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白駒過隙間,昭昭三年已過去,小豆子在蒼崖門混的是如魚得水,一切事出有因,最初駱生很是不滿出格當了舅舅,他總是向我哭訴,講述将我拉扯大要失眠多少夜,忍受我的多少臭尿布,還有我曾吐在他臉上的多少米粒,用此為前車之鑒,讓我放棄養着小豆子。

但我知道,養大我沒他多少事,苦勞者是各色各樣風情萬種的奶娘。

那是有年寒冬,駱生追求未遂的女子要成婚了,新郎官不知趣的叫人送了喜帖來,駱生很是憤怒,躲在房間裏亂砍了半日,桌椅板凳全部只剩下兩只腳,卻還能奇跡的立着。

小豆子人小鬼大,看不下去廢柴舅舅這便抹了我的胭脂水粉,走到駱生面前一語驚醒夢中人。

“大舅,你看我也十一歲了,也算是眉清目秀一表的小子,我要是換成女裝,被你牽着去看你的老情人,你看那些人還不得羨慕的說你老牛吃嫩草?抛棄你的那人一定後悔啊,心道,哎呦,沒看出他有這麽個魅力啊,是不是我看走眼了,你就贏了。”

在小豆子喊了駱生兩年舅舅之後,駱生頭一次給他買了一件小夾襖,自這爺倆耀武揚威滿身酒氣的從旁人的婚宴回來,駱生便開始帶着小豆子耍劍習武。

小豆子也拉着我一起學武,其實我是個懶人,即使頭幾年吃了苦頭也不願吸取教訓,好了傷疤忘記疼,但有日我思量,我為何讓自己沒日沒夜躲在山莊,大致是怕人笑話我,我臉皮薄,真的薄,而後不久說服自我練一些簡單的劍術,心裏想着是強身健體,腦子裏卻不斷浮現把嘲笑我的人俱砍成三段的畫面,穆懷春那把劍,我也會偷偷拿出來比劃,分量太沉,我支不住。

小豆子說這把四鋒劍叫驚香,因為造劍匠在鑄劍時用了一種叫驚香的美酒來冷卻劍身,我覺得兵器有這樣好的名字大致與它的鑄造無關,與本質功能有關,也許是在殺人的那一刻,持劍者可嗅到從劍鋒濺起的血香,不過這樣說是破滅了這個浪漫美名。

現在依舊不懂,穆懷春把劍丢下是為何?從良?

後來我放棄了練劍,因為總叫我想起狼心狗肺的夫君,于是對駱生解釋,說是自己沒什麽潛質了,随後他丢給我一截一丈狼牙鞭,“用它吧,打架了可以防身,害人可做上吊繩,墜崖了還能卷住樹木自救。”

于是我每日對着院裏槐樹抽打,怪我死心眼,永遠打一棵樹。還永遠打在一處,有日夜裏槐樹轟然倒了,劈掉駱生半個屋頂,他從碎瓦下鑽出來,紅着眼眶看我:“小福,你終于出師了。”

翌日,狼牙鞭消失了,聽說被丢進了山莊最髒的茅坑。習武生涯就這樣愕然而止,我依舊是個除了揍人之外手無縛雞的好姑娘。

無憂的日子總是只在家中,山莊外的事卻沒一分讓人省心,紅蓮舍利的事雖随着穆家人員的消失逐漸平靜下來,但聽說江湖上出現一個伏羲教,專門用苗疆的邪術蠱術,害起人來很不客氣,多是殘害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士,于是不時有人找上駱生,希望大門主能帶人一起殲滅此教派。

我覺得這些事像是故事、傳說,有些意思,于是常喬裝後去山下茶館喝茶,茶館是口舌是非之地,什麽人什麽話都敢說,反正沒人追究,全當笑話。聽聽江湖的悲劇歷史,常讓我覺得我面熱手暖的活着挺幸福。

我并不愛喬裝為男子,想來自己畢竟是女人所以常扮成老婦人,以至于畫褶皺已出神入化,更把如此喬裝作為我前半輩子的追求,常這樣出現在山莊下,我這婆婆也就出了名。

店小二常笑,“沒見過牙口這樣好的婆婆,一口氣吃了二十個銅板的桂花茶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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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道你沒見過我兒子,那才叫吃貨。

我偶爾能聽到關于三年前穆府滅門的事,也會提到我的名字,但說事人大多搖頭,以示可惜。

“蒼崖門的駱福如,長的是真真一張好臉,體态婀娜,走路如有春風拂面,雖然浔陽城出美人,但如此靈氣的到底還是少見,只可惜毀了,她洞房花燭當夜,穆府四少爺就殺了自家人,那駱福如也不知去了何處,八成也是兇多吉少。”

我總想從流言蜚語裏知道一些線索,比如穆懷春死還是活,在南疆還是江南,但故事大多停在滅門那夜就沒了,也有些胡編亂造的,但即使知道是假,也希望有半分真,值得我去期盼。

不過,說穆四少妻妾成群,得花柳病嗚呼了……這種事鬼才信。

人愛從壞事裏抽點好話聽,雖然誇贊難免誇張,但我能聽的心花怒放,大多時候一壺茶,一桌點心,就這樣耗着時間聽下去,出神時望到紅色餘陽侵入街口便知,一日又過去了。

這三年,我在浔陽城,但這三年,我也不在這裏。大多數人都說,駱福如死了。

我十八歲生辰的那日,駱生大關山莊,決定為我慶賀三日,酒過三巡後,他醉醺醺的背着小豆子滿屋轉,門生吵吵鬧鬧,一個個敬酒,我只得以茶帶酒,逼着自己一次次往茅廁跑。

那夜正是夏季最好時候,想起從前嫁給星魂閣大門主未遂,又嫁給穆懷春守活寡,着實覺得自己沒有男人緣,于是那日我從大廚那偷來燒雞酒,準備獨自醉酒消愁。

夏夜星空成片,挂于樹梢如莺莺燕燕,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安寧中有人說了一句:“草裏有蛇,別躺在那。”

“姑奶奶心情不好,你別吵。”

我并未聽到下人驚慌的自責,這便回頭去看,這一望竟望了對方良久,那人站在檐下燈籠中,眉眼深凝,鼻骨窄直,燈籠光在他眼睑下留下一條紅,那件道袍不知是不是從前的,顏色舊了些。

已經三年了,我變沒變不能自辨,邵爵卻一點沒變,只是少年郎的稚氣早已不見了。

他眼光凝結,冷凄凄的點頭,“那你就自己躺着吧。”話畢卻也不走。

我不自在的躺下又回頭,“我在草叢裏看星星看月亮,你在這看什麽?”

“我想看看你,”他頓了頓,目光停在我臉上,“何時會被蛇咬。”

夏季的夜裏不怎樣安寧,此起彼伏的蟲鳴很吵耳,酒也完了,我沒精打采的枕在酒壇子上,回頭再看,卻見他還是站在那個地方,一個時辰裏,一步沒挪,甚至那絲沾在睫毛上的發絲還在。

“小哥,你出去可不要說,不要說我在蒼崖門。”

“你在外面殺了人嗎?”

我沉默的再次躺下,卻聽他又道:“我這三年不在江南,去了北方療傷,這裏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什麽,如果你覺得不能啓齒就不要講了。”

養傷,難道是三年前為救我而被穆懷春刺中的那兩劍?我自知穆懷春下手果斷且又狠又快,但不知道會把人傷的那麽重。

“養的傷都好了嗎?”

“早就不能練劍了。”

我一愣,把臉埋下去,卻聽他說:“沒事,我早已轉練暗器,飛镖小刀也有幾分意思。”這句沒事,大概是安慰我,看來傷勢真的是因為我。

院門外正走過幾個丫頭,我連忙喊道:“快拿好酒來敬英雄。”

他擺手拒絕,只道:“我在等我師父,片刻就走。”

片刻就走,重逢就是片刻罷了,連一點閑言閑語都不可能有,桂樹下一個道士跑來,“師弟,師父叫咱們下山。”

我連忙撐起身子,拍膝上的泥,“我送送你。”待擡頭,他不知何時已停在我面前,眉目比夜空還要清晰,我微微一退後他的手卻已滑過我耳廓,捏起一縷發絲,然後張開手心,裏面是一只螢火蟲。

他把它放在我食指上,低聲說:“我走了。”

我望着他背影,突然想跑上前去問:邵爵,我害你不能提劍,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是不是看到我就想把我往死裏揍?

一起離開的道士回頭看我一眼,“眼熟啊,駱小姐?”

“是孿生姐姐。”

邵爵也變了,撒起謊來很像那麽回事。

事後我聽門生說,近來伏羲教越來越嚣張,暗殺不少中原名人士,名人士大多與各大幫派有頭有臉的人有些七大爺八大姑的粘連,有頭有臉的前輩難以忍受自己人被害的屈辱,常會團作一團,商議後便請眉君道人此次前來與駱生商議,看可否借蒼崖門的名氣倡引多派聯盟,一起抗擊邪教。

“這些人無非是想抨擊別人,又舍不得損自己的兵,就以道義之理來說服別人,希望到時候旁人做了槍頭鳥,自己就能躲在暗處,敗了,責任非自己獨擔,還損不了什麽兵,勝了,自然是占了便宜還不要臉的賣乖。”

小豆子含着肉包不住點頭,“娘,你是個論理大家。”

大家不敢,雜家我勉強算的上一個,憤慨全因我知道依照駱生的個性一定會答應,面子啊面子,男人的面子天下無敵,果真,翌日我便得知,駱生遣人快馬加鞭去回複了眉君道人。

自那以後,反對并殲滅魔教,成了蒼崖門頭等大事。但我唯得苦笑之嘲笑之,這着實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蓋還自我催眠說味道香郁的事啊。

聽聞八大門派如此計劃,一處派出一個弟子,八人一同先行尋伏羲教主壇,再率衆人直搗黃龍,我這小女子卻覺得不妥,世上難與易的存在相對平,同理得出,越是簡單的計劃,過程越是艱難,結局越是難定。

“觀此魔教,自遠疆起,在三年內延至江南左岸,所到之處民不聊生,哎哎哎哎哎小福,你聽見我說話沒,起來起來。”

夜半三更,我隔着門對駱生道:“我拯救不了蒼生。”

我自是高估了駱生對我的期望,他肯在外懇求我,不過是因為代替蒼崖門出行的孟老三沒有帶盤纏出去,所謂一粒老鼠屎會壞一鍋粥,萬一叫其它門派弟子以為蒼崖門窮酸,那才叫人臉上難看。另外明日山莊內門生比劍切磋,莊中唯一不是男子的是我,唯一不會使劍的也是我,我是閑人一個,在駱生看來,這是挽回面子的送錢行動當讓我拿下,重點是我扛不住當時困意,只得應下來。

翌日清天朦胧,我剛跨上白馬,小豆子便舉着驚香劍前來,死活要陪我同行,說是出行再短都有危險,要掏心掏肺陪我生死與共,我心道也并非大事,小胖墩義正言辭一定有問題,果不其然,他剛與駱生揮手再見,便昂頭眨着眼,“路上能買零嘴嗎?”

一路北行,遠離了浔陽主城便到了偏遠郊外,直到日落西斜才穿過沒完沒了的樹叢,到了江水南畔,江灘茫茫一片白,霞光從對岸延伸到眼前,漁舟往來,沙鷗點水,正是畫中顏色。這幾年去小孤山上香,發船之地都在此處,年複一年對此更加有回憶,我也不住由景所動。

望盡四周,正在對岸看見一隊人驅馬同行,身姿挺拔,衣擺飛揚,全是有為青年,原來我們晚了一步,先行隊已渡江去了對岸。

小豆子喊道:“娘,怎麽辦。”

人生總要受景色的魅惑,糊塗幾次,我策馬狂奔,“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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