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他決定先叛逆到底
002
2018年11月3日13:39
出租車四平八穩地駛出機場高速,深秋的陽光斜進車窗,将後排少年一頭棕發染得更淺。
司機的注意力被這位乘客吸引,時不時就要瞄一眼後視鏡,少年膚色凝白,面容精致,尤其是那雙淺藍色的眼睛,不多見,過目難忘的好看。
就是不怎麽愛說話,司機幾次挑起話頭,這孩子理都不理。
慕伊諾靠着椅背,神色淡然,偏頭欣賞窗外飛速劃映的城市街景。四年沒回賓州,離開的時間不算長,但對這裏的印象已經淡薄許多,不是因為遺忘,而是他不願刻意想起。
他從美國加州飛回來耗費十二個小時,手上的照片被他捏出一枚又一枚指紋——是張全家福,卻呈現着虛假的幸福,邊角早已起皺泛黃,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
慕伊諾很想念夏茗敏和慕伊言,他的母親和弟弟,所以他偷偷地跑回了賓州。
下了高架,車子拐上輔路,市中心的繁華在眼前鋪陳開來。車頭調轉方向,目的地近在咫尺,不遠處挑高的大門霎時勾起慕伊諾封存的記憶,接着是奢華的園林小區、造型各異的石雕、修剪精細的綠植……通通帶給他一種尚未物是人非的假象。
交錢下車,慕伊諾拖着行李箱站在小區門口,心底有什麽東西正翻騰得厲害,洶湧地刺激着他的眼眶。
“嘀”的一聲,門禁解除,慕伊諾怔愣片刻,盯着手上的這張卡,沒想到時隔四年竟然還能使用。
轱辘碾着石子路面,拖長的噪音驚動樹枝上的麻雀,涼亭、花壇、長廊和池塘,慕伊諾久違地看着它們,腦中同步篩選出與慕伊言在此玩耍的畫面,一慣冷漠的表情稍稍軟化,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慕伊諾自小對氣味敏感,A09棟還沒走到,已然聞見了寶珠茉莉的味道。夏茗敏很喜歡這種清新淡雅的小白花,栅欄圍起的庭院滿目皆是,喉結滑動,慕伊諾抿住嘴唇,他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心髒不可控地劇烈跳動,慕伊諾放緩腳步,随着距離的縮短越發忐忑不安。四年前父母離異,父親帶着他返回美國,從此再無母親和弟弟的消息,好在,慕天翰把這棟別墅留給了夏茗敏,還能讓慕伊諾找到他的家人。
慕家的企業分散在美國加州和中國賓州,慕伊諾的爺爺早些年将發展重心放在賓州的公司,慕天翰因此與夏茗敏相識、相愛,生下兩個兒子,一直養在國內。
慕伊諾爺爺去世之後,他們的感情也随時間退熱,繼而婚姻破裂。慕天翰回到美國再婚,将慕伊諾扔給了管家莊騁,像是培養學習機器一般,為他制定周密的人生計劃,等他“完美”地長大,順理成章讓他接手加州的公司。
十四歲起,慕伊諾的自由便被慕天翰苛刻剝奪,每天從沒睡到過自然醒。除去學校的課業,他還要惡補經濟學的知識,旁聽會議,經常累倒在公司。
小小的年紀,成倍的努力,專業書籍堆滿書桌,每當慕伊諾游走在崩潰的邊緣,都是用一瓶自己研制的、以寶珠茉莉為香基的香水聊以慰藉,聞着它的氣味,就好像夏茗敏和慕伊言始終陪伴在他的身邊,不曾離開。
十八歲,一生中最叛逆的時期,所有的隐忍與負重突然在某個節點毫無征兆地爆發,如同蓄滿的水池轟然決堤,慕伊諾不再理智,不再克制,更不想再當慕天翰家庭的邊緣人士,他悄無聲息地逃走,一身狼狽地回歸故裏,無所謂以後會面臨怎樣的懲罰,只求再見母親和弟弟一面。
糾結半晌,擡起的手還沒摁下門鈴,門卻開了。敞闊的縫隙露出女人的半張臉,慕伊諾瞬間攥緊手中的全家福,跳進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媽媽還記得我嗎?
夏茗敏先是平視慕伊諾的肩膀,擡眸的剎那,表情遽然僵在臉上。身後的月嫂懷裏,嬰兒張開嘴巴尖聲哭叫,有個男人正手持玩具哄逗她,誇張地做着鬼臉。
慕伊諾眼神發空地想:原來她也再婚了。
母子倆一裏一外兩相無言,他們之間不僅僅隔着一道低矮的門檻,還有切斷的親情、四年的陌生,以及兩個新家庭的距離。
夏茗敏嘴唇甕動,半天才發出聲音,顫抖地問:“兒子……伊諾,是你嗎?”
慕伊諾倔強地不肯和她對視,右手握拳,指甲狠狠地嵌進皮肉。巨大的失落致使他擰蹙眉心,盡量保持嗓音平穩,他說:“我回來看看弟弟。”
久久沒能等來夏茗敏的回應,慕伊諾重複一遍,結果同樣。無可奈何地揚起頭,卻被對方通紅的雙眼、慘白的臉色驚住,他立刻卸下僞裝,不自覺流露出對母親的擔憂和保護欲,焦急地問:“媽,怎麽了?慕伊言呢?”
日頭高盛,整座小區浸在午後明朗的陽光中,慕伊諾同夏茗敏分坐長椅兩端,少年弓背低沉腦袋,女人需要借助扶手才能勉強撐住上身,兩人的內心都被痛苦淹沒,難受地拉長呼吸。
夏茗敏散開盤起的長發,改束馬尾,四年前她一直是這樣的發型。她沉郁地開口:“如果不是伊言患有先天性白血病,慕天翰是不會只帶走你的。”
夏茗敏道:“伊諾,我沒能搶到你的撫養權,我真的盡力了,對不起。”
忽然耳鳴、頭暈,時而喉嚨發緊,慕伊諾知道慕伊言的病,這一天總會來臨,可沒想到來得居然這麽快。反複揉搓掌心,蹭掉額角的冷汗,他埋怨地問:“弟弟病逝,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給慕天翰打了電話。”提及前夫,夏茗敏只剩惋惜和遺憾,“是他的管家接的,他回複我說慕先生很忙,而你的學業更加重要,你們沒辦法回國追悼,望我節哀順變。”
手背青筋畢現,拳峰凸起,慕伊諾渾身發抖地壓抑着憤怒,幾乎快要将後牙咬碎。汗水濕透衣服,良久,他啞聲道:“告訴我墓園的位置。”
慕伊言病逝,夏茗敏改嫁,慕伊諾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主人了,自然不方便再來打擾。他沉默着陪伴夏茗敏坐了一下午,逼迫自己重新切斷與她的感情,因為那個嬰兒比他更需要母親。
夕陽漸深時,夏茗敏說:“伊諾,伊言死後,我實在太孤獨了,根本承受不了現實的絕望,所以……希望你能諒解我。”
慕伊諾緩慢立直身體,雙目無神地望向天際線,輕聲問:“她是男孩女孩,叫什麽名字?”
夏茗敏回答:“女兒,叫魏言曦。”
臨近分別,夏茗敏率先起身,想要擁抱許久未見的兒子。慕伊諾後退一步,躲開了令他日思夜想的這個女人,他害怕深陷在母親的溫柔裏無法自拔,從而自私地要求她能不能收留自己。
滿懷期待地來,失魂落魄地走,慕伊諾背過身,留下一句不輕不淺的:“照顧好自己。”
夏茗敏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嘴裏不停地喊着話,慕伊諾屏蔽掉她的聲音,奔跑出小區,将門禁卡交到保安手中,沉下面色不舍道:“請把它還給A09棟的住戶。”
光線稀疏,搖曳的樹影晃碎黯淡的天色,該去哪裏,慕伊諾毫無計劃,帆布包裏裝着手機,只要摁下開機鍵,慕天翰就能查到他的定位。
慕伊諾不能容忍慕天翰的冷血,随長期積壓下來的不滿一并占據胸腔。少年缺乏冷靜面對現實的能力,在他想好應該選擇一條什麽樣的路之前,他決定先叛逆到底。
拉着行李箱漫無目的地沿街行走,雖無明确的目标,身體卻不由得朝向帶着記憶溫度的地方。慕伊諾扯緊包帶,虛浮的腳步踢着石子,再擡眼時,右前方出現一家冰糖葫蘆店,他注視着被人推開的店門,甜味溢出,回憶一瞬湧現。
時光仿佛倒退回四年前,八歲的慕伊言拿着糖葫蘆跑出來,口中重複喊着“哥哥”,要慕伊諾幫他咬掉最上面的酸山楂,他只想吃下面的一排甜橘子。
臺階下睡着一名乞丐,慕伊諾收起拉杆,将半人高的行李箱立在門邊,擡腳邁入店內,濃郁的香氣微微緩解了一整天苦悶的心情。
慕伊諾要了一串夏茗敏給慕伊言買的橘子糖葫蘆,一口咬下山楂,眼睛忽地發燙,果然和過去的味道一樣,即使外面裹着一層冰糖,也還是好酸。
心髒倏然鈍痛,慕伊諾停下咀嚼,盯着黃橙橙的橘子——他太想慕伊言了。
進店前後不過五分鐘,慕伊諾此時茫然地愣在臺階上,眼中充滿不可置信。行李箱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髒兮兮的乞丐,迎着秋風緩神幾秒,少年頓覺悲從中來,鮮活的世界不知為何變得好吵。
穿過喧鬧的十字路口,避開熙攘的人群,慕伊諾踩着暮色拐進一處城中村,長街冗深,耳邊頓時清靜許多。他踏進迷宮似的窄巷裏,兜兜轉轉,直到夜幕降臨,他随便往哪兒一坐,身心俱疲地摟緊帆布包。
糖葫蘆只嘗了一顆酸山楂,慕伊諾苦澀地嘆了口氣。翻開包,取出全家福,視線凝固在這張照片上,許久過後,他把父母和弟弟折到背面,只剩他自己傻傻地面對着鏡頭。
背上開始冷了,慕伊諾藏起難過,調整好情緒,準備動身離開。這時,巷角傳來幾句不堪入耳的罵聲,地面人影晃動,心中警鈴大作,慕伊諾才發現夜已沉得太深,四下全然陌生。
幾名混混手持刀棍,正朝他走來。
快速在窄巷間飛奔逃竄,慕伊諾并不慌張,也并不意外自己會被幾人夾擊,斷了退路。周圍的遮擋物只有一個垃圾桶,慕伊諾鎮定地蹲下來,右胳膊貼着牆壁,四面護住兩面,努力蜷縮起身子,抱着包,繃緊肩膀。
先觀察,再談判,慕伊諾露出左眼角,記住誰手裏有刀,說不定能趁亂搶來一把。
折疊刀在合金桶蓋上劃出尖銳的動靜,混混們包圍住慕伊諾,恐吓着要他交出錢財。少年不發一言,這幫人便嘗試動粗,可不論他們怎麽威脅,慕伊諾就只蹲守原地,紋絲不動。
場面一時陷入僵局。
正當為首的打算把這男孩綁走時,耳畔猝然響起一聲無畏的挑釁,緊接着,巷口出現了一名高個子的男人。月光拽長他的影子,阮柏宸活動着腕骨,玩轉着手裏的金屬鋼管,用一種玩世不恭的語調,笑着問道:“哥兒幾個,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