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師弟

作為寒山門的首席大弟子,江楓橋今日很是忙碌。

這一日,是寒山門招收新弟子的好日子。山門下聚集了不少的人,熱鬧極了。

“大師兄,下面新進上來的一批候選弟子已經來了,不知道——”

“往東四場走。”

“大師兄,西四場弟子已經發過了名牌。”

“帶去大殿。”

“是。”

“大師兄……”

很忙。

江楓橋很忙。

他站在殿門角落裏,卻是這一次招收弟子活動的調度者。

不疾不徐,語速平緩,看得出那神情氣度,都從容沉靜。

眼看着日頭已經要下來了,時間不早,江楓橋掐指一算,晨鐘暮鼓,近暮便要敲鼓了。

四年一次招收弟子的大選,乃是九州寒山門之中的大事情。旁人眼中,寒山門隐逸而高高在上,是九州一等一的門派,可身處于寒山門之中的修士們,感覺卻沒有那麽強烈。

所有的榮耀,只在寒山門弟子出山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來,平時待在門中,自不會有過多的感覺。

想到這裏,江楓橋微微笑了一下。

“大師兄,下面有最後一批人需要檢查資質,可是三師兄不知道哪裏去了——”

“時間不早,不能耽擱了新弟子入門的時辰。你去找莫回,我先下去為新弟子檢驗資質。”江楓橋看着溫溫和和,做事卻從不拖泥帶水,說完便已一閃身,出了殿門。

來報信的執事弟子只覺得自己眼前藍光一晃,便只能看見江楓橋那一把藏雪劍劍尾處的光焰了——人,早已去遠。

那一道毫光,從這暮色籠罩的寒山門四九階上,俯沖而下。

四周隐約着人聲,遠處俗世之中炊煙漸歇,這衡月山脈連綿千八百裏,霧氣起來,卻将整個寒山門籠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山色冷翠,即便是被斜晖覆蓋,也不減其亘古的清息。

寒山門已有七千多年的歷史,早已經名震九州。每到招募新弟子時候,無數想要入門的人便從四面八方而來,讓長久處于清修安靜之中的寒山門充滿喧嚣。

可這是江楓橋很高興的時候,有新弟子進門他都高興。

師尊閉關已久,他代掌着寒山門一半的事務。今次招收新弟子入門也是他負責,而今三師弟莫回掉鏈子,江楓橋便自動補上他位置,下去為新弟子檢驗資質。

四九階,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從近千丈高的山頂延伸下去,到了山前一塊平地上停止。這裏還聚集着一撥人,由穿灰衣的普通弟子照看着。

江楓橋下來,便站在了最前方,腳下藏雪劍一收,便已經入了袖中,消失影蹤。

“見過大師兄——”

“不必多禮,餘下多少人?”

“回禀大師兄,僅有十八人。”

江楓橋點了點頭,一擺手,下面的人便已經會意,按照方才的步驟,只一個個地把人點上來,走到江楓橋的面前,讓江楓橋查看他們資質。

修仙一途重視根骨,也講究仙緣。

有緣者而無根骨不能成仙,有根骨而無緣者亦不能成仙。

九州之大,至今成仙者不過十三人,并稱為“九州十三仙”,可知修仙一途成功者極少。只是長生不老,乃是多少人遙不可及的夢想?無數人投身其中,即便不得長生之術,亦能擁有奪天地造化之力。

而今上山之人,求長生者有之,求仙人之力者有之。

何人有根骨,何人有仙緣?

江楓橋只能知道他們的根骨,卻無法知道仙緣。

仙緣是個什麽東西,他自己也沒明白。

食指中指并攏,将靈氣點進接受測試之人的眉心,觀察靈氣在其經脈之中的走向和消失情況,江楓橋的動作很熟練了。

只是随後,他搖搖頭,朝這滿臉失望的孩子一笑,卻安慰他道:“根骨不錯的,只是與我寒山門一途不符合,看你有文曲星之相,不如歸家求學,也是一路。”

那邊同門中人,都忍不住會心一笑,大師兄老是這樣做好人。

那孩子年紀還小,原當自己沒選上,有些天昏地暗的感覺,可被眼前這藏藍衣袍的溫和男子一說,又覺得修仙其實不是那麽大不了的事情,于是又笑起來,從一旁由人引着下山了。

連着幾個資質不大好的,江楓橋都為他們指了路。

門中有預測相面之術,乃為“衍算”二字。江楓橋主修劍,可其餘所學卻甚為駁雜,涉獵頗廣。他是樣樣都會一些,雖不精通,卻也被門中弟子加了“百科全書大師兄”的美稱。

而今安慰這些落選了的年輕孩童,對江楓橋來說是随意之事,可對這些孩子來說無疑是被指了一條明路。

行善事,方能得善果。

第五個人,終于算是根骨對上了。

江楓橋唇邊牽出一絲笑來,道:“你去這一邊吧,根骨不錯。”

這是一個濃眉大眼黑皮膚的男孩子,聽了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來,握緊了拳頭壓抑着自己的興奮,便順着江楓橋的指示走到了一邊去。

下面的人接着上來,江楓橋又挑了三個人出來。

弟子念了最後一個名字,“第十八人,戚淮。”

最後一個了,江楓橋擡眼看了看天,而後目光下移,山色已經在一片昏暗之中了,太陽即将落下去,再有半刻不到,山上的暮鼓便要敲響,時間倒剛剛好。

“戚淮——”

這名字,是第二次出現在他耳邊了。

江楓橋收回目光,覺得有些奇怪,問道:“怎麽了?”

那弟子也納悶,只掃了一圈,道:“似乎不在了,”

“不在了?”

江楓橋有些愕然,他皺起眉頭來,掃視了一圈,似乎的确沒人,“興許是等不及走了吧,暮鼓将響,我們回去——”

“我在這兒!”

一個影子,忽然從樹林那邊跌跌撞撞出來,穿着一身墨綠的衣裳,十來歲少年模樣,卻枯瘦得很。

江楓橋當先皺了一下眉,方才他靈識掃視周圍,并不曾察覺到有任何人,這孩子,哪裏蹦出來的?

他看向這少年,執事弟子則問道:“你是戚淮?”

“嗯,我是。”

那少年點了點頭,臉色蒼白,臉頰瘦瘦的,一雙眼睛卻格外地大。

在這名為戚淮的少年望過來的時候,江楓橋只覺得像是瞧見了一塊祖母綠,這眼睛的顏色,很獨特。

眼底微微露出些鋒芒來,又轉瞬斂去——江楓橋收起自己的懷疑來,看這戚淮緩緩走上來,到了自己面前。

遲疑了一下,卻和善地勾着唇,江楓橋那手訣一掐,而後一散,一點米粒大小的光芒便凝聚在他指尖。

這孩子,略有古怪。

在他的手指靠近戚淮的時候,戚淮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退開,可也不知道為什麽硬生生地止住了,僵硬地站在江楓橋的面前,緊抿着嘴唇,像是害怕極了。

溫暖幹燥的手指,準确無誤地點在了戚淮的眉心。

那靈氣轉瞬沒入,戚淮卻再沒顫抖,他閉着眼,似乎忍受着什麽煎熬一般。

江楓橋忍不住想,他雖多年沒為人測根骨,可之前那十七人都沒他這樣大的反應,總不能到了這小子這裏便技術下降了吧?

他沒注意到自己已經微微皺了眉,不過靈識卻跟進着那靈力的走向,天生出奇的好根骨,那靈氣進入他身體之後不消減反而緩慢地增長着——江楓橋“咦”了一聲,顯然有些奇怪。

收回手指,他打量了這孩子一眼,便問道:“戚淮?”

那少年點點頭,巴巴望着他。

江楓橋道:“根骨極佳的,這邊來吧。”

十八人之中倒有五人合格,不少了。

江楓橋吩咐衆人立刻帶他們上山,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了,在敲鼓之前必須上去。讓這些年紀不大的孩子,在半刻鐘時間內踏過四九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只這裏四名執事弟子,外加一個江楓橋,一人帶一個也夠了。

一名執事弟子喚出自己的法寶來,笑了一聲,道:“這回是你們有福氣了,一會兒可別吓住,抓緊我了啊。”

執事弟子多半年輕,還未列席,愛開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江楓橋也就由着他們去。

他正想說看看哪個人還沒被帶上,由他帶了,就聽自己背後,那有些古怪的少年戚淮“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江楓橋沒注意,戚淮便已經到地上去了。

江楓橋吃了一驚,過去他扶起來,一探脈,竟然也什麽摸不出,只覺得脈象怪異極了。

這戚淮,一出來就帶着一身古怪的氣息。

江楓橋眉頭緊皺,想起自己方才對這孩子的感覺,疑心他是得了什麽怪病。

這天下修仙門派,并非每一個都像是寒山門,朗月清風一般,而是多有污穢肮髒處,卻藏在世人看不到的陰暗角落。

有時候為搶奪資質好的弟子,門派之間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情。

這戚淮,年紀雖不大,可天資乃是江楓橋生平所見最佳,便是連如今門中最炙手可熱的商百尺也不及。至于江楓橋自己,他一向覺得自己只屬于資質平平,不過入門時間早,又得師尊信賴,格外照顧一些,加之他自己勤學苦練,倒也不比旁人差。

根骨好的,落不到自己門派之中,這些門派便會“不得之即毀之”。

戚淮到底遇到了什麽,怕還要上山之後慢慢詢問。

如今看他臉色蒼白,身體冰冷……

江楓橋只一沉吟,便将一枚藥丸從袖中取出,塞入戚淮嘴裏,而後将他放到自己的背上,踏上藏雪劍,便化作一道流光,往山頂含翠殿而去。

只是路上,江楓橋總有一種被八爪章魚扒住的錯覺。他回頭一看,戚淮的手搭在他脖子邊,人卻還是昏迷不醒的。那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轉瞬便沒了。江楓橋沒将這事放在心上,只急沖而去。

趴在他背後那少年,不知何時睜開了一雙眼,死氣沉沉地,嘴巴一張便像是要咬江楓橋脖子,不過眉頭一皺,臉色更見蒼白,最終還是沒下口。

閉上眼睛裝死,戚淮知道現在還不能動。

江楓橋哪裏知道自己背後的詭異事,專心地禦劍往前。

在進入含翠殿的剎那,整個天地忽地變暗。

天光隐沒,山與山都被黑暗模糊了輪廓。

寒山門暮鼓的聲音,同時響起。

霜重鼓寒,殿中卻亮着帶暖色的燭火,新入門十九名弟子都在這裏了。

——自然,也包括還趴在江楓橋背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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