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二

舒雲在那一刻萬分失神,在此之前曾幾度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唐千尋,應該是個劍不離身,笑不上臉的女人,應該像他一樣狠,應該話語中都帶着寒刀。

不知是何種氣氛,一前一後竟在那夜成了結伴漫步,二人不知不覺拐進了路邊小巷,舒雲突然伸手抽回他的劍,退後指着她白皙的一截後頸,她頭也不回的說:“知道今晚為何萬蛇谷會有所準備嗎?”

他答:“全因你。”

她又問:“知道為何我被八仙門的人抓來嗎?”

他沉默了片刻,其實他有猜到,只是說出口的一刻心裏果然是怒的。

“也許今晚的事都是你的安排。”

沒有人不知道,唐千尋是鐵騎将軍的二女兒,鐵騎将軍一家在十年前被皇帝老兒砍了頭,是萬蛇谷谷主将唐千尋救下,改頭換面,從皇室變為江湖兒女,谷主待她似女兒,可正是親如父女的關系卻成為共枕夫妻,從情理上看就是亂倫,但凡是女人心裏都會塞着疙瘩。

小豆子摸着下巴琢磨,“你和爹也差一輪,是不是心裏也有疙瘩?”

“你能不能用點好詞在你娘我身上???”

我命令他們不準說話不準偷笑,事情接着往後說。

一個女孩子太早被托付給旁人就會無法走自己的人生,因為欠着一份人情,無論自願否,總是要還的,她那年二十歲,整整二十年,受盡了掌控,永遠在為旁人鋪路,有一天她醒了,要擺脫枷鎖,自己去活。

一如舒雲猜測的那樣,都是她借了旁人的手和刀,讓自己順利的被八仙門奪走,然後從此海闊天空。

“你的膽子好大,你就知道我不會殺你?”

“就是算準了你會中毒,否則我也沒這個把握。”

舒雲垂下手,無力的看着她,“原來我不是輸了一半,是全輸了。”他沒有力氣再鬥,轉身與她背道而馳,脊背上卻一陣酸痛,一雙手穿過他的手臂,貼身支持起他。

“江湖道義上來說我是小人,害了你和你的弟兄,雖然于事無補,但好歹送你安頓了今夜,我的良心才安一點。”他回首想露出兇惡的神情,卻看見她無邪的笑着,頓時啞然。

Advertisement

那年舒雲二十五,二十五年來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扶着進了驿站。

一夜相安,晨色乍現,他睜開眼,看見她幹淨的裙尾消失在門縫外。

從此後似乎就沒有交集了,只是人生卻忽然改變,他沒有回八仙門,因為在半月後,他的雙耳失聰了,他知道萬蛇谷的毒,或讓人瞬間斃命,如若不然就是讓人生不如死,很不幸,他的同伴了斷于前者,他卻要忍受後者。

那是半個月後,他在街口巧遇到她,在淮南城的一家小鋪子,她穿着布料粗硬的青花衣正在一家熱氣迷眼的包子鋪打下手,布條撸起長袖,手臂露着纖細的一大截,在黑乎乎的店鋪裏晃悠,滿面的笑容。

他看了片刻,轉頭走。原來這就是她要的生活,萬蛇谷那裏不知又是怎樣的波瀾,她的目的真是無趣。

那日陽光甚好,人面桃花,這座城這樣熱鬧,他卻什麽也聽不見,他被人拍了拍肩,回過頭去看見她在陽光下白的耀眼的臉。

“好巧。”

他讀了讀她的唇語,點點頭又繼續離開,她拉住他,“聽不見了嗎?”

舒雲扭過頭去,假裝沒看見,沒料到卻被她一路拉回包子鋪。沒了聽覺的人就小心翼翼,不敢有更多的動作,他坐在角落,望着泛起油光的桌面和籠屜,再擡頭,看見她在霧氣裏微顫的長睫毛。

好吧,其實這些都不過是我的幻想,過多的細節,不過是我想将故事圓潤,是上天不願成全一些人,我就自以為是的要去成全。

那時候舒雲沒有妥協,就像他從不向任何人妥協一樣,他打翻唐千尋手中的熱粥,望着她手背上的白煙幾乎有些快感。

“你在同情我?”他盯着她的嘴唇,那裏始終沒有起合,果然,還是覺得內疚同情。

他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一天與陽光躲閃周旋,他回到住處時院門已迎着餘輝半掩,他看見唐千尋在挪動屋中的桌椅,她一字一字嚼的清楚:“你看,這樣房間大很多。“

舒雲大怒的擡起手,“你給我出去!”

她停下手:“我不,你如今這樣是我的過錯,萬蛇谷的毒雖然厲害卻不至于無方可治,我會幫你治好它,我告訴你我不是同情你,我是同情我自己,竟還欠你的。”

他覺得這一切就像在演啞劇,明明連自己的憤怒都聽不見,卻能将她的平靜看的這麽清楚,他上前一把拽住她,用力拖出門去。

關上院門的時候,他看見她還在說話。

“舒雲,我就是要幫你治毒才跟着你到了淮南,你不準不識好歹。”

他将她看做仇恨,她卻幾乎帶着絲絲謝意,以後每日她日日來,趕也趕不走,即使她跳進院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周旋,他也視而不見,形同陌路,那日她從椅子上摔下來,氣的一腳劈斷了它,他突然開了口:“你是我見過臉皮最厚的殺手。”

“我是姑娘,不是殺手。”她說。

他的毒依舊在加深,他有時會路過包子鋪,第一眼不見她,就會四下張望,一旦看見又不屑,還是恨她,恨得牙也疼,縱然殺手總會負傷,總會因為任務喪命,本是要無情無心,卻不知道為何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為她而恨。

偶有一日,她沒出現,再一日,依舊不見。

他中途回了一趟龍城,是打聽八仙門的近況,偶然聽說被人掠走的萬蛇谷夫人被谷主找了回去,他不知出于什麽緣由,回到龍城的某處,在距離萬蛇谷最遠的地方留步,本想着遙遙兩不相望,誰想那日春雨綿延,滿地飛花亂,他又遇到她,她終究是做回了谷主夫人,衣衫精簡,面容嬌豔。

她所謂逃脫的夢只是瞬間,卻毀了這一世的他。

他說:“如果我染上毒是為了成全你一時的夢,我太不值得。”

他說:“我明日回淮南。”

這世上能二度劫走她的只有舒雲,所以當夜她又被他擄走。

她既喜又慌,“你不用這樣,我答應幫你解毒就一定辦到。”

他垂下看她的臉,聲音在風裏逐漸渾濁不清晰,“我給你自由。”

我想彼時彼刻彼人彼月,任憑任何女子聽到如此話語都會浮想聯翩,心悸不已,女子的情總叫旁人驚嘆,不知她們情從何處來,或許只因一顆被眼神煽動的微塵。

故事到此,衛小川點中了我的巨大問題:“你說的如此深刻,倒像是看了何處記載。”

窗外的雪下的悲涼,我的回答本也一樣,因為其實我講訴的真假參半。故事的發展的确與隋荷講述的無二,只是舒雲對唐千尋的心境全是我捏造的,其實真正的舒雲從未為懵懂的感覺追随過唐千尋,他重回龍城只為自己,巧遇是巧遇擄走是擄走,他把她抓走其實與賜予自由無關,他将她擄走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會不識好歹,你給我治毒,我悻然接受。”純粹是為自己妥協。

這其中或許也有點不想讓她置身事外的憤恨,如若有人把我算計其中,謀害的我出了毛病,說沒有一點仇恨只怕是心理有病。

但這是我口述的事,誰管它現實與故事有多少差距,我如何開心如何講述。史實也是如此,書中念他是昏君他縱然再好也是昏,書中念她是醜妃她再婀娜也醜不可言,書中幾言定善惡,但書是人為,好比叫一個恨我的人來寫我,不定把我寫的臭不堪言,醜不堪言,惡不堪言。

他們問我再後來呢,再後來如何了,我悲涼的說講不下去了,衛小川和小豆子一樣無恥,笑問是不是故事太悲慘,都是頭破血流,虐心還虐身的情節。

我搖了搖頭,“因為故事太長了,講累了。”話畢便往邵爵肩頭一軟裝睡起來,蒙混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第二日想着沒講完的故事,心裏又添堵,邵爵提了些熱水,将我拉起身。

“都說一個人開不開心看她醒來的一刻,去照照你的眉毛。”

我盯着鏡中雙眼上仿若描上的八字眉,擡手壓凹了鏡面,“以前沒出門前覺得人要開心有很多理由,現在卻我明白了一個人不開心的理由比開心的要多很多。”

是我悟性太差,對于這觀點他早就不置可否。

他笑了,“別人的事,你怎麽全部放心上?”

放心上是因為我一直也無事可做,都在聊以慰藉罷了,人生裏本來應是一如既往,但在三年前一秋後再回到本來生活,一切就好似變了,是突然明白自己的時間是斯夫,不知去了何處天涯,如此,不如探究旁人的人生也可以,就像一個搶人故事的賊寇,滿心的快感,雖然一不小心,就是傷感。

衛小川在樓下邀點了牛頭湯鍋,準備再續昨夜被故事冷卻的熱鬧,但我答應了隋荷今時再去府上,這一回要與舒雲聊幾句,因為畢竟在我看來,女人都是同樣的角色,即使有錯對都值得可憐。我系緊小襖,穿着最不惹人厭的湖藍,仆仆而出。

那日隋荷拉我入府,我到底沒見到舒雲。她說要把過去和我聊聊,本是要簡單說起唐千尋,但不料一言下來天暗雪白,那時她靜靜看着窗外有些失神,是沒料到細細算下來另一個女人和他的牽挂原來比自己要多,這種自我認知的挫敗感讓人絕望。

這一回再回這間偏房,她依舊用一截白蠟點着架起的竹炭,動作麻利像我家服侍主子多年的下人,擡頭起身更是微微踉跄,扶着額頭一陣暈眩。

“那些事我所知道的都與你說了,舒雲他近來就要動身去萬蛇谷找她,我不想他去,就勞煩你與他說說了……”

我目不轉睛的盯着她,“報應嗎?”

她微微一愣,動了睫毛,“真情何罪之有,既是無罪何來報應。”

我無奈搖頭,“可惜我琴棋書畫唯不會畫,不然就把你主子在牢籠裏的樣子刻畫下來,等你見清楚她的絕望就會想自己何以活的這樣自在。”

“當年是她自己說要去找傳言中的舍利子為舒雲治毒,我也說陪她前去,可是她斷言拒絕,讓我留下,她說若不回來我就代為照顧舒雲,我如今做的又有什麽不對?”

我揮手打完早想打去的耳光,火在掌心燒,我第一回打女人,卻絲毫不後悔。全因她光鮮亮麗,依舊如朝日薔薇,可唐千尋卻被她藏在背後,成了灰暗死寂的一片暗曙。

“鵲占鸠巢,無恥之最!”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