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機
含翠殿內,諸新入門弟子拜過祖師,聽聞道長老講道,闡釋寒山門門規。
這是寒山門向來的規矩,身為九州第一,門中規矩自然極嚴。有道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寒山門應當是九州各大門派之中,門規最嚴的。
“我寒山門,門規不多。”
聞道長老白胡子及地,是個矮個子,那胡子能跟他整個人一樣長。此刻,這平日裏随和滑稽的老家夥,将一張臉板起來,一本正經地忽悠新入門的弟子。
“寒山門與九州諸多門派一樣,主修劍,亦可稱之為寒山劍門。開宗立派之時有三義:修己身,濟天下,合天道。”
“修己身者,不僅修煉各種法術,更要習藝明理,以心證道。”
“濟天下者,學術有成,而可周游名山大川,雖無法拯救世間諸多苦難,卻應對身陷困厄之人施以援手。”
“合天道者,修煉己身而兼濟天下,乃是天道之所向。天人合一,乃成大道,雖可升仙。”
這樣的一番話,每四年新弟子入門,聞道長老都要拿出來說一說。
江楓橋當初進門的時候也這樣,轉眼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聞道長老容貌依舊,不曾有任何的變化。聽他這萬年不變的臺詞,往昔歲月便這樣緩緩從眼前流淌而過。
昏暗的含翠殿裏,暖光融融,江楓橋抱着劍站在那隔簾後面,面帶着笑。
“大師兄,心情似乎還不錯。”
拉長的聲線,卻帶着一種很熟悉的調侃強調——江楓橋回頭,果然看是他,不過只點點頭,一點也不準備反駁:“有新血,自然高興。只是不久前該莫師弟檢驗弟子資質,卻不見了影蹤,差點耽誤大事。此事若師弟不給我個解釋,記上一筆,也不怪我了。”
這是威脅。
莫回,寒山門掌門座下弟子之中第三人,比江楓橋晚了八年入門,不過其修為已經于江楓橋一樣,越過了凡俗人的後天、先天之境,到了引氣入體,修煉出了劍氣。
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應當是永遠沒有表情的臉。
江楓橋只知道,莫回入門之前,一家喪生火海,只有莫回逃出一劫。師尊帶他回來的時候說,莫回年紀小,當時吓住了,此後就再也不會笑了。
此刻聽了他話的莫回,暗自咬牙,手掌卻搭了一下自己的左臂。
他支吾道:“一時忘記了,還望大師兄見諒。”
素知江楓橋乃是個性子寬和的人,門派之中關于弟子招收的事情,都是一早須道長老吩咐下來的事情,正當各司其職,可莫回這算是擅離職守。若被古板的須道長老知道,回頭定會重罰他。只是江楓橋畢竟是大弟子,他若不說,也沒人會去告黑狀。
莫回這是服了軟,江楓橋心知肚明,看了他手臂一眼,只道:“莫要再犯。”
“多謝大師兄。”江楓橋這樣說,那就是沒事了,莫回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暗道大師兄真是好騙。
其實不是江楓橋好騙,只是不願意揭穿他。
門中事務繁雜,江楓橋偏生算是個宅心仁厚的。師尊曾言,他的劍不适合殺人。江楓橋修劍,也從沒想過殺人。他不大在意這些事情,只是将注意力重新轉回了前方。
聞道長老已經訓過話,之後喊道:“楓橋何在?”
江楓橋打直了脊背,穿着藏藍色長袍,從簾後走出,一路行至大殿中央,躬身擡手為禮:“弟子在。”
“新入門十九人,照例安排在初霁閣,先修行後天功法,後修行先天功法,待得有大成者方歸入內門之中。期間一應大小事宜,皆由你暫代管理,長老和弟子授課,不可讓他們懶怠了。”
修行乃是苦途,更何況是在寒山門?
江楓橋領命,聞道長老對這大弟子一向是放心的,交代過便離開了。
此時天色已晚,江楓橋帶着這些弟子出了含翠殿,十九個人裏,那戚淮站在最後面,算是已經恢複了清醒。他擡眼看着江楓橋的背影,祖母綠眼眸之中飛快地閃過什麽,卻在垂眸的時候擡起自己的手指咬了一下。
他手指很修長,甚至可以說是細長,一點也不像是同齡人的手掌。
甩甩手,戚淮讓自己的手指看上去正常了幾分,之後才放心跟着衆人走到外面去。
江楓橋一出來,便見到莫回站在那臺階上。
他道:“莫師弟也早日回去歇着吧,商師弟天縱奇才,乃是師尊器重之人,你何苦與他争鬥?稍晚我會取藥給你,走吧。”
莫回愣住了,可江楓橋說完便已經自顧自走了。
他看着江楓橋的背影,有些回不過神來。
正想開口說什麽的莫回,還沒張口便看到跟着江楓橋走的那一群新弟子之中,竟然有一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雙眼睛,讓莫回覺得不舒服。
該說的話沒說出口,莫回終于還是沒計較了。
方才在殿中他沒說實話,不想大師兄已經知道了。
商百尺是師尊閉關之前新收入座下的弟子,資質極好,尋常弟子不能及。偏生這商百尺性情孤高,醉心修煉,少與衆人往來,難免讓人誤解他,莫回與商百尺之事還要慢慢解決。
江楓橋心裏打定了主意,已經帶着人往後山走了。
初霁閣乃是所有新入門的弟子修行的地方。
整個九州大陸的修煉應當是三個層級。
凡人境界,後天與先天;
修士境界,引氣入體、煉氣化神、煉神返虛;
仙人境界——至今都是傳說,江楓橋也不大清楚。
新弟子在突破凡人境界之後,才會被諸位長老甚至是掌門收為弟子,歸入內門之中。初霁閣,便是他們開始的地方。
一片屋宇掩映在樹叢之中,江楓橋帶人走進去,依次拿着玉簡記錄下每個人挑選的房間,可他身邊卻有一人遲遲沒走動。
“你是戚淮?為何不挑選自己的房間?”
因為這個孩子乃是他檢驗的資質,甚至可以說是江楓橋生平所見之極致,又有種種古怪,所以印象極其深刻。
此刻見到他不動,便沒忍住問了一句。
戚淮怔了一下,卻立刻搖頭,像是受驚了一樣找到了距離正殿最遠的一間屋子,對江楓橋道:“這間。”
江楓橋看了一眼,黃字九,于是記錄下來。
在衆人已經挑選好自己的房間之後,他拍拍手叫人聚到殿前來。
“今日已晚,你們初上山來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有關入門種種事宜将在明日告知你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寒山門,乃是敲晨鐘而起,擊暮鼓而息。所以明日聽見鐘聲,你們便起身,聚在這殿前,我在此處等候。不許遲到,不許不到,修行非一日之功,我希望各位都有一個好的開始。”
十九人都是初上山來,以前哪裏見過寒山門這樣的仙宗大派?心裏懷着一種憧憬和懷想,都是有些戰戰兢兢,如今江楓橋一說,哪裏還有敢不聽從的,紛紛應是。
江楓橋點點頭,讓他們回去休息,看着衆人都進屋了,才對一旁的執事弟子道:“初上山來,給他們備些宵夜吧。”
“是。”
估計折騰了一天,他們也都餓了。
那執事弟子領命去了,這初霁閣前也就江楓橋一人了。
他從臺階上走下來,看到周圍林木森森,樹影幢幢,也不着急回自己的屋子,而是信步從林間穿行而過。
寒山訣已經修煉到第六層,即将突破引氣入體期,達到煉氣化神之境界,可江楓橋的心卻一日不如一日安穩。他照着法訣修行,總覺得心浮氣躁,可師尊閉關也不知找何人解惑……
江楓橋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那焦躁的感覺再次上來了。
眼底冷光略過,他緊皺着眉頭,攏在袖袍之中的手指掐着手訣,将泛上來的焦躁之意壓下去。
一旁的古松形态怪異,樹幹彎彎曲曲,又給人一種遒勁的感覺。那樹枝搖了搖,抖出一些聲響來。
江楓橋的腳步忽然頓住,萬籁俱寂,這林間聽不到什麽聲響,時節近冬,蟬聲鳥語亦不能有。一種被窺伺的感覺,無端從他心頭升起。
“何人在此!”
忍住心底那些奇怪的焦躁,江楓橋冷了臉,已經握緊了藏雪劍劍柄。
他這一聲斷喝,在這林間傳蕩開去。
驀地一道黑影從遠處林間閃過,比他更快的,卻是江楓橋的劍。
霎時之間,只有一道匹練般的劍光,閃電一樣帶着江楓橋身形竄去,擡手一刺——從他原來所站的地方,到出劍之時的位置,相距有十餘丈,可于他而言只像是瞬移一般。
速度太快,造成視覺上的殘留。
只道他一劍刺出去了,身後的殘影才消失幹淨。
之時這一劍刺中黑影,卻也像是刺在虛空之中一樣,而後釘入樹幹之中,無數樹葉被這一劍震落,沾了江楓橋滿身。
藏雪劍一半沒入樹幹之中,江楓橋卻緩緩地将之拔了出來。
那黑影來得快,也去得快。
來無影去無蹤,修為定然在他之上。
此事有異,當報與長老。
眼底銳光斂去,江楓橋平複了一下心境。之前那焦躁已經去盡,然而一種更深的擔憂讓他緊抿了薄唇。
目光從那樹幹上深深的劍痕上掠過,連自己都能感覺到的濃烈殺機——
江楓橋覺得,自己的修行可能出了一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