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既是到人間掙錢,自然要挑個風調雨順,富得流油的地方。關鍵是,那地方的人不能太猾。太猾了,這一夥初次倒騰買賣的生手,鐵定弄不過人家。趙孟田把各地勾魂使召來,細問各地風土人情,搜來選去,最後把落腳的地方選在了西京。西京乃是西陵朝的都城,魚米之鄉,陸路水路四通八達,各國商旅雲集于此,十分繁榮。

做什麽買賣八字還沒一撇,趙某人就開始想入非非,一會兒說要開醫館,一會兒說要擺個攤子街頭賣藝,一會兒說要辦個學堂收幾個學生教教。那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插了幾次手都插的不是地方,他興致就沒了,找張懶人凳,躺上去,搖着晃着就睡死過去了。

兩老鬼手裏捧着張帖子從外頭進來,一看睡得哈喇子橫流的趙某人,左右為難,報還是不報呢?

稚華見他們立那兒不上不下的,就迎上來問:“怎麽了?”

“稚華大人,天帝下了帖子,說是年終歲末,按例辦六界大會,請陛下明日卯時瑤池赴會。”

怎麽又要赴會?上回赴這個會,上上回赴那個會,會赴多了,這才知道書上寫的都是瞎編的。什麽衆仙騰雲駕霧,到某某洞府赴會,飲仙醪,吃仙果,還有清歌妙舞,飽了口福又飽眼福,快活要死!實際呢,哼,光治裝費就夠你受的,神鬼妖魔,男男女女,個個滿披滿挂,財大氣粗如東海龍王,人家上趟茅廁出來就換身衣服,能比麽?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好,不比了。那幾身像樣的行頭總該有吧?不然“秦廣王府”的面子往哪擱?這會若是只赴一日就完,那還好辦,碰上一去三四天的,可就要命了。所以嘛,趙孟田最怵看見這類“某地請于某時某刻赴會”的請柬,一見就如孫猴挨了緊箍咒,頭疼腦熱,愁眉苦臉。他常常稱病耍賴,能賴掉的盡量賴掉,不過,這回恐怕是行不通了。因為下帖子的是天帝老子!

秦廣王府裏一片愁雲慘霧。都沒心思了。辦公務的沒心思辦了,跳躍的沒心思跳了,睡覺的也沒心思睡了。都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都還沒想到怎麽趨福避禍。

“唉,都說了,陛下這幾日運道确實不大好哇!”兩老鬼又趴回通書上,兩張老臉宛似兩顆陳年老核桃,黑黑皺皺,有不少紋路是他們“陛下”登基以後冒出來的。

“財運不佳也就罷了,還有這麽大一朵爛桃花!桃花即是女子,女子最會燒錢,紅顏禍水,水克火,陛下此去,又傷財又傷身哪……”

“就是,少說也得鼻青臉腫哇……”

“可不是麽,咱們陛下在陽世時還沒娶親,沒嘗過為人夫為人父的滋味,見了女人就跟蒼蠅……咳,是蝴蝶見了花似的,死粘着不放。沒主的花還好,若是碰到朵有主的,那主兒還不得和他拼命啊!”

“就是女人也不好惹呀,妖族的玄狐,魔族的地鬼,女的又妖又辣,看不順眼的就直接請人家吃拳頭!”

“吓!那……有什麽法子可以消災避禍麽?”

“沒有。去了就一定避不開這場桃花官司。唉!”

和兩老鬼的一籌莫展不同,趙孟田是喜憂參半。愁的是欠下的債就如同蛛絲一般且除且生,喜的是這回赴會的地方是瑤池。此地盛産仙姝、蟠桃、不老丹。後兩樣還不怎麽稀罕,就是第一樣,嘿嘿……多年夙願一朝得圓哪……

以前師叔祖在六觀堂閑侃,說起天宮瑤池,一幫人都當他胡吹混唠,只有趙某人當回事,聽得如醉如癡。真是今天不知明天事,想不到這家夥也有能上去逛蕩的機會。一想起這個他就心花怒放,美得很,美了又不敢放到臉上美,憋得口歪眼斜。衆人只當他是憂思過度,心生憐憫,個個奔走幫忙。五鳳買布(其實是偷來的),稚華持剪,雷開拈針,長琴把尺,居然倒騰出一件衮服來。看着還不錯,穿起來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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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趙孟田帶着兩老鬼,兩老鬼背個大包袱,立在通天柱上,候得卯時三刻天門大開,便一頭紮進,直奔瑤池而去。

以為是瑤池赴會,沒想到那邊臨時出了點兒岔子,改在淩霄寶殿了。趙孟田好比一只鼓囊囊的皮球猛然間挨了一針,洩得只剩副皮架子,做什麽都無精打采。加上他坐在正中央,前不見天帝,後不見來者,念瞌睡之悠悠,獨嗆然而涕下。又以為會碰見闾非,兩邊劍拔弩張一陣,去去瞌睡蟲也好,誰知竟沒有!

那就沒辦法了,他坐那兒沒一會兒就開始“前仰後合”,坐旁邊的赤腳大仙見他鬧得實在不像話了,就伸手捅醒他。醒來,勉力支撐一刻,終于沒有撐住,又“前仰後合”上了。瞌睡蟲誰也不纏,偏要纏他,能怨他麽?能麽?

三個時辰過後,會散了,趙孟田從地上爬起來,伸了個大懶腰——唉!明日、後日、大後日,還有三天呢!這可怎麽得了哇!

他一步一步挪出淩霄寶殿,随大流去吃吃喝喝。說起來,仙家的東西好吃是好吃,可一日三餐,餐餐吃仙果,飲仙醪,嘴巴也會淡出鳥來的。他想開葷。想這邊趕緊完事,好殺到人界去掙錢,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不想還好,一想肚裏饞涎嘩啦啦的!

趙孟田咬一口果子,細嚼慢咽,以殺饞涎。看行事,倒也中規中矩。也是,這宴飲的沒幾個是他認得的,想不中規中矩都不行。正吃喝着,那邊有人喊:

“雲陽!”他不認得人,卻有人認得他。可雲陽這輩子不叫雲陽了,叫趙孟田,一叫二十幾年,生進根裏種進骨裏,非“趙孟田”不應。叫雲陽沒用。

那人見他不應,上來一拍他肩頭:“雲陽!八百多年不見,怎麽?故交都不認得了?”

“你是?”趙孟田一臉的混沌未開,那樣子絕不是裝出來逗樂的。

“我是龍骓呀,一千年前我們在妖界比過一場。”

“……”他看人一向馬虎,尤其是沒啥看頭的男人,匆匆溜一眼就過去了。眼前這個不同,他身上實在太香。身上薰的,腰間別的,手上拈的,頭上簪的,全是蘭草。眉彎彎眼角微翹,這樣一副臉相,不笑也似笑。整個人就如一株亭亭蘭草,肢體舒展,身形修長,多好一份人才!若是見過,他絕不會忘。

“那天天氣真好,妖界的桃花也好,豔豔灼灼開滿一座山頭。從十五月圓一直比到十八,三日三夜。我敗了,敗得心服口服……然後我們坐在桃樹下喝酒,一人一大甕,大醉而歸,實在盡興!”那人追憶往昔,眼神渺遠。“後來聽說你經孽鏡臺投入六道輪回,還以為……沒想到還能在此重聚,想來,你我緣分不淺。”叫“龍骓”的微微一笑,雙手握住他閑着的左手。那手綿團絲軟,而且暖洋洋,叫它們捂着挺舒服的,趙孟田也就沒想起這麽手纏手有什麽不妥來。

“此處人多眼雜,不是敘舊的地方,不如随我到下處,備些鹿肉脯、桂花甜糕、玫瑰香露,再溫溫的燙上一壺酒,邊吃邊談,豈不暢快?”

“……”趙孟田本想婉拒的,後來聽到鹿肉脯桂花甜糕玫瑰香露,喉根一陣發幹,帶累到腸肚,裏頭好像有只手在狠揉硬搓……咳,五髒廟虛空了三個月,這會子聽到有酒有肉,不反上天去才怪!五髒廟一反,嘴巴還硬的起來麽?“這……不會叨擾龍兄麽?”

“不會不會!那……走吧?”龍骓的聲音熱烘烘的,笑臉也熱烘烘的,捂着他的手更是熱烘烘的,它拽起他,急吼吼地拖着他穿花繞樹。

趙孟田開始還不覺得,走了一段就覺得鉗得太緊了,疼得他直蹙眉。他想讓他放開,各走各的,可看人家正在興頭上,又沒好意思開口。

“不要以為雲陽前生記憶沒了,你就能再騙他一回。”不用他開口,自然有人替他開口。

誰?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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