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哥兒幾個,嘛呢?
001
2018年11月3日13:39
今天的外賣盒同昨天的一起放在桌腳邊,阮柏宸點燃煙時想,可不能再忘了扔。
桌上雜物堆積,亂得幾乎看不清桌面的顏色,各種連接線纏成一團,鍵盤老舊,摁鍵縫隙間填滿了灰塵。阮柏宸咬住煙尾棉花,挪動鼠标打開修圖軟件,一張臃腫老氣的臉赫然出現在電腦屏幕。
雙目無神、表情呆滞、黑眼圈,這位客人來拍證件照的狀态明顯不佳,阮柏宸當下的工作是要為他美顏,磨磨蹭蹭對着這張臉思緒神游了快兩個小時,進度仍未過半。
反正也沒什麽生意,時間多的是,阮柏宸将軟件最小化,想起賀啓延推薦給他的恐怖電影,轉而點開網頁。
他慵懶地靠向椅背,煙縷後方的眼神迷離,努力盯着畫面十幾分鐘才勉強投入到劇情裏,索然無味地“欣賞”演員們浮誇的演技。
這是一間三十平米左右的攝影店,講的好聽點,算是阮柏宸的個人工作室。掉漆的牆壁上挂着他過去幾年拍攝得最滿意的作品,有人物有風景,神态鮮活、色彩亮麗,卻被這裏的環境蒙了塵,無人在意。
轉瞬屏幕一閃,黑背景上滾動着一行行白字,影片播放結束,阮柏宸從失神中回過勁兒來,夾掉唇間早已燃盡的煙頭,也就認真聽了個片尾曲。
四肢窩在座椅裏久了,酸痛、僵硬,他起身撣撣衣服上的煙灰,拎着兩天的外賣盒推開店門,被明亮的陽光刺了下眼睛。
同源路兩側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店鋪,各家生意興隆,與攝影店的冷清對比鮮明。阮柏宸視若無睹地走向設在路口的垃圾分類處,扔掉餐盒,他低頭摸煙,煙包是空的。
原路返回,阮柏宸進屋把椅子搬出來,彎腰坐下,懶洋洋地曬着秋天的太陽,盡管溫度暖不了身,倒也沒覺得冷。他的腳邊立着一個及膝的瓷盆,裏面種的是瓜栗,俗稱“發財樹”,枝葉幹扁褪色,枯萎得十分徹底。
困意濃重,阮柏宸掙紮幾下,沒挺住合攏眼皮。再睜開時,暮光堆砌在天邊,天色已近黃昏,身前的馬路被晚高峰的車輛堵死,行人見縫插針地橫穿路面,聒噪的汽笛聲與人聲此起彼伏。
打着哈欠伸長懶腰,心情沉悶地回店鋪關電腦,恍惚間,他好像忘記保存客人的照片,阮柏宸無奈地嘆一口氣,算了,明天再說吧。
推着自己的老式大二八,一米九的個頭長腿一跨,阮柏宸踩着腳蹬子,幾下騎到每天必經的十字路口,過人行橫道後筆直向前,視野盡頭是一條略顯破敗的長街。
賓州市還有幾處尚未改造的城中村,房屋破舊,環境髒差,違建物一大把,交錯的窄巷猶如迷宮。阮柏宸對此地輕車熟路,左拐右繞,視線一折,他随便将快散架的自行車往犄角旮旯一塞,先去小賣部買煙,然後走向亮着簡陋燈牌的酒吧,擡手拉開門,一腳踏進燈紅酒綠與醉生夢死裏。
角落的老漢抱着老貓獨飲,吵架的情侶隔着木桌聲嘶力竭,失意者鬼哭狼嚎,約會的卿卿我我……breeze酒吧什麽人都有,形形色色,如同鬧市,卻絲毫不影響舞臺上的男人自彈自唱,悠閑地撥着吉他。
吧臺最左側的位子永遠是留給阮柏宸的,他剛坐上高腳凳,一杯櫻桃白蘭地便推至他眼底。順着這只手上移目光,阮柏宸看向賀啓延,一雙桃花眼揉着笑意,這人披着風情萬種的皮,實際純情得特別沒出息。
阮柏宸無動于衷地盯着他,啓唇道:“謝了。”
賀啓延露/骨地打量阮柏宸的臉——眉形上挑,深眼窩高鼻梁,嘴唇飽滿,下颌線優越,是一副極好的面相。他的性格不冷不熱,很容易相處,但和誰都不過分親近,尤其不愛社交,這麽多年,也就賀啓延跟鐘恺兩個朋友。
賀啓延朝阮柏宸傾身,壓低音量說:“宸哥,右後方B02卡座,三十四歲,職業咖啡師,長相清秀,冷白皮膚,體驗感絕佳,送給你開個葷怎麽樣?”
玻璃杯在臺面散落一圈暖黃光影,阮柏宸漫不經心地開口問:“你體驗過?”
賀啓延裝出可惜的樣子擺擺手:“很遺憾,我倆撞型號了。”
見阮柏宸依舊百無聊賴地喝悶酒,賀啓延試探道:“真不試着處處嗎?搞年齡大的多帶勁啊。”
他又忍不住添油加醋:“你這日子過的,一天天全荒廢了,被窩都是冷的,找個人幫你暖暖多好,那人可是對你印象蠻不錯的。”
平日裏賀啓延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幫阮柏宸找對象,嘴皮子呱唧個沒完沒了,能說會道的,阮柏宸壓根不是他的對手,不堪騷擾索性兩眼一閉,支着腦袋安靜地聽鐘恺唱歌。
賀啓延只得識趣地不再多言,稍作停頓,他把話題轉向工作,關切地問:“最近攝影店生意如何?”
阮柏宸回答得言簡意赅:“快交不起房租了。”
賀啓延摸摸下巴,熱心腸地建議:“附近新開的家樂福裏很多店鋪正在招員工,你要不考慮考慮選個兼職先做着,總歸比你成天無所事事的強。”
指尖摩挲着杯沿兒,阮柏宸模棱兩可地回道:“再說吧。”
藍調小曲行至末尾,酒吧內掌聲稀寥,鐘恺繞過立麥走下舞臺,掐了掐賀啓延的臉蛋,接過威士忌坐到阮柏宸身旁,痛飲兩口,習慣性地借酒消愁。
阮柏宸觑他一眼,問:“發給唱片公司的新曲有回應了嗎?”
“石沉大海。”鐘恺回答,他也問,“今年的攝影比賽有結果了嗎?”
“還沒。”阮柏宸道,“不過根據前幾年‘名次越來越低’的走勢預測,基本沒戲。”
兩個失敗者默契地碰杯,皆是一飲而盡,賀啓延适時地冒出頭,一針見血地總結:“二位的心氣兒太高了,早早認清自己的實力輕松地活着吧,踏踏實實地謀生至少餓不着肚子,小孩子才有資格做白日夢,咱都醒一醒,昂。”
阮柏宸以為自己早就醒了,可每當他真的打算放棄攝影時,又猶豫了。久而久之,人生在搖擺不定的念頭間開始虛度,夢想逐漸被現實熬沒了熱情,他的狀态也越發趨向于得過且過、混吃等死。
秋天早晚溫差較大,甫一出酒吧,阮柏宸雙手插兜哆嗦着肩膀,頂風跑進左側的巷道。他就住在酒吧後面的出租屋裏,邁入樓門,踏上通往二層的樓梯,感應燈年久失修,陰冷漆黑的走廊容納着五六戶人家。
阮柏宸掏出鑰匙擰開202房間的門,落鎖、換鞋,外套随意往茶幾上一扔,歪身陷進柔軟的沙發中。
摁亮手機,七點四十分,黑黢黢的客廳靜得能聽清時鐘的走針聲。依次點開微信、微博、抖音,阮柏宸平躺着曲起一條腿,一個人生活幹的最多的事就是打發時間。
粗略地掃一遍朋友圈,向來不評論也不點贊;微博浏覽完熱搜再刷主頁,賬號粉絲數為零,誰要是關注反手就給他移除;抖音花費的精力最長,有趣的視頻能劃拉一宿,阮柏宸經常抱着手機睡着,看得他上瘾又上頭。
一晃,九點十九分,阮柏宸摁滅屏幕,忽然餓了。他直起身子轉個角度,背脊貼合沙發,仰着腦袋凝視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網,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便是他一天的生活,千篇一律,周而複始。
視線從左挪到右——斷了腿的椅子,撞壞角的立櫃,碎了屏的電視機,髒兮兮的窗玻璃……三十歲了,容身之處只有這片方寸之地,阮柏宸微弓後背,雙肘拄膝,用手抹把臉,胃部的饑餓感愈發強烈,他想,無所謂了,能有一頓是一頓吧。
城中村的主街名叫“知春”,道路兩側立着光禿禿的玉蘭和桃樹,栽種在老楊面館前的是棵梧桐,阮柏宸掀開門簾,站到空調下吹幾秒熱風,與老板打過招呼,坐在了靠窗那排第三個桌位裏。
老楊拿圍裙擦擦手上的水珠,勾着背端來一副碗筷,問:“柏宸,你一個人嗎?”
阮柏宸沖着老楊無奈地笑:“每回吃飯都得問一次,累不累。”
老楊取出紙筆,在用餐人數後面寫了個“1”,打趣地說:“你小子真不争氣,就不能多帶張嘴來,讓我多賺點養老的錢?”
阮柏宸懶得接他的話茬,慣常的牛肉面配啤酒,他拿牙齒咬掉瓶蓋,“咕咚”灌下半瓶,面沒吃幾口就飽了。
把胃照顧舒服,阮柏宸喝光啤酒,将剩餘的牛肉過遍白水,用餐巾紙包着,飯錢壓在碗底。邁到店外紮進風中,酒勁兒倏地蹿上來了,但離醉還差得遠,阮柏宸沿街行走數十米,找見了窩在老槐樹下的那群野貓。
攤開紙巾扔過去牛肉,陪着這些饑腸辘辘的小家夥搶食完,阮柏宸待在一旁抽煙踩石子,路燈下形影單只,像條漫無目的游蕩的孤魂。
石塊硌在鞋底,阮柏宸腦中亂七八糟,時而蹦出下午看的那部恐怖片,時而回想起賀啓延勸誡自己的那些話。他抱臂思忖片刻,妥協地滑開手機搜索家樂福附近的兼職,就在此刻,突然傳來的尖銳聲響致使他猛地擡起頭,循着動靜望向斜前方黑洞洞的巷口。
是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音,伴随着幾人暴躁的恐吓,阮柏宸凜起眉心,仔細聽了半刻鐘,始終只有一方在交談。
把煙搓滅,煙頭收進衣兜,阮柏宸快步朝着巷口移動。城中村的混混不少,遇見“打/砸/搶”不足為奇,大部分都是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裏的片兒警見怪不怪,壓根懶得管。
平常阮柏宸絕不會插手別人的閑事,他一向信奉人各有命,誰也救不了誰的命數。但是今天莫名其妙的,他有一腔壓抑了一整天的無名火,此時不斷沖撞着他的理智,沒來由地逼着他想要發洩一番,排解自己的不爽。
間隔不算遠的距離,阮柏宸變換方向往巷中探入目光,終于瞧清一行人半包圍的鋁合金垃圾桶旁邊,縮着一道瘦削的身影,兩手護着包,埋着臉紋絲不動。
那幫混混有刀,刀尖劃着垃圾桶蓋,嘴裏髒話連篇。阮柏宸琢磨着自己也得找件利器防身,于是低首尋摸一圈,抄起一根廢舊的鋼管,棱角分明的五官一瞬挂上匪氣,讓酒意壯着膽子,痛快地朝對面吼出一嗓子:“嘿——”
小混混們齊齊愣住,扭頭瞪着巷口,就聽低沉的嗓音帶着些許玩世不恭的笑,問道:“哥兒幾個,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