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重新拼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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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內的争吵許久未止。
隔着不算厚的門板,慕伊諾低沉腦袋,耳邊的噪音紛雜,有電腦桌椅移位、鞋底踩踏碎玻璃的動靜,也有同源路上的車鳴與人聲。
當阮柏宸把自己拉進懷裏時,慕伊諾能從男人的力道中感受到極端的憤怒。有那麽一刻,他竟有些害怕,然而對方的行為卻令他意外,慕伊諾不禁疑惑,阮柏宸氣得臉都變形了,還有心思管他嗎?
右手攥着圓珠筆,慕伊諾盯緊面前的這扇門,透過白色的門簾,隐約能辨清阮柏宸的身形輪廓。打鬥總算停止,天色已然暗下,他猶豫片刻,又一次喊:“阮柏宸。”
等待半晌,店門被人從裏側暴力拉開,潘宇臉上挂着傷,抹着發膠的發絲垂下一绺,得體的西服丢了一枚紐扣。
呼吸不暢,卻拼命僞裝得淡定冷靜,整理好衣襟,他厭惡地回頭瞥着阮柏宸的攝影店,朝門邊枯萎的發財樹盆中啐一口痰,大步離去。
慕伊諾被潘宇撞了下肩,少年身板立得很正,不歪不斜。門內的牆壁空空蕩蕩,地面鋪滿亮晶晶的玻璃碴子,相框摔得四分五裂,露出來的照片上,幾枚黑腳印清晰無比。
阮柏宸頹廢地窩在轉椅裏,垂着手腕,指尖夾煙,手背以及胳膊上的血道子觸目驚心。慕伊諾邁到他身旁,阮柏宸沒有反應,食指摩挲褲縫,小少爺陪着男人緘默幾秒,然後說:“你受傷了。”
撐住膝蓋立直身子,阮柏宸揚高視線看向慕伊諾,眼中無光。下一刻,他繞到慕伊諾身後,彎腰撿起地上的照片,毫不猶豫地從中間撕毀,一張接着一張,繼而利索地扔進垃圾桶裏。
做完這件事,阮柏宸“如釋重負”地呼一口氣,轉過臉問慕伊諾:“餓不餓?”
兩人的交流驢唇不對馬嘴,慕伊諾看着他,誠實道:“有一點。”
“去把你的包收拾一下,書本裝好。”阮柏宸懶得清理滿地狼藉,走向門口,“等我抽完這根煙,咱們回知春街,找賀老板吃大餐。”
快步朝着馬路,踩住路牙子蹲下身,阮柏宸伸長胳膊架在膝蓋上,不出兩秒,四周青霧缭繞。深藍色的視野中,車頭燈晃亮男人的身影,慕伊諾目視良久,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兒。
帆布包表面蹭上了髒灰,慕伊諾輕拍兩下,斜挎着背好。往店外走時,腳步停在門邊,他低頭瞧一眼垃圾桶,對着黑色塑料袋中的相紙碎片努了努嘴巴。
火星燃滅,阮柏宸将最後一縷煙霧吐盡,忍受着四肢的酸麻吃力地站穩雙腿,凝望遠處高架上逐一亮起的霓虹燈。
身後,店門關閉,他回頭,慕伊諾踮腳拉下卷簾門,手裏拿着他的手機。接過來裝進衣兜,阮柏宸道了聲謝,兩個人一前一後原路返回,兩相無言。
經過十字路口,慕伊諾悶着腦袋步履不停,阮柏宸勾住他的後領子,低聲提醒:“Eno,看車。”
頂着寒冷的秋風,阮柏宸朝着出租屋踱步,慕伊諾見狀,開口叫住他:“不是去找賀啓延嗎?”
阮柏宸說:“剛想起來你晚上要吃我做的魚香肉絲。”
慕伊諾瞅着他身上的傷,扯謊道:“好久沒吃雞翅漢堡炸薯條了,我記得酒吧有,所以我改變主意了。”
小少爺一會兒一個想法,阮柏宸沒精力琢磨他的心思,要什麽給什麽吧。他于是調轉方向,幾步路,伸手拉開breeze酒吧的大門。
賀啓延腦頂仿佛插着根雷達,只要阮柏宸踏進他的視界,立刻就能感應到對方的存在。嬉皮笑臉地伏在吧臺上,目光過一遍面前的這張臭臉,陰氣沉沉的,賀啓延納悶兒地眨眨眼睛,偏頭問慕伊諾:“誰惹你哥了?”
慕伊諾不搭理他,自顧自取來菜單挑選食物。
阮柏宸手背上的傷口顯眼到讓人無法忽視,賀啓延回屋翻出藥箱,用鑷子夾住酒精棉球,大咧咧地扯過他的胳膊:“喲,打架了?”
“嘶。”痛感如針刺,阮柏宸擰着眉毛不滿地說,“你要抹就好好抹。”
“宸哥,講真的。”賀啓延道,“慶幸你身邊還有我這麽個朋友吧,不然受了委屈都沒地方躲。”
一張紙倏地橫在自己眼前,賀啓延吓了一跳,腦袋朝後一仰,半天才看清楚是自家店裏的菜單。他接住,讨好地問:“小帥哥,有忌口嗎?”
慕伊諾回答:“忌慢。”
賀啓延:“……好的少爺。”
幫阮柏宸上完藥,親自将少爺的菜單送去廚房,折返吧臺,賀啓延調制兩杯雪莉酒,其中一杯遞給阮柏宸,往慕伊諾面前放了一盒熱牛奶。
遭受着“不公平”待遇的慕伊諾,眸光冷漠一掃,揚手攔下一名服務生,抽兩張百元大鈔按在對方的托盤上,說:“雪莉酒,不用找零。”
見服務生滿臉受寵若驚,雙眼對着慕伊諾不停放光,賀啓延有理由懷疑只要這位少爺樂意,這家酒吧随時都能換老板。
真是又可愛又可氣,賀啓延覺得慕伊諾有趣極了,正準備調侃他幾句,忽聽阮柏宸道:“我打算把我的攝影店賣了。”
表情一僵,賀啓延以為自己幻聽了。他吃驚地瞪着阮柏宸:“你想賣店?為什麽?不會是因為我之前那句‘醒一醒’的玩笑話吧?”
阮柏宸提着唇角擺了擺手。
“當初賣影樓,一萬個被迫和不舍,好不容易湊夠錢開了間攝影店,現在又要賣?”賀啓延擔憂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阮柏宸晃動酒杯,聲音無波無瀾:“接不到出外景的單子,平時來拍證件照的客人也少,光是水電費、機器維修費就能花掉每月的進賬,更別提吃穿用度了,一直在啃老本兒。”
賀啓延立馬表态:“以後你別給我房租了。”
阮柏宸說:“你讓我做個人吧。”
仰頭将酒水飲盡,五指虛握住玻璃杯,喉嚨口火辣辣的,阮柏宸道:“我都快忘了,我是學傳媒專業的,‘影視後期’這一塊還挺吸金的,沒準我真可以坐坐辦公室,幹幹視頻剪輯之類的工作。”
服務生把兩盤烤翅擺到慕伊諾手邊,貼心地叮囑“別燙着”,賀啓延仔細端詳阮柏宸講話時的神情:“你說真的?”
他斷言道:“你做不來的,這樣你每天都活不痛快。”
阮柏宸說:“沒事,時間一長,總能适應。”
慕伊諾咬下一片雞肉,邊咀嚼邊在心裏腹诽:都沒滋油,肉質也不緊實,還這麽貴,黑店。
黑店老板賀啓延難得露出嚴肅的神色,忽然傾身靠近阮柏宸,語氣正經:“宸哥,你知道你什麽樣子最帥嗎?”
嘴巴張着,卻沒下口,慕伊諾豎起耳朵,拿餘光圈住阮柏宸。
賀啓延道:“是你每一次舉起相機的時候。”
搭在腿上的右手逐漸虛攏成拳,阮柏宸不再與賀啓延對視,将目光挪向別處。
“別人不了解你,我清楚得很,如果你放棄了攝影,對它徹底失去信心,你的生活不會比現在好多少。”賀啓延一字一頓地說,“人就活這麽一輩子,你還想帶着遺憾老去嗎?”
“三十而立,立不住又有什麽關系?一生碌碌無為怎麽了?但人的精神不能垮。”賀啓延道,“喜歡就抓住,熱愛就堅持,自由職業者嘛,得了自由,還妄想賺大錢,憑啥好事兒全都落你頭上呢?”
賀啓延沉下面色,指着阮柏宸心口,說:“宸哥,平日裏我經常挖苦你和鐘恺一敗塗地、一無所成,可實際是,你們明确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比其他人活得都真實,我實在佩服你倆身上這股子不服輸、一條道走到黑的勁兒。”
“阮柏宸之所以是阮柏宸,是他從來不會被現實壓垮,無論經歷任何事,總還是當初那個‘夢想大過天’的少年。”
賀啓延天真地以為阮柏宸會因自己的一席話感動得無以複加,誰知,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你省省吧,心靈雞湯我聽太多了,當不了飯吃。”
慕伊諾把炸焦的薯條一根根揀出來,擠上番茄醬,将餐盤推給阮柏宸,喝幹淨杯中的雪莉酒,對他道:“阮柏宸,我困了。”
話音靜止,阮柏宸狼吞虎咽地填飽肚子,賀啓延還想再補充點什麽,被對方揚手敷衍地打斷:“費心了兄弟,就到這裏吧。”
返回出租屋,剛進門,阮柏宸如同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直挺挺地歪倒在單人沙發上,累得幾乎睜不開眼。可大腦還在不受控地回想今天跟潘宇動手時聽見的那些惡言,有一句,他不得不承認,那人說得的确是事實。
“這些年,你依舊沒有半點長進,無論是你的攝影水平,還是你這個人。”
阮柏宸确實活得不夠通透,不懂如何圓滑地處世,不肯耗費精力經營人際關系,自然會遭到行業的排除和淘汰,這是社會更新換代的規律——你不去順應規則,規則便不再給你機會。
慕伊諾有些擔心阮柏宸是否具備對殘酷現實的抗壓能力,他決定檢測一下男人的心理素質。扒掉外套,掀開長沙發上的被子鑽進去,将自己裹成一只蠶蛹,沒等幾分鐘,阮柏宸沉悶的嗓音在耳側響起:“Eno,你又不刷牙。”
還行,還能像往常一樣分出心神提醒自己別忘記洗漱,慕伊諾踏實了,滿意地重新穿上球鞋,聽話地跑向衛生間。
深夜十二點,阮柏宸掩上卧室房門,客廳裏的慕伊諾似乎已經睡熟了,規律的鼻息輕薄細軟。平躺床面,慣常刷半小時微博和抖音,今日的體力輸出太多,眼皮很快泛起酸澀,阮柏宸摁滅屏幕,凝視着天花板胡思亂想良久,慢慢閉合眼睛。
這一覺睡得異常疲憊,他在夢中繼續同潘宇沒完沒了地互毆,對方強硬,自己兇悍,最終誰也沒能說服誰,清醒時猶如鬼壓床般,難受得無法動彈。
等身體漸漸找回感知,阮柏宸摸索到枕邊的手機,蹙眉盯着晃眼的屏幕,下載“前程無憂app”,詳細查詢賓州市各大傳媒公司最新發布的員工招聘信息。
月薪5000,早九點上班,晚九點下班,每周工作六天……逐條浏覽完畢,阮柏宸的神情緩慢凝固,片刻後,他由衷地發出一記感嘆:“去你大爺的,給五萬還差不多。”
隔着手機“炒”了一衆企業單位,屏幕顯示電量不足,阮柏宸翻身扯來充電線,而後砸回床鋪繼續躺屍。
今後的路怎麽走,他該如何轉變,怎樣選擇才不會滿盤皆輸……翻來覆去地琢磨、構想,終于成功把自己弄煩了,阮柏宸郁悶地邁下床,靜立窗前望着知春街上熙攘來往的人群,他們看似忙碌,其實也只是按部就班地謀生,日複一日地活着。
他的人生又與這些人有什麽不同呢?
情緒愈發暴躁,阮柏宸抄起窗臺上的煙包,叼出一根,推開窗扇斜倚着牆,三兩口抽完,也沒辦法緩解內心的焦慮。擡手覆住後頸,反複權衡,不再猶豫,确定賣掉攝影店,阮柏宸陰着臉色轉移到門前,沉重地将屋門拉開,毫無預料的,身形陡然一頓,随即怔愣在原地。
十幾張用膠帶完整粘合的人物風景照映入眼中,忽而一瞬間,阮柏宸甚至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響,心神全部聚焦在自己的作品上,表情呆滞,唇齒微張,他震驚着,許久沒能發出聲來。
腦子裏一片空白,阮柏宸擡高視線,兩條沙發的夾角地帶,縮着一道窄瘦的身影。慕伊諾專注于手頭上的事,無暇顧及男人的心情,拇指撚平照片的絨邊,少年謹慎地把膠帶貼在兩塊碎片拼合的縫隙處,用手掌按壓牢固。
黑色垃圾袋早已清空,被慕伊諾嫌棄地丢在一旁,離阮柏宸辛辛苦苦拍攝的作品很遠。
少年将男人親手撕碎的夢想一點點重新拼湊,迎着清晨溫暖的陽光,鋪成了滿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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