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米

水稻的秧苗要小半個月才能長大,張家沒有別的田地,這時候剛好得了個空檔,家裏的米也用完了,張小柳便打算把谷子收拾幹淨,看能不能脫了谷殼弄點米來做飯。

谷子雖說曬幹了,卻不是直接能放到碾車上去殼的。因為在泥地裏曬過,多少也沾染上了沙土,加上收回來的谷子本身就摻着雜物,都要在脫殼前先濾去。這個過程對張小柳來說也十分艱難,他們只能每次倒大約兩升谷子到簸箕裏,通過手上用力把揮動簸箕把谷子甩起來,然後又因為慣性落回簸箕裏。揚起的過程中有風,就會将輕的空粒飄出去,或者掉在上層,用手分出去就好。這事兒哪家都是老嬷嬷做的,張小柳掂了幾次就手酸,一個下午才弄幹淨兩鬥谷子。一時興致上來,幹脆用麻布袋子裝好,去了村頭的公屋裏輾米。

公屋便是下壩村不知道什麽時候傳下來的一處大屋,足有幾十平方,屋頂的青瓦每年都有村裏的幾個壯小夥子檢查修繕,地下鋪着大石板。平日裏不鎖大門不鎖,裏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輾米的大磨,一個做豆腐時用來磨豆子的小石磨,遠一點放着三尺來高的小風車,那是輾米之後專門用來揚米的,精細得很。

這些東西都是村裏人共用的,什麽時候要用,來了便可以用。只是如果碰上農閑時輾米的人多,排上一兩天隊也是可能的。

張小柳思量着如今正是人手緊湊時,該沒有人選在這時候輾米。誰知還未走近,就聽到了裏面傳來推着石磨的吱呀聲。

“好像有人在裏面,要不我們等一會兒再去?”趙正則與張小柳并排走着,背上背着半袋谷子。這時聽到裏面有人,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問。

“進去等吧,這裏曬得慌。”張小柳抹了抹臉上的汗,幫他托了一把背上的袋子。

門只是半掩着,張小柳推開門就看到一個身形高挑的哥兒在低頭把石磨裏的米往口袋裏裝。

那人聽到響動,也擡起頭來。他面上的皮膚比一般人都白,顯得五官更加秀氣。身上雖然穿着村裏常見的褐色短衣,乍一看卻還是覺得長相過于陰柔了。這幅外貌在村裏也算是出挑的,只是不知道竟然在家裏留到讓正廣說上了。

這是張小柳第一次近前看他,前些時間在田間遠遠的也偶有看到,但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沒有直接碰上過。一時躊躇,也不知道要不要與他打招呼。雖說他實在對趙大伯一家沒什麽好感,但是畢竟高氏還是外來人口。

不過張小柳很快知道自己多慮了,大概是受過趙伯麽的點撥,他擡頭看了兩人一眼,狹長的丹鳳眼眯了起來,手上繼續慢吞吞地往口袋裏撥大米。單看那表情就知道,并不怎麽待見他們。

張小柳見狀也沒出聲,幫趙正則把背着的谷子放下來,只耐心地等高氏弄完。他看到高氏磨的那些大米都還有許多外層纖維組織和糠蠟,比糧店裏買回來的下等大米還要粗糙,不過村裏大部分人家都是這樣吃的。他自己本身并不習慣糙米這樣粗砺的口感,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磨細些。

高氏在那裏磨蹭了許久,直到石磨裏半粒米碎也見不到,才一言不發地提着口袋走了。張小柳不忙着幹活,自然也不計較浪費的那點時間,見他有了才興沖沖地掃了掃石磨,把他們帶來的谷子倒了小半進去。

這裏的石磨與他過往見過的并沒有什麽不同,直徑大約兩尺,一個人也能拉動。趙正則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幹活向來都是往死裏使勁。張小柳還沒來得及說兩人一起推磨,就看到他抓着木軸轉了起來。

“兩個人一起推省力些,這麽着急幹什麽?”張小柳趕緊跟上去與他合力推着木軸轉起來,一邊說。

“啊,你先去旁邊歇會兒,我能推得動。”趙正則緊了緊手,想讓他放開。

Advertisement

“好了,我知道你力氣夠大,就讓我也試試親手把自己種的糧食磨成大米好嗎?”趙正則越來越喜歡把活兒往自己身上攬,幾乎張小柳幹點什麽重活他都會跑過來搶着做。

趙正則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臉上染上一層薄紅。剛想說些什麽,就被外面的聲音打斷了。

那兩個聲音都是張小柳不熟悉的,一個嗓門敞亮中氣十足,另一個細聲些聽得不太清楚。他與趙正則對望一眼,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索性就走到門邊探出頭去看。

高氏約摸走出有幾十丈遠,不知怎麽地與另一個麽麽在路上就吵了起來。張小柳看了會兒,那個麽麽的嗓門把高氏的聲音壓得死死的,大約是說怎麽不要臉抓了我們家的雞,貪小便宜雲雲。高氏則在一旁跑來我家地裏的雞,誰知是家養的?何況也沒得了你的東西等等。

“果然是一家人,這做事的方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趙家的親兒子呢!”雖然不甚清楚,但是張小柳很快聽明白了,這時候不由得暗笑。

趙正則還在推着石磨,大概沒有聽見他說什麽,雖然因為手上的重量顯得步伐沉重,臉上卻自然帶着笑意。

張小柳忽然發現,這半年來他的改變十分明顯。他還記得最初他膽怯弱小的樣子,衣服破爛、面色蠟黃,活像歌曲裏唱的小白菜。否則那時候家裏見不着半分餘糧,他還真不會随便“收留”下來。

轉眼半年過去,他長高得快,身上也有了肉。不再是剛開始時那種悶雷子的性格,臉上也不再愁雲慘淡,雖然不常大笑,卻也時常流露出開心的神色。

有時候改變一個人就是這麽快。往深裏說,這半年裏趙正則為這個家做的事一點也不比他少,尤其是在種田這件事。

“怎麽了?”趙正則見他盯着自己看了許久,擡起袖子擦了擦臉,不明白地問。

“沒什麽,好像發現你越長越好看了。”張小柳随口說。當然這也完全不是假話,半年前的張小柳瘦得像只猴子,頭臉也沒有好好整理。這幾個月來因為吃得多,長開了不少,每天也跟着小麥他們沐浴梳洗,整個人都幹淨了不少。

“我才不要好看!”在趙正則的感覺裏,一個半大小子被人說“好看”可算不上稱贊。他希望自己再長高點、壯實些,這樣才有大力氣。至于好看,他仔細想了想,自己這種粗犷的樣子實在說不上好看。只有柳哥兒那樣細致的眉目,才是最耐看的。

張小柳被他氣急的孩子模樣樂了下,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也有男子漢意識,捂住嘴巴示意不說了,要與他一起推磨。

外面聲音漸歇,大約是吵鬧的兩人又走遠了。張小柳正數着要轉多少圈裏面的谷子才開始掉殼,又有人推門進來。

這回趙正則反應比他快,望了一眼就喊道:“秋明麽麽,你來磨面粉呀?”

旁邊的小石磨就是用來磨面粉和豆漿的,張小柳聞言看去,果然看到秋明麽麽端着一個盆子,裏面裝着白米。

“原來你們在這裏用呀!”他先招呼了一句,然後才回答似的說:“中午種完花生,明天要種紅薯了。磨點糯米粉給他們蒸東西,耐肚子。”

他走近看了看他們石磨裏的谷子,又說:這是今年剛收回來的谷子?你們手腳倒是挺快,這就能吃上了。

“是我們家裏沒有米了,不得已才先弄點下鍋。”張小柳不好意思地說,雖然人家誇的是幹活快,可是聽起來怎麽都像是太貪吃了。

“能吃上就好。難怪石柱最近開口閉口總說小麥多厲害,看來有你們這麽能幹的哥哥,難怪能把弟弟養得這麽勤快。”秋明麽麽這些話說得還真有些感慨,生老病死,世事無常。也不是只有這家的孩子年幼失怙,可最後能像他們這般把家裏家外料理過來,做事情條理分明的還真不多。

以前村裏多少也有靠着自己的本事長大的孩子,可是過的日子始終比別人家差些。但是現在村裏人都知道,張家幾口雖然住在破房子裏,可是至少能把這麽多張嘴喂飽。門前一大片菜地半點空都不留,種出來的菜比得上別的一大家子種出來的。田地裏也沒有荒廢,春種夏收都趕上了別人家。還有門前幾十只雞,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紅了。再等個來月,無論是拿去賣還是留着生蛋,都能有一筆進賬。這幾個孩子,真是有打算的。

“我們就這麽點田地,只是跟在大家背後做。要說種田,村裏哪還有人當得秋明麽麽這一聲誇?”張小柳慌忙說。

“我看你過兩年上手了就能比上我了。”秋明麽麽種地的速度想來是被誇慣了,聽了他的話也沒說什麽,反而鼓勵他。

張小柳笑而不語,推了這麽些時候,石磨裏的谷子已經開始露出白色。旁邊秋明麽麽也把米倒入了小石磨裏,看起來只有兩三升米左右,大概一次就能磨完了。

“秋明麽麽,為什麽你磨的米這麽幹淨?”張小柳看了會兒才發現這個問題,剛才他看見高氏磨的也是糙米,顏色并不怎麽好看。秋明麽麽倒入石磨裏的米卻像他在糧店裏看過的上等白米,十分亮眼。

“這是我特意磨細了,又在風車裏揚過的。我這種是糯米,本來顏色就白淨些,又在水缸裏泡了兩三天,當然好看。”

秋明麽麽推着小石磨十分輕松,幾乎是眼看着糯米碎掉變成粉末的。

張小柳這才記起,小時候見過別人用糯米磨粉,确實是要在水裏先泡軟,再瀝幹水的。而且對于他們來說,糯米是用來做節日的糕點的,當然費勁心力弄得幹淨些。大米大多數時候都要和雜糧一起煮飯,反而不必弄得太精細。最後他把磨好的大米放入小風車仔細揚了一遍碎屑,果然始終還帶着赤色的東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