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自我回到浔陽城後,我便從未離開過駱生,他有時多沾了酒,微熏後便笑話我嫁不出去,笑也笑了,偏偏話裏又帶着點心疼,他總有這樣的糾結情緒,弄得我異常堵心。

等千裏迢迢把小豆子接來之後,生活更加喧鬧。

駱生:“豆子快來,舅舅欺負你娘給你看。”

豆:“好極了,我把他們都叫來熱鬧熱鬧。”

駱生:“好類!”

于是他二人被我亂棍打到山莊外。

說起小豆子是如何而來,事情還從我十五那年再說起。

那黎明穆懷春走後,我回到田野間,将小豆子從草垛子下翻出來,他險些悶死,花了我一對銀耳墜做問診才将他紮醒,可憐小家夥要苦等他爹,四肢抱柱勢必死守,我只好找了最近的一家镖局,自己則男扮女裝,在镖局護送下獨自回了浔陽城。

回去蒼崖山莊的時候,駱生并不在,三天後才趕回來,一見面就對我抱頭痛哭,聲淚俱下,随後将我拉到爹娘的祠堂裏,在蒲團上自罰了半日,我坐在門檻上陪着他,在他自責不止時慵懶的睡在豔陽下。

回到了醉生夢死,酒肉橫行的家,我又繼續做我的大小姐,對一切指手畫腳。對于我為何回來,有沒有遭人委屈,有沒有所謂的欲/仙/欲/死,駱生一句沒問,他大概也囑咐了三千門生,誰也不許提。

皮痛肉不痛的過了一月,不久後我做了個夢,夢到穆懷春依花傍柳,在樹墩上穩穩坐着,翹着一只腿,揚起了壞蛋的臉。

“婦道啊婦道,你把夫君弄丢也罷,兒子也不要了?”

不可思議,噩夢萦繞了半月,穆懷春那件灰黑的束手袍出現在我夢中的大街小巷,占據所有的畫面,夢醒後我對着床頂質問,他憑什麽一句話不留卻到夢裏來打擾,不過卻始終沒答案。

最後不過覺得拿了人家的劍和玉,都是欠他的,就這樣為自己找了理由,千裏迢迢去找小豆子,回到徽色小鎮後我一路留意小乞兒,誰知有日竟得知他混進一處人家做書童。

在冬陽下,他背着小包袱,屁颠屁颠跟着一個書生狀的男子進了宅子,瓊樓玉宇卻獨獨沒有匾,我覺得但凡這種人不是有底子,就是和人有過節。我剛踏上一格階梯,門口兩個小童便晃着帽上紅纓,雙手擋人伸的筆直。

摸不着人底細的時候,我多會格外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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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敢問剛才那個跟在後面進去的青衣小童是哪位?”

“幹你什麽事。”

我從荷包裏掏出一錠銀子,在他們眼前晃,“恩?”

他們同身撲來,“他是我家公子招進來的伴讀小童,您一看就是大人物,小的現在帶您進去。”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當然不能食言,我将銀子重新塞進懷裏,丢下兩個銅板,“誰說給你們的?想多了。”

此行我只帶了兩個長相低調的門生,進出為求方便,也一直貼着假絡腮胡,踏在蜿蜒的廊亭下倒沒惹得誰來多問,更奇的是,我本是一直帶着穆懷春的劍,卻也沒人來拿走它,看來這裏的人武功底子都是有的。

駱生曾經與我說過,世上最怕兩類人,一類是瀕死之人,一類是不對對手提防的人,因為前者在死前會爆發強大的力量,而後者卻是随時都很強大。

念此我不禁暗忖,小豆子到底是怎麽混進來的。

過了一個個長亭,柳暗花明後一片小園跳入眼簾,園子本不大,卻樓層交錯,池水對影,白山藥開了滿園,嵌在雪中難以分辨。

院中一人正在撫琴,一身普通冬袍,并不華麗,而紮眼的卻是坐在那人身後而全然不懂雅興、大聲喊好的家夥。

小豆子如今給養的腰圓體胖,一截小白肉從襖下露出來,看的我手癢想掐上去。

“管家爺,來了個客人找公子。”

那人回過頭來,是個長胡的中年人,小豆子還在後面搓着小手,全然沒認出我。

“唉?”我不曾這樣說過,便連忙解釋:“我是來買我兒子的。”

“年輕貌美,您不像該有兒子的人。”金閣璧窗中傳來潺如流水的一串琴聲,那打開的窗格裏探出一只手,招了招,“來來,快上來取暖。”

我愣了一愣,這聲音分外耳熟,像是誰。我按緊劍上去了,那房門一開,迎面竟是數座屏風,居然還要千轉百轉的才能入正室,還未見那人便又聽他道:“都是為了斂財擋晦氣,這位小生可別介意。”

此人本性還是不改,只是鬼點子頗多,我看他必然是晦氣繞頂,應堂發黑,有事也躲不過,待我看清他時,他已停了琴聲,跪坐在窗邊,單手架在窗臺上,舉着熱酒,屋內四壁鋪着熊毛毯,好個奢華。

這是我第二次見衛小川,他轉過頭,公子翩翩顏如玉,再俏皮的模樣也不過如此了,他對着我不要臉的笑,“你要給多少銀兩?”

我想了想,掏出唯一的銀錠子,清脆的放在桌邊,“就這麽多。”

他沒有接過,卻歪着頭打量我,突然朗聲大笑,“我是真有福氣,收留了蒼崖門駱門主的外甥,不知賞銀能不能多得一些。恩,我算算,他在我這住了一月半,近五十天,每天六碗米飯八碗甜湯……”他抽出挂在脖上的小金算盤,打的啪啪作響。

我抽出刀子頂在他脖間,“衛小川你這個賊老鼠,認出我來還敢多說,上次騙我害我不淺,還敢讨價還價,不準撥算盤。”

他瞪圓了眼,做出詫異的假象,“可我救過你啊。”

“你救我是為利用我,不算數。”

他精明的挑眉,“話都是你說的,既是扯平了,那這次我養你的兒子,也算我幫你,你兒子可不好養,不知從前吃的什麽糟糠,到了我這,蜜團子也要吃到吐才停。”

雖然已有兩月不見穆懷春,但外人知道的也當稱我一聲穆夫人,他如此說,豈不就是叫我難堪,我朝窗外翻白眼,“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樣穿金戴銀,金絮其外,敗絮其中。”

“原來是舍不得我說你的夫君,說起來,兩次見你,卻都不見他,不過他把劍給了你,當是很欣賞你的。”他突然用指力翻開我的手指,看着我掌心細細的紋路,“你八歲那年我在你們山莊後的竹林裏幫你算過手相,苦命的女人吶,總之你的婚嫁定然不好,聽江湖說,你又被穆四少扔了?”

我回到山莊的事應當是沒外人知道的,要傳出去定然是莊裏門生傳的,這世道真是信不得人,你以為人人念你護你疼你,其實多半行事過頭的都是因為心裏恨你煩你嘲你,是為掩飾內心強大的思想。

他故作玄虛,食指在耳邊繞:“別計較是誰傳言,都是風聲。”

“說正事,我要帶走我兒子,你準是不準。”

他松開手,彈着穆懷春的劍,“你的劍都架到我脖子上了,你覺得我能說不嗎?華叔,把衛小豆叫進來,說他家人帶他回去嚼鹹菜喝清粥。”

小豆子在幾層屏風外大喊着爹,随後一進來,臉色大變,他端詳了我幾刻便認出來,叫道:“女人也會長胡須?”看來我喬裝男人是如此失敗。

過了我對他又掐又捏、他對我又掙紮又驚慌的時刻,我便牽住他要走,衛小川卻上前将銀錠子往我手裏放,順着勢捏了捏我的手。

“穆夫人最後一點錢財要拿好了,錢嘛往後你再還,我會看在你妖嬈過人的情況下只收薄利,若往日用別的東西代替還我,我會答應的。”

這句話,誰想多年後他竟真的記得。

當時我心道天下之大,還怕再見他不成?日後必然後會無期,遙遙遇見我也會繞道而行,肯定躲的開,這便點點頭牽住小胖豆,誰知衛小川突然若有所思的念了句:

“我免費送你一個消息,有人見過貌似穆四少的男子往南疆去了,當然事不關己我沒留心,總之遙遙千萬裏,我看不會回來了。”

“恩,你想說什麽。”

“我要恭喜你,又可以嫁人了。”

我一腳蹬出去,屋中二十八展流彩白雀屏風一一倒地。

總之,此行我很不開心,不知是因為衛小川那些叫人咯心的話,還是因為小豆子太能吃,吃的我和門生腰包漸瘦,或者是因為心裏竟念起遙遙遠方的南疆,我垂頭望着小豆子,難不成養這小胖墩一輩子?

垂頭看看手心那紅玉又覺得當幫人養着這兒子,當是為自己求心安。

那日春雪欲滴,寒氣四來,我們還要渡江回浔陽,江面一夜積冰,船過的極慢,船家和兒子正在船頭用矛頭戳冰,我望了幾眼,估計這路途漫長,是要養好身子,進屋看小豆子滿屋上串下跳,翻箱倒櫃尋夜宵,便叫人買了船家最肥的魚,與他同吃。

對于穆懷春離開的事,彼此心照不宣不再提。

“穆懷春是怎樣的人?”

“好人。”

“食不言寝不語,我在問你話,放下筷子。”

他實在是會讨人喜歡,裝乖巧,知道如今要靠我才能填飽肚子,這便依話,說:“我爹從我六歲時開始養我,養了我三年,你說他好不好,千種好萬種好,都是一個字好。”

太客套了,我便問:“那說說你這個爹殺你那個爹的事,能說嗎?”

他舔着碗裏剩米,“其實也沒什麽,那個爹是個壞蛋,對我親娘和我都不好,這個爹和我娘是結拜兄妹,為了我娘和我就把他殺了,帶着我娘和我走了,不過我娘半路死了,就是這樣了。”

聞此我簡直覺得悲涼,可憐天下每一個沒心沒肺的都有一段悲痛的歷史。

其實聽此我本該覺得安心,穆懷春好歹是個有擔當的人,可一時又覺得他無情,否則我怎會落得一個棄婦的名號,小豆子又怎會被我撿回來。想到這便覺得又悶又慌,一句話也說不來。

“他都不要我們了,”我抖出随身帶的紅玉,挂在小豆子頸脖上,“看吧,除了這玉什麽也沒留下。”

他轉了轉眼珠,搖頭道:“我爹這輩子沒喜歡過哪家姑娘,不管多漂亮,但凡姑娘纏着他,他就會趕走人家,雖然我一直叫他把你丢了,可他也一直留着你,好歹對你還不至于厭煩。”

胡說,他明明頭疼我,否則不會借機跑掉,這是一個不老實的人被另一個不老實的人丢下的故事。

此刻思緒游到天外去,我不自主嚼了一口魚肉,一根小刺很是時候的插在舌根上,痛的我慌張。

小豆子古靈精怪的啃着魚頭:“母親大人,食不言寝不語。”

在寒冬尾巴的梅香裏,有一個十五的穆夫人忽然之間有了個九歲的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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