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聊
田地裏頭常年都流傳着一句話:下地種田不用學,人家咋的咱咋的。言下之意,即使沒有種田的經驗,只要跟着大部分的節奏種收,大致也差不多了。
夏天的雨狂野而粗暴,自那一日的雨過後又陸續下了幾場。剛種下花生黃豆等旱地作物要是遇上這樣的天氣可不太好,極容易因為地底積水泡壞種子而要補種。這幾天地裏種紅薯的人也多了起來,很多人都把正在種的花生暫時扔下了,趕着這趟雨水先把紅薯種下去。張小柳觀望了兩天,覺得要是這時候把紅薯種下去,卻是極容易成活的。這也應了那句話,種田只有跟着大部分人的腳步才抓得準時間。
紅薯插藤就能活,預料了下半年還要種紅薯,張小柳早就在菜地裏種了一排用來發薯藤。這時候每段割成兩柞長,帶上鋤頭挑着漚好的肥料,冒着雨就出發了。小麥年紀小,生怕淋了雨生病,是被勒令留在家裏的。
上次收的黃豆估摸着最後能出五六鬥豆子,玉米也有兩大袋子,張小柳便把這些雜物都先擱下了,這次一整畝旱地都要種上紅薯。那日鋤地時聽趙正則說起五叔家的小孫子送去上了私塾,張小柳才意識到現在他們家裏幾個人都是眼前籮筐大的字也不認得一個的。因為他自己曾上過将近二十年的學,這段時間以來竟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這時候想起來,如果能夠讓他們去認些字,別說做什麽文章,能認些文書,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是很好的。否則,他們說起能斷文識字的“靈均”時也不會是一臉羨慕的表情。
既然有了想法,當務之急就是存錢。雖說現在家裏沒什麽進項,但是暫時也不用像其他人家盡想着給孩子攢錢說人家。沒有多餘的谷子變賣,家裏甚至連一件值錢的家當都沒有,菜地裏的菜也只夠管自家吃。如此種種,都想不到能換成銀子的東西。最後想到若能養上一頭大肥豬,倒是能值幾個錢。可是一年到頭要喂的東西卻不能少,張小柳只能寄希望于這塊旱地種的紅薯。
冬天的紅薯個頭一般都能長到比較大,所以他們挖溝時也挖得深。隔尺來距離插一棵紅薯藤,先覆蓋一層細土,然後才撒上一層肥料,最後把挖出來的壟填高。兩人迎着細雨,用了一天半也把紅薯種完了。這時候田裏的秧苗也長出了一層細密的綠色,田裏山間,新的一季作物又開始生長了。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三天的雨水過後,又是豔陽當道。不過這時候大部分人家都把紅薯種了下去,等地裏的積水排完,又正好能種花生了。可見對于這種天氣,這裏的人已經自有一套老到的法子來應付。
等着插秧的時候當然不能閑着,這段時間正是山上草木最茂盛的時候,只是因為大家忙着田地,暫時沒空上山,所以尚能自由的生長。農忙一過,大部分人家又忙着上山搶割棘草,砍柴。農家用的柴火最多,蒸飯做菜燒水,樣樣都少不了柴火,所以上山砍柴也是一年四季都不能落下。張小柳自認戰鬥力低速度慢,如果不趁這時候割些草回來,等家家戶戶都開始上山的時候,離得近些的棘草很快就要被割得精光,到時候只能往更深的山裏去。
早上先去田裏看紅薯,沒有成活的及時補種上,中午太陽最大的時候就在家裏結草繩。所謂草繩便是用幾段禾稈接駁在一起的繩子,農家裏也用得多,一般捆綁木柴、棘草、樹枝用的都是這種草繩。他們也趁着禾稈還新鮮的時候多編些,留待以後再用。直到将近申時末,太陽開始轉弱時才出發。
對于上山雖然還說不上駕輕就熟,但是兩人也有了幾次經驗。現在的棘草還沒怎麽被收割過,走得也不遠。到了山上,張小柳先去割棘草,趙正則就去砍柴。等到天稍微抹黑,也不論柴草多少就開始收拾東西下山。要是有剩餘的挑不回去,就留到明天上山再一起挑回家。
小麥做飯的手藝越來越娴熟,而且也會自己到菜地裏找材料,幾乎都不用張小柳插手了。天黑時回到家洗去一身泥污,然後能吃上可口的飯菜,比起許多還掙紮着存活的人也已經是享受。
晚飯後也沒有多餘的活動,四個人坐在趙正則紮的小竹椅上,旁邊關着大雞的籠子咯咯聲此起彼伏。遠處不知誰夜黑才歸家,引得門前看家的狗一陣狂吠。這樣圍在屋前打發些時間,等到夜風涼下來或者打瞌睡了,就各自入屋睡覺。
不過這幾天夜裏最無聊的就數小柳和小松了。小麥自從有了針線籃,把上次裁衣服的剩碎布都收拾得好好的,最近正在琢磨着納鞋子,常常湊着月光也要縫幾針。趙正則也不時拿着他刻好的東西細看把玩,偶爾會見他第二天就對着比劃的東西添些什麽。
“咦,這段木你哪裏找來的?”今天小松不耐困,早早就要去睡了。張小柳先把小麥和小松送入屋內看着他們睡下,再出來就見到趙正則手裏拿着一段直徑足有三四寸的褐色木頭苦思。
“就是在山上拾的桃枝,我把旁邊的斜枝削了,就剩下這一塊了。”趙正則轉了轉手上的木頭,低聲說。自從張小柳知道他喜歡拿着小刀在石頭或者木塊上刻刻畫畫,也并沒有說過他什麽,他就沒有再隐瞞過,只要有空就時不時撿些石頭回家。
聽他這麽一說,張小柳記起下午在山上時他确實說起過有一株桃樹快要枯死了,還看到還拉了些掉落的枝吖回來,只是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麽粗的枝。據說那株桃樹已經有幾十年,三四月可以看到滿樹桃花,七八月時碩果累累。只是山桃的味道不怎麽好,少有人摘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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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木頭你也想雕東西?”他靠在旁邊坐下來,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實在讓人很難想象在這樣甚至還為溫飽發愁的地方,也會有人如此閑情弄雕刻這種東西。
“我見過秉文叔身上帶的桃木如意,可好看了。”趙正則似乎默認了他的話,細細回想自己曾見過的東西,可是這塊木頭筆直,并無回頭的弧度,顯然是做不成如意的。
“秉文叔?”張小柳疑惑地問。如意可不是一般人會佩戴在身上的東西,對于要幹農活的人來說只是累贅,何況他也從未聽過村裏還有個叫秉文的人。
“你不知道秉文叔嗎?他中秀才之後還回過村裏祭祖,太叔公祠堂外挂了三天的鞭炮,我的名字也是他起的。”趙正則有些詫異,雖然那時他才五六歲,可是他至今還記得當時的熱鬧。不過這麽說起來,小柳當時也只有三歲多,這幾年村裏讨論的人也少了,不知道似乎也不奇怪。
“秀才?”在他面前張小柳也無須掩飾,只當自己是完全對這人沒印象了。聽到對方是個讀書人,才有了點興趣,疑惑地問。
“是啊,秉文叔一家都在鎮上,念書在私塾裏也是最好的,很快就考中秀才了。後來聽說還要去鄉試呢!”
“鄉試結果怎麽樣?”難怪趙家能在村裏有點聲望,原來還出過秀才。雖然現在人家已經不在村裏了,但是畢竟同出一脈。只是在這裏秀才也就僅能在鄉裏鄉間博得些喝彩,最後能不能得到名聲,還要看鄉試,也即是能否中舉。中舉之後就能出官,也能入京應舉。
“不知道,後來他們搬走了,我也沒有聽過消息。”趙正則搖了搖頭,心裏覺得秉文叔是個很厲害的人,但是也知道中舉并不是輕易的事,所以內心并不肯定。
張小柳聽了,倒是覺得也許根本沒中。否則這種光宗耀祖的事,怎麽也會回來說一說。他一直覺得奇怪,在一個村裏這麽多純樸的名字裏,還隐藏着“正則”“靈均”這種讓人難以費解的名字。若是個秀才起的倒不奇怪了,約摸又是出自什麽詩文裏的。
“你就是因為看了他的東西才喜歡刻這些東西的嗎?”若真是如此,那個叫秉文的人對他的影響也并不是全無用處。
“不是,以前我爹爹就喜歡刻東西。”趙正則搖了搖頭,記憶中爹爹坐在門邊攥着小刀刻東西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了,可是他始終記得爹爹抓着手教自己的感覺。
他側着頭回想許久,有些話也已經很難回想起來了:“我爹說,以前農閑時村裏常有個外村的老人來賣這種桃核刻的小東西,他曾跟着學過一段時間。我小的時候很喜歡他刻的桃小猴桃小兔,他就教我握刀。”
張小柳第一次聽他說起自己的事,聽起來有些傷感,卻不知該從何安慰。良久,才說:“你爹聽起來真好,還跟你玩這些東西。”一般村裏的孩子,哪個不是在棍棒和呵斥下長大?其實他們未必知道什麽棍棒下出孝子的話,也不是不疼孩子,只是平日裏養家不易,幹活苦累,壓力大脾氣躁,做事自然沖動。雕刻這種精細的小玩意,對大部分人來說只是浪費時間。
趙正則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我爹爹對我和麽麽很好,以前大伯麽蒸飯總是不蒸夠,他每次都等我們吃飽了才吃。那時候他想和大伯家分開過,可是大伯麽不太願意。”現在想起來,按大伯麽計較的個性,大概也是看上他爹爹能幫着幹活,而且吃飯的人比他家少。
張小柳其實也與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只是不想他再傷感,并沒有插話,只慢慢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