也幫着半點兒公務,不過卻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大多數時候和他那幺妹混在一起。一頭風犼,一頭吞錢獸。一個混世魔王,一個添亂能手。跳躍的跳躍,燒錢的燒錢,上行下效,驷馬狼煙,終日不得安寧。趙孟田給這兩個家夥磨得焦頭爛額,索性在歪歪倒倒的門柱上貼了副春聯(反正也到年了,貼上應景)。上聯是:廟小妖風大。下聯是:池淺王八多。橫批:除我之外。轉天就遭報應了,混世魔王和添亂能手塞了兩坨狗屎進他鞋裏,一腳踩上去,臭味幾天不散。不用他出馬,自然有“人”替他出頭。兩老鬼拾起那雙盛滿狗屎的鞋,滿大殿追着長琴跑,追不上就瞄準了甩出去,“叭叽”一聲,正好砸在壘生死簿的案板上,狗屎四處開花!
趙孟田一張臉拉得又黑又長,站在他們身後說:“都別跑,該幹什麽自己知道!”
一夥人搬冊子的搬冊子,謄抄的謄抄,刷案板的刷案板,足足弄了兩日才把那股臭味弄下去——倒黴催的!
總的來說,這還差幾日就過去的一年,大事沒有,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少,還算平安吧。
今兒個臘月二十五,趙孟田翻翻黃歷,召集一幹人來商量,該辦些什麽年貨,怎麽個辦法。(一年了,跑腿的打雜的,還有老臣們,怎麽也該送點兒表表心意吧。)
Advertisement
稚華把賬簿攤開,埋頭看了一會兒,擡起頭來吞吞吐吐地說:“陛下,臣的那份……就不必備了吧。”兩老鬼圍過去瞄了一眼,打着哈哈說道:“是啊陛下,老奴們年歲大了,牙口不好,腸胃也不大行,這兩份……也免了吧……”。雷開說:“我也不要。”。長琴一把搶過賬簿,一目十行,看完以後呲牙咧嘴道:“我個天爺!這麽點錢,一人一枝糖葫蘆都夠嗆,還想辦年貨?!”。趙孟田不信,又從他手中把賬簿搶過來瞧一遍,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紗帽掉!
“怎、怎麽回事?!前兒個我還看見賬上有個幾千上萬的,怎麽一轉眼就沒了?!”
“陛下,年關歲暮,上上下下都要打點,這就是一筆不小的盤費,加上剛放完這月例錢,所以……”錢是稚華管,這孩子面皮薄,趙孟田一問他就局促了,垂着眼,碾着唇,說話磕磕巴巴。
“所以能剩這麽一點就算不錯了!”長琴只知道幫腔,不知道自己早就被趙孟田劃進賬目裏頭,就差個張口的時機了。這回要辦年貨,正好。
“是不錯。可我也沒說只拿這點錢去辦哪。”
“哦,這麽說,你還瞞着的大家黑下一筆錢做‘私房’咯?”
“沒有的事。”
“那你哪來的錢?”長琴騎在牆頭,左右悠着一串銅錢,右手拈着一枚抛向半空再努起嘴接住,悠閑得很,壓根兒沒想到自己已經鑽入趙孟田設下的套子裏了。
“問你呀。”
“我?”長琴幹笑三聲,“我哪知道!”
“你借印子錢到妖界豪賭,輸了就縮頭,人家打上門來找我們要錢。錢我們是還了,不過這賬沒滅呀,只不過從妖族手上轉到了我們手上。如今辦年貨缺錢,就看你的了。”
“……”長琴張了幾張嘴,很想狠狠回敬他幾句,只是趙某人這話太毒,害他舌頭打結,一時找不出應對的話來,只能讪讪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實在不行就拿把刀剁了我,一人一份做年貨!”
一群人給他惡心的夠嗆,都垂下頭想:這年頭,欠債的比要債的強,随便一句‘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就把賬賴掉了!
風犼跳上房梁,揀個好位置趴着瞧好戲,一張臉半是驕矜半是憐憫——哼,這群臭要飯的!後來看見趙某人找她二哥的茬兒,懶洋洋開口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幾千上萬麽,瞧把你們愁的!早聽說人間遍地金銀,人類呢,又傻又癡,喜奉承,好面子,只要摸着他們軟肋,輕輕一搔,錢就大把大把地來!今天是二十五,還有幾日才是除夕,到人界轉一圈,年貨也有了,下月的盤費也有了,何樂而不為?”
“哼,小孩就是小孩,說話做事都帶股奶味,”趙孟田一手拿賬簿,一手拎算盤,慢條斯理地撥弄(他算盤太臭,撥得慢就不說了,每算幾個數就得清了重來,這麽做不過是裝裝樣子唬唬人),“都走了,這裏的活兒誰幹?”張口閉口都是幹活,說的多敬業似的。
小屁孩才不買他賬,“你、我、二哥,稚華哥哥,雷開哥哥,不都能幹麽?再說了,還能讓幾個鬼卒把生死簿搬到人間去麽,這樣公務掙錢兩不誤。”
“這麽一大摞東西,搬去放哪?總不能放人類眼皮子底下吧?讓他們看見還了得?!”
“哼,障眼法這種小法術我還是會的,不像某些人,頂着‘閻君’的虛銜,能吃會喝,卻辦不成事!”還不忘挖苦一通。
趙孟田氣得跳起直追,風犼從這根房梁跳到那根,從這張桌跳到那張,總也捉他不着。
那兩個在那邊鬧,這幾個在這邊商量何日啓程。兩老鬼從庫房裏搬出通書一本,趴在上邊悶聲不吭地查,查完了站起來說:“近幾日運程,稚華大人的不錯,雷開大人和長琴大人的還可以,陛下的就……”
“嗨!這種書信那麽多做甚!”長琴最煩人家還沒動手就拿運程挂在嘴邊,運程長運程短——沒等他們說完就一杆子打死。
“話不能這麽說,做什麽事都得靠點兒運道,若是運氣到了,思衣得衣,思財得財,運氣不到,做死財不來!”兩老鬼唠唠叨叨。
“那去還是不去啊?再不去,轉眼就是年,我看你們還是把我剁了做年貨得了!”
“……去當然要去,不過……一應事務,陛下都別插手,在一旁坐着看就好。”
說是這麽說,誰敢把這話告訴趙孟田?
只能由着他樂颠颠喜滋滋地指揮一幫鬼卒搬冊子、搬案板,搬這搬那,鞍前馬後,不辭勞苦,好一番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