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你心真的好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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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的家,陌生的房間,慕伊諾心裏始終繃着根弦,不敢久睡。他在正午陽光最濃烈的時候醒來,感覺身體變得越來越輕,是一種從未嘗到過的舒坦。

這麽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視野裏出現輪廓分明的家具,慕伊諾縮着腦袋,轉動眼珠,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阮柏宸抱着筆電,右手移開鍵盤活動一圈,膏藥從衣袖中露出來,覆蓋着突棱的腕骨。

聽見動靜,阮柏宸沒去看慕伊諾,問:“醒了?”

慕伊諾抽出捂在被子底下的手,扒住被沿兒,反問:“你昨晚傷得嚴重嗎?”

阮柏宸要面子,他用成年人的倔強與逞強回答:“小事兒。”

慕伊諾靜坐半刻鐘,打開帆布包一陣摸索,興許是覺得對方因自己負傷,心存愧疚,語氣相比較之前溫和不少:“我想用下衛生間。”

“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去洗澡吧,擡起水龍頭就是熱水,溫度不夠往左擰。”阮柏宸說,“毛巾沒有新的,酒吧斜對角是家便利超市,自己去買一條吧。”

慕伊諾問:“有吹風機嗎?”

“有。”阮柏宸擡眸,“怎麽了?”

慕伊諾掀開厚被,工整地疊好放在一旁,手中攥着一枚小巧的圓柱體玻璃管,裏面裝着透明的液體:“那就不用毛巾了。”

他才剛往衛生間的方向邁出一步,阮柏宸提醒道:“把你的私人物品拿進去。”

慕伊諾回頭望一眼背光而坐的男人,彎腰撿起自己的帆布包,然後關門落鎖。

吸頂燈幾乎不起作用,光線昏暗,促狹的空間擺滿了物品。慕伊諾利索地脫掉外套、高領線衣和牛仔褲,把東西全部堆上空餘的置物架,撥開花灑,用手先試了試水溫。

站進熱燙的水柱中,身上的寒意逐漸褪去,慕伊諾不禁舒服地打了個擺子。

架子上碼放着清揚洗發露和舒膚佳沐浴乳,檸檬的香味揉在水蒸氣裏盈滿整間浴室,慕伊諾洗得很認真,皮膚被他搓紅,護發素是絕對不能省略的步驟。

十五分鐘後,他關掉花灑,擰着發梢上的水,站到鏡子前舉起通着電的吹風機,開始狂抖身體。

暖風烘得慕伊諾面色潮紅,吹幹全身,他将衣服一件件重新穿好,拿出玻璃管對準手腕摁兩下,繼而拉開衛生間的門。

蒸騰的熱汽流向客廳,慕伊諾坐回沙發上,低頭整理包內的物品。浏覽完論壇更新的近期攝影作品大賞,阮柏宸關閉電腦,擡起的視線一時沒能成功挪開——過了遍水的少年側臉清秀,下巴尖藏進高領裏,唇色被米白線衣襯得更加紅潤。

緊接着,他抽抽鼻子,空氣中好像飄散着一股清淡的花香,致使屋子裏的氛圍一下變了。阮柏宸詫異地問:“你噴香水了?”

慕伊諾覺得臉幹,擦臉油在行李箱裏,他拿掌心反複揉搓面頰,回答:“嗯。”

阮柏宸心道:我這破地方怕是委屈這位小少爺了,活得真夠精細的。

一方屋檐下,慕伊諾搓完臉還想繼續眯覺,利索地展開被子往肩上一裹,阮柏宸簡直無言以對,小少爺是真沒把自己當成個外人。

這時好巧不巧的,阮柏宸肚子“咕嚕”一響,從早晨到現在一直沒進食,他突然餓得心慌。收起筆電,餘光中,慕伊諾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臉上的表情很淡,阮柏宸難以分辨出他的意圖。

“你還要幹什麽?”阮柏宸問。

慕伊諾毫不見外地說:“餓。”

阮柏宸:“……”

滿打滿算也就半天時間,阮柏宸為這來路不明的少年受了傷,一周碰不了相機,耽誤他賺錢不說,結果不僅借給他洗澡睡覺的地方,還得管飯,講不講理?盡管慕伊諾對他并無所圖,也稱得上是“謀財害命”過了,阮柏宸麻木地沉着臉,成天祈禱自己能撞大運,誰知撞着個“讨債鬼”。

阮柏宸道:“我家只有泡面。”

“讨債鬼”說:“幫我卧兩個雞蛋。”

阮柏宸:我上輩子到底欠他什麽了?

震驚之餘,忽然手機響,屏幕顯示一串陌生的號碼,阮柏宸摁下接聽,是昨天來拍照的客戶,詢問何時能取證件照,他有急用。

對方的照片在攝影店的臺式機裏,阮柏宸匆忙挂斷電話,對慕伊諾道:“離這兒不遠的老楊面館,菜肉新鮮,味道不錯,午飯你自己解決吧。”

實際是在借此機會變向打發慕伊諾,任誰也不敢心大到把陌生人留在家中,話音未落,慕伊諾扒掉被子,背上帆布包,二話沒說,識趣地跟在阮柏宸身後邁出了他的家。

阮柏宸邊鎖門邊問:“吃飯的錢有嗎?”

慕伊諾凝視着他手腕上的膏藥,沒言語。

生氣了?怎麽愛答不理的?阮柏宸懶得顧及少年的情緒,反正之後不會再見面了,他決定最後好心地囑咐幾句:“不管你是因為什麽逗留在這裏,出來這麽久,家人肯定擔心壞了,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趕時間,于是先行一步,慕伊諾目送着阮柏宸離開,頭頂“嘶啦”一聲,走廊上的燈泡滅了,冰冷的樓道陷入一片荒涼的死寂。

擡起卷簾門,桌面雜亂不整,阮柏宸吹吹鍵盤上的灰塵,呷一根煙點燃,調出昨天拍的照片争分奪秒地修圖,二十分鐘後打印、剪裁、裝袋,等待客人到店。

被客戶雞蛋裏挑骨頭地數落一通早已是家常便飯,阮柏宸耐心地聽對方發牢騷,不是嫌臉瘦得不勻稱,就是感覺眼睛美化得不夠有神。他沒反駁、辯解,欣然接受批評,這世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借些小事解悶、撒氣,他理解,跟着動怒那才是得不償失。

将客人送走,腳踝搭上桌沿兒,阮柏宸斜靠着椅背,從抽屜裏扒拉出小半袋芥末味的薄脆餅幹,就着半罐喝剩的涼茶吃下肚,心算着,兩天賺了五十塊,生意少得可憐,別說房租,溫飽都要夠嗆了。

陡然而起的一陣煩躁,夾煙的那只手垂向地面,腦袋朝後一仰,阮柏宸對着天花板長嘆口氣,這日子還過個什麽勁呢?

盯着一處虛空久了,思緒控制不住地游蹿,腦中漸漸浮現出少年那雙幹淨透澈的藍眼睛,阮柏宸總覺得這半天跟做夢似的,發生得太不真實。

那個少年出現在知春街,就像一顆寶石掉落進泥沙,阮柏宸碾滅煙頭,想,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到家了。

“怎麽發音來着?”指尖玩轉着打火機,阮柏宸自言自語道,“‘Iknow’是吧。”

“Eno。”阮柏宸輕聲念着,不自覺笑了笑,“有意思,喜歡香水的小少爺。”

暮色漸深,補完覺的阮柏宸站起來活動腰板,打了個哈欠結束一天的工作,準備關店返家。埋進吵雜的十字路口,脫離人群走回知春街上,推開breeze酒吧的門,坐在固定的座位裏,嘗膩了櫻桃白蘭地,阮柏宸要來一杯冰酒,無聊地欣賞着鐘恺的演出。

賀啓延把山楂糕放到他眼前,讨好地賣着安利:“宸哥,快聽聽鐘恺的新歌,怎麽樣?”

阮柏宸咬下一口酸的,牙根都在打顫,他中肯地說:“我不懂音樂,就別瞎評價了。”

“哦。”賀啓延象征性地做完鋪墊,玩趣地拱高眉毛,進入正題道,“看上你的咖啡師今天又來了,多虧了你,人在我這兒辦了張會員卡,直接充值一千。”

阮柏宸揶揄地說:“賀老板果然見錢眼開,一千塊就能讓你出賣兄弟。”

“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嘛。”賀啓延“恨鐵不成鋼”道,“人各方面确實都很不錯,不交往,認識一下總可以吧?”

耳邊響起稀寥的掌聲,鐘恺抱着吉他鞠躬下臺,換上來一名薩克斯手。音樂風格從輕搖滾轉變為藍調爵士,把樂器交給賀啓延保管,鐘恺與阮柏宸勾肩搭背,聽這兩人吵了會兒嘴,搖晃着酒杯說:“宸哥,你心真的好狠哦。”

阮柏宸滿腦袋問號:“講人話。”

“對待追求者,矜持點倒也沒錯。”鐘恺就着賀啓延的手吃了顆櫻桃,甜得他一縮肩膀,“可人家小帥哥做錯什麽了,你怎麽忍心讓他跟你屋外罰站那麽久?”

阮柏宸僵住面色,下意識道:“你說什麽?”

“昨晚我跟樂隊其他人通宵打麻将來着,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鐘恺住阮柏宸對門,房間號201,他喟嘆道,“一出門就撞見那男孩兒站在你家門口,背着包低着腦袋,模樣怪可憐的,問他話不回答,讓他去酒吧等你也不理會,搞得我非常沒面子。”

阮柏宸是下午一點整去的攝影店,倘若慕伊諾一直沒離開……他忐忑地摁亮手機,19:30,這孩子不會真等了他六個多小時吧?

“咱那樓采光不好,陰冷得很,我見他穿得比較少,縮着手……”鐘恺和賀啓延齊刷刷轉過頭,皆是一驚。賀啓延沖阮柏宸的背影高聲喊道,“哎!着哪門子急啊,慢些跑,看着腳下!”

晚風灌進衣領,阮柏宸亂着心神,一腳踏入狹長的窄巷,迅速扯開樓門。大步邁上樓梯,他擡頭急切地望向二層,果然尋見一抹單薄的身影,安靜得出奇,幾乎快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慕伊諾背靠牆壁,垂着眼,右手捏着全家福的一角,默不作聲。他躲在夜色中兀自悼念着去世的弟弟,努力消化還未來得及鄭重道別的遺憾。

現實不曾給予他一絲喘息的餘地,慕伊諾不清楚自己的歸宿在哪裏,他太孤獨了,來時一身狼狽,去路遍滿荊棘,自由是奢侈的,他将照片揉皺,這樣的一生似乎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但是一整天過去了,慕伊諾驚訝地發現,令他忍不住惦記和懷念的,竟然是男人蓋在他身上的、那一床溫暖的被子。

樓門被人撞開,他朝左偏臉,隔着濃深的灰暗,隔着半層臺階的距離,辨清來者的輪廓,慕伊諾擡腳跺了下地面,頭頂上的燈泡應聲散着昏黃。不甚明亮的視線中,阮柏宸胸口劇烈起伏,眼裏全是不可置信,他啞着嗓子問:“Eno,你怎麽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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