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hapter 每個人終将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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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随推開的病房門變得寬敞明亮,冬天的陽光落滿房間,四下金燦燦的,窗臺上擺着兩盆生長旺盛的三角梅。護士長正同餘奶奶侃侃而談,聽到推門聲,瞧一眼來人,她将鋼筆插回胸前的口袋,豎起一根手指說:“只能一小時哦,別‘折騰’梁爺爺太久。”

護士長囑咐完便退到屋外,阮柏宸沉默地立在病房中央,唇齒微張,機械地取下肩上的相機包。

面前的病床上躺着一具骨瘦如柴的身體,淋巴瘤在頸側堆起拳頭大的鼓包,梁爺爺雙目緊閉,唇角幹裂,裸/露在被子外的皮膚布滿歲月的痕跡。

“路上堵車嗎?”餘奶奶端着暖水壺邁着輕穩的步伐,取出兩枚一次性紙杯要給阮柏宸和慕伊諾倒水喝,“先坐吧。”

“您不用忙活。”阮柏宸上前搶過水壺,單手扶着老人家坐進沙發,答道,“不堵,我們乘地鐵來的。”

慕伊諾原地不動,視線落向雪白的窗簾,餘奶奶的穿着打扮與屋內的灰白色調對比鮮明,正紅色旗袍上繡着高貴明豔的牡丹,肩披一件貂皮小坎兒,腳底踩着一雙柔軟的舞蹈鞋。

阮柏宸将第一杯水放置餘奶奶手邊,猶豫着問:“這位是您……”

“老伴兒。”餘奶奶面龐圓潤,笑得極為親切,她主動坦白,“淋巴癌,昏迷四個月了,就剩最後一口氣啦。”

倒水的手細微抖動,阮柏宸面容嚴肅,餘奶奶見狀伸手在他胳膊上拍拍,彎着眼睛:“小夥子,別耷拉着臉,今天可是我們結婚五十周年紀念日,你是大攝影師,你得負責逗我開心,那樣拍出來的照片才能顯得年輕漂亮呀。”

自從昨天接下這單外拍生意後,阮柏宸怎麽也沒想到面臨的會是這樣一幅場景,情緒忽然沉重,卻沒在餘奶奶臉上尋見絲毫悲傷,老人家的狀态始終積極樂觀,總在慈祥地笑着。

他略微疑惑地問:“倘若只是簡單地拍照,剛才那位護士長,或者您的家人,都可以完成這項任務,為什麽要找攝影師呢?”

“我們每一年的紀念照,都是在影樓讓攝影師給拍的,我太了解我家老頭子了,別的他不在乎,只有這件事特別上心。”餘奶奶語氣松快,語速平緩,“他這人啊活得精細,比較注重儀式感,随便拉個小護士來拍,怕是會在心裏唠叨我,批評我糊弄事兒哦。”

阮柏宸聽罷笑了笑,病房裏的氣氛稍稍輕松不少。平複好心情,他撥下鏡頭蓋,問:“金婚紀念照,您們想怎麽拍?”

餘奶奶整平旗袍撫了下發髻,慈愛地回答:“根據你的經驗和感覺來吧,拍個三四張就行了。”

慕伊諾扶着餘奶奶走向床畔,幫她搖起病床。餘奶奶系上梁爺爺病號服領口的扣子,象征性撣撣他的肩頭,問:“你爺看着精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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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伊諾豎起拇指回答:“梁爺爺很帥,您們很般配。”

笑聲溢滿房間,阮柏宸支起三腳架,抓拍到餘奶奶歡喜的樣子,哪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那姿容,分明像一位二十七八的漂亮女人。

窗外光線流轉,梁爺爺半邊身子陷入陰影,慕伊諾自動充當起阮柏宸的助理,跑去拉合窗簾,從器材包中取出迷你補光燈。

阮柏宸在相機後面沖餘奶奶打手勢:“您別拘束,随意擺一些平時比較喜歡的動作,不要當我們是外人,盡量放松地展現自己。”

老人家聽聞不再僵硬地端着肩膀,而是羞赧地側過身,擡手攬住梁爺爺肩膀,臉頰蹭着他頭頂的發旋兒。

當愛情褪去鮮亮的外衣,随時光慢慢沉澱,兩個人手牽着手,共同抵達人生的最後一站……取景器裏是小鳥依人的餘奶奶,還有不省人事卻一直緊握愛人手的梁爺爺,鼻腔猛地酸澀,阮柏宸眨了下眼睛,左手比劃着“三、二、一”,耳邊響起餘奶奶歡快的聲音:“茄子。”

阮柏宸取下單反,給餘奶奶展示拍攝的成果。老人家高興不已,越來越放得開,她招手示意慕伊諾站在她旁邊,想要拍一張像樣的全家福。

回憶之前的種種舉動,阮柏宸邊調适焦距邊思考,餘奶奶好像對慕伊諾格外寵愛,如同對待親孫子那般。拍攝結束,阮柏宸向餘奶奶彙報之後的工作流程,修圖、打印、裝裱,他會去定制一副金絲楠木的相框,慶祝他們結婚五十周年。

餘奶奶從羽絨服內兜掏出兩枚大紅包,阮柏宸執意拒絕,這次的外拍與他先前經手的每一次都不同,它的意義無法用錢衡量,因此不打算收取任何費用。

“事情是一碼歸一碼,其他的,可以算是緣分。”餘奶奶強硬地把紅包塞進阮柏宸手中,溫聲說,“這個家只剩我們兩位老人了,積蓄綽綽有餘,不必有心理負擔。”

阮柏宸聞言又是一愣,另一邊,慕伊諾雙手接住紅包,禮貌道謝。距離“家屬”探望的時限還剩十五分鐘,三人圍坐在梁爺爺病床旁,餘奶奶摸着他的手,沉寂片刻,深吸口氣,将她的家庭經歷的噩耗簡化成短短的一句話,緩慢啓唇:“如果沒有那一場車禍,我的孫子應該和伊諾是差不多的年紀。”

僵住的表情恢複得有些遲鈍,阮柏宸難受地轉過頭,慕伊諾沉着眼睑,斂起嘴角,盯着紅包上的“福”字一動不動。

“前兩天,我沿着兒子孫子平時喜歡游逛的路線散步,遠遠望見臘梅樹下坐着的男孩,恍惚間,還以為是老天爺可憐我,補償我讓我的孫子回到我的身邊。”餘奶奶平靜地陳述,當年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早已被時光消磨,連記憶都開始變得模糊。

“不論是伊諾給予我稍縱即逝的假象,還是你小阮願意進監護室為我們拍攝金婚紀念照。”餘奶奶擡高交握的一雙手,似乎是在和梁爺爺一起表達謝意,她對阮柏宸說,“我們已經是一只腳踏入墳墓裏的人,還能有這樣一天讓我們欣喜和期待,收獲開心和快樂,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見阮柏宸眼中哀矜,餘奶奶笑道:“小阮,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生有愛人的陪伴,足夠幸福了。”

市人醫門口被車輛圍堵得水洩不通,阮柏宸背着攝影包踏上來路,扶梯下行進入地鐵口,買票安檢,随着流動的人群走向站臺。

回想過去幾年,他的鏡頭下出過無數大片,壯麗的風景,悠久的人文,自然與人世的融合,他追求浩瀚、宏偉,也追求歷史、故事,每一張作品都體現着他的思想,直到今天拍攝完這些照片,梁爺爺的老去讓阮柏宸明白,人生不可逆,生死是趟單行線,每個人終将經歷。

從406病房離開後,慕伊諾有點分辨不出阮柏宸的喜怒哀樂,于是在等列車進站的時候,悄悄捉住阮柏宸手腕,食指探入他的掌心,使壞地撓了撓。

漫起的癢意順着胳膊向上攀爬,阮柏宸心口一麻,收攏五指攥住慕伊諾的手,歪頭湊近他:“Eno,別鬧我。”

慕伊諾順勢将他抓得更牢,有較長的袖筒做遮掩,旁人無從察覺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他問:“心情不好?”

阮柏宸搖搖頭,牽着慕伊諾擠進地鐵,車內的密集程度比來時略有緩和。他們靠在自動門邊的扶手上,慕伊諾明顯感覺到阮柏宸的心不在焉,又一次故技重施,兩手扒住他的兜,貼着他皺皺鼻子說:“這裏的味道不好聞。”

阮柏宸恍然地敲敲額角,說:“你瞧我這腦子,老記不住事兒,回去應該坐出租的。”

玩鬧似的撞着阮柏宸,慕伊諾把自己往他懷裏送,又離遠,跟他碰來碰去。這時,運行的列車恰巧遇到轉彎,身體随着慣性陡然傾斜,小少爺腳下踩得很穩,根本摔不倒,阮柏宸卻吓得将他攔腰抱住,緊緊地摟進懷中。

餘奶奶的那句“我這一生有愛人的陪伴,足夠幸福了”,莫名其妙地浮出腦海,響在阮柏宸耳畔,亂糟糟的心思突然被抹成了空白。垂眸看向慕伊諾,對方也正直白地望着他,有那麽一刻,阮柏宸心底蹿起一股無法遏制的悸動,致使他神情複雜地擰緊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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