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
那女孩突然擡頭望來,露出一個歡喜的笑,他不由停步,等着她過來。那個小身影鑽進竹閣又跑出來,她站在他馬下,滿面紅雲,香汗懸在鬓發下。
“客人你要不要喝一點牛角酒?是我家自己釀的,你若是喜歡,買兩壇子,我算你便宜。”
“你叫什麽名?”
“寶笛。”
“會歌?”
“會!”
他想是下錯了蠱造錯了孽,索性就将錯就錯,把這女孩帶在身邊做個婢女也好。
留住之後沒幾日,他知道桃花蠱見效了,那女孩時常躲着他的目光又不忍不看,慌慌張張的跑來跑去,總是撞到牆,若撞出了鼻血,頰邊必然緋紅如霞。
是心慌意亂,神不守舍,她的頭飾耳飾時不時出現在飯菜裏,就這樣給客人端上了。他原是叫侍衛逗逗她,卻不想她慌慌張張的說:“如果你喜歡我,就該饒了我。”
他大笑三聲,“如果饒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她一頭紮進屋子,他放下筷子跟了上去。
“為什麽哭?”
她的臉在他掌上擡起,滿面眼淚,“如果你喜歡我,我就不哭了。”
他的心縮成一小拳,他垂下手,拍拍她的頭,“容我再想想。”
那年她的父母死在大雨裏,他想或許是上天的意思,逼着他解決這一切。
他走的那日,敲了她的門,她以為雨聲夠大,卻不知道自己的哭聲更大。
Advertisement
“不出來相送?那我可走了。”
他剛一扭頭,她便從門裏沖撞出來,撞到他懷裏,随後兩人滾下竹梯,他左手折了,卻不住笑出聲,她滿臉鼻涕眼淚,頗有些可愛。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所以出了這個損招?”
他想,把她帶走吧,除了會摔斷胳膊,也許不會有多壞。
大致上,情多是日久而生,有一個人在你背後盼你等你念你想你,回頭去望的時候總叫人無法自拔。衛容覺得,當年那個桃花蠱,是誤打誤撞,卻下對了人。
但一個男子,胸有大志,就總是無法估算女子心中的細水長流。
到了洛陽,他卻不能日日相伴,東奔西走,女孩子一人總是孤獨的可憐,他疼她疼的厲害,索性給她換名,換作晚芙,寓意遲來的芙蓉,芙蓉是他最愛,晚開晚敗,有她之後再無旁人。那是他取的名字,她要他用着。
那年他回府見她,卻遇到前來幫他商議婚事的皇家人,欲嫁來的是自己未常見過的表妹,聽說出落的亭亭玉立,來人說了一夜好話,他最終停步在她的門外。那門中有他永遠的寧靜,他回過頭,對來人擺了擺手,“既然是這樣好的女子,薦給旁人吧。”
可他不知道路過晚芙門前的時候是不是說了什麽,她在門中偷聽表錯了意,翌日她就出府消失了,這一走竟是三月過去,他又氣又急,四處打聽,直到春紅落地的一天,她才從遠方渡口回來。
她剛從小舟上岸,便被他拉進懷裏。
“我很生氣,你為什麽一言不說就走?”
她蜷在他懷裏,小心翼翼,“如果再也不回來,你會一直生氣嗎?”
他點點頭,嘆氣,“下次不要離開洛陽城,天下那麽大,我去哪裏找你?”
鹣鲽情深,自然難分難舍,誓言中的死生相随也不過愕然停止在五年後。
五年後的那個驚蟄日,衛容得知,原先給他下蠱的老師父與另一蠱師鬥法猝死,他所下的蠱術全部破解,得此消息後,他坐立不安,不是怕反噬,是怕晚芙如夢大醒,離他而去。
那日他夜中夢到女仙,一時醒來,以為怪力亂神,是預告人之将走,他連夜在書齋畫下女仙,欲挂于牆上以盼愛人長留,當夜他放下紙筆去看晚芙,卻未見她,最後看見她在書齋門外小心觀察什麽,随後進屋摸探,翻出府牆。墨跡未幹,人已千裏之外。
他盼她回,盼到春生春去,潮漲潮落。
蠱術破解了,她走的遙遙無期,他也病的再無力氣。
他想,死吧,就這樣死吧。都因用一個錯誤困住愛的人五年,困住她的青春年華,困住她最美好的愛情,他該死,那不是反噬,是報應。
“我也曾膽小,我想她若如夢初醒,突然明白,一定會恨的在我心口插上一刀。”衛榮用氣音說:“我死了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不要讓她知道。”
衛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指尖已失了力氣,他松下手,眉眼靜靜,細水長流。
“娶親那日我就在人群中,我看見她了,像女仙一樣突然出現,穿着鳳冠霞帔,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是天下最美的新娘,我此生最悔兩件事,低估了她,低估了自己。”
他的薄唇吐出最後一絲游氣,雙眼望着半開的門,我好像看得見他眼裏的幻覺,煙霧朦胧,門外是苗寨,晚芙坐在綠竹閣樓上,腳腕上鈴铛帶着陽光,她小心懵懂的笑着,仿佛在說:夫君啊,下一次,不要把我弄丢了。
那一刻衛容勾起涼透的嘴角,像是期盼一般朝幻像伸出手,最終卻垂落在床沿,木軒窗外飄起大雨,隔着夜色仿佛有婚嫁的樂聲入耳,滄桑的隔了歲月,隔了山河,隔了生死。
倘若五年中的愛意全因桃花蠱,那麽兩個蠱術同時破解後的兩年中,那些記挂又是什麽。不敢面對,不敢面對蠱術破解後的對方,實在讓人痛心,都是貪念,都是動搖,才讓桃花做了亂。惺忪朗月,月下洛陽,這開篇一曲終于停了。
我知道人終是自私的,可是用生命拴住一個人是怎樣的,愛情到底是怎樣的?
衛容病故後,洛陽王府歸于衛小川,然而他卻不喜不悲,騎在高頭大馬上不動聲色,半響忽然問道:“穆夫人還想尋夫君嗎?”
我想着晚芙遺落在花間的容顏,望着衛容贈予我的那片紅玉擺了擺頭,“可別,我雖然孤身,快樂不比伉俪來的多,痛苦卻比他們少,帶着小豆子東奔西走這樣挺好。”
“你真簡單。”他笑了笑,目色定在夕陽下,“他們苦是苦,魚水之歡了半生也未必不值得。”
我只能說闖蕩江湖已久的人,都有厚實且自取樂趣的心。
小豆子慢上半拍,湊熱鬧道:“魚水之歡?我和山莊下小紅也有。”
我已經因為駱陽一行疲倦不已,實在無力解釋魚水之歡與捉魚之歡的區別。
此行雖然曲折,卻得來一些道理,雖然道理是聽而無用,起碼有一份感觸,至少還得來一匹白駒。晚芙雖然花損洛陽,卻依舊守信,她的良駒像是受了主人之托,一路帶着我們狂奔不止,像是早有路線一般朝西南方去。
一路急行,蟬鳴漸吵,不知不覺踏着夏氣我們已到了一處無名小城,說此無名,其實不過是因為我才識淺薄,青石城門匾額上的字筆劃複雜到不認識。
入關後才知今日是中元節,是魑魅魍魉出地府暢游人間之夜,我實在覺得小豆子還在發育期間,不适合接受少童不宜的驚恐畫面,于是我提議入住酒樓,把小子關上一夜。
衛小川算着房錢心不在焉的接嘴:“少童不宜?”他将眼珠子在我腰上頸下部位掃了一圈,“只怕是穆夫人沒見到更多少童不宜的事。”
他毅然決然的将小豆子拉出去,我毅然決然的将邵爵拉出去。
夜色翡染,塵蒙月廓。當走在光影陸離的街道中,我忽而從心裏萌生榮耀之感。從看客眼中看來,衛小川這等仙風婀娜的男子牽着貌似是兒子的圓腦孩童,孩童牽着一個擠眉弄眼的娘親,娘親還牽着一個冰雪雕琢的俊少。三男一女,我在其間頗有些女皇之像,仿佛一女坐享江山。
一路到街心,卻見一個彩身焰火鬼王端坐正中,一旁圍堆金元寶與大紮紙錢,不一會兒就有人來點燃鬼王與冥幣。
衛小川望着漫天灰啧啧嘆氣,“每年唯有這個時候,才可恨自己不是鬼。”
想他又是小王爺又是出了名頭的千金人物,還要哭窮裝酸,我嘴皮子癢癢。
“你如果肯死,我會燒的比這還多。”
他笑,“那就有勞了。”
衛小川突然背光伸手來,指背在我臉側一碰,觸掉一片飛灰,他勾唇望我,轉而笑望邵爵良久又望我,望望他又望望我,像是察覺了什麽,笑意停在最深的一處。
我仰頭看去,邵爵正不高興的盯着他後腦,他下意識看我一眼卻因與我對視暗暗一頓,撇過頭去了。
我不住揉着小豆子的頭發嘆息,世間好男風的兄弟何其多啊,偏偏我身邊有一個,啧,還看上了另一個。
正将紅藍相間的焰火看得出奇,衛小川卻突然拉着我們往人密集的地方鑽,他指着我們面前穿過的幾人,做了一個盯緊的手勢。
那些人扮相普通,看上去像街口賣白蘿蔔撈小蝦的攤販。
“白駒果真沒帶錯路,看來伏羲教分教就在這裏。”問他如何斷定,他挺了挺腰背,手指在手腕上輕輕畫,“看見那些人手上有我見過的刺字。”
我們退到人群最外圈,小心端詳那些人的舉動,卻見他們突然在角落裏抓住一個瘦弱女子,拖進黑暗,一個轉彎後我們追上,眼前卻是死青黑胡同,最後一撇黑影也消失在另一邊。
邵爵道:“看來我們不追不行,勢必要把分教位置追出來,”話畢他與衛小川均用輕功上了極高的瓦頂,走前不忘将一句話丢在風裏,“累贅都回酒樓。”
小豆子從我懷裏仰起頭,無比好奇,“為什麽是‘都’?”
“……”
顯而易見。
我與小豆子因夜裏路盲,繞的七七八八,等看到酒樓的牌匾時已過去小半時辰。
大廳裏高坐皆滿,暢談歡笑惹得門外魁樹為之輕顫,是正常景象。
不過亂中有序,各自亂各自的天地,因此有些獨特之人就如鶴立雞群,一眼被識別出。
那人安靜的坐着,長衣筆直的從肩頭落地身後,後擺作扇狀拖在地上,乍看一眼以為是店小二在花瓶上蓋了落地的錦繡絲絹,金色堪比月華。
他特別,與酒肉男子不同,我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誰知那人突然側了側頭,五官焦黑扭曲,與我幻想的模樣差之千裏,我驚的從樓梯上後退了下去,再看一眼才舒口氣,原來他戴着一個玄黑面具。
這幾年因為沒臉出現在浔陽街中,我便對易容這類江湖手段用勁揣度,其間也算有些自我見解,如我所知,走江湖之人如無意外,大多首選烏紗面罩,因為輕便飄逸,不但潇灑從容,且惹人想入非非,若遇到需要常常耍槍拼劍的,通常會選面具,因行事利落,不拖泥帶水,但面具中也有講究,一般首選遮部分面容的,比如左側臉或雙眼部分。
而戴着整片面具着實是不舒服的,就像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蜜蠟。
肯戴這種面具自讨苦吃的人,大致是面容有問題,肯戴這種五官扭曲的面具的人,大致是心理有問題。
小豆子拉着我衣服,“很像爹?”
我認真看着,那人的确是難得精壯而不魁的身材,只是并非好看身材的人都是他爹。何況你要穆懷春沒事找事,在酒樓空坐着裝閑逸,必然是沒什麽可能。
此刻被小豆子提起,心裏竟還沒有些鬼鬼祟祟的小期望。
“如果他是你爹,就憑他看我們卻無反應這一點,我就會用驚香削他的鼻子。”
話罷,我與小豆子攜手回了房,在屋內下了幾盤棋子,自己實在輸不起,于是放棄了,在屋子裏打轉左等右等,最後也沒将邵爵和衛小川等回來,我不住開窗對明月祈佑,千萬不要有人出事。
而後我下樓又跑了幾趟,看馬棚之下馬匹都還在便洗刷了他們跑路的嫌疑,但開始更加不安,擦步扭頭正打算回房,突然見身後站着一人,正是樓下那面具人,他還扣着玄黑面具,把我吓得魂飛魄散。
因為不知廬山真面目,更因為我與小豆子缺德的對此人評頭論足了好一會兒,當下心虛的很厲害,這便禮貌的笑笑寓意擦身而過。
然後,我擡起腿,然後,他把我卷進懷裏,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被綁架了。
作者有話要說: 穆懷春快出來了,呃……不對好像還有會兒……我是真心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