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三

我打隋荷并非深思熟慮,只是太氣,氣到如此。

再把故事推動,光陰層層退後,舊墨洗去直到淮南的紫陌露出。

那兩條身影被地平線的光拖長在孤寂古路上,舒雲手中匕首一路壓在唐千尋背後,他渾身滾燙無力,視線也沉重,力度總是掌控不好,不時有血順着刀身流過他的指尖。

唐千尋一身輕松,邁着小步,望着岸邊斜陽,“該如何說呢,多謝你再次帶我出來,雖然你的恨意逼涼了我的脊背。”

“你給我閉嘴。”

她望着舒雲的面無表情,終于知道他的視線到了極限。

她抓起他纏着紗布的手放在唇上:“三年一約,三年中我為你治毒,你保我自由。”

舒雲厭惡的抽回手,也在量其中輕重,他收好匕首,一陣沉默後走在她前面。

“你這樣讓我厭惡。”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混賬話當然不是江湖人的哲理,自由與安康,他們獲得後就是雙贏。兩人自是約定,三年後彼此安然,再來鬥一場,斷定輸贏。

萬蛇谷的毒雖然毒辣,唐千尋卻精通其中奧妙,萬物自有萬物降,身邊有了安排跟随的隋荷,她有信心治好他。這似乎成了一場戰争,一個活在漫天暮色深處,一個活在日起日落之間,時刻記挂着三年後要一鬥,索性彼此隔着距離。

唯一的交流是她在他掌心寫的字,每日不過寥寥皆是關于試藥,此外再無多話,更多的事都交給隋荷代為打理。

舒雲自翌日徹底失明後處事便草木皆兵,日夜坐在桌邊,掌心按劍,如蓄勢待發之箭随時要傷人,他是個早早習慣黑夜的人,多年殺手的苦練,早能聞聲殺敵,所以彼時的唐千尋對他滿心是戒備。

我想舒雲是抵觸她的,抵觸也不過是因為逐漸不知用恨意還是謝意來對她,當複雜的情緒開始上心,人也無所适從,或者恨自己不知掌握分寸。

那日黎明天下凍雨,她推門去看他,他依舊抱劍坐在椅上,直裾行雲流水水垂在腳邊,十分安靜,隋荷早一步來了,端着厚袍望着她,不敢上前。

唐千尋以為他睡了,去碰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擰住,當即疼的盜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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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無數話要罵,但奈何當時,沒法字句讓他知道,鬧了半天她将隋荷遣走,在他身邊坐下,他轉頭看過來,盲的眸子有一層薄霧。

“你有什麽話要說。”

她的手指在他攤開的掌心上停了又停,寫了一個“睡”。

舒雲閉上眼,深深運氣,“我要再坐片刻,你走吧。”

她裹緊衣物沒有走,扭頭看那張床鋪,與兩個月前剛來時一樣新,他絲毫沒有碰過,殺手的确要時刻戒備,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了。

她坐下身,反複在他手上寫一個睡字,極度的堅持終于把舒雲惹怒了。

舒雲猛然擒住她的手,竟似看得見一般将她丢上床,俯身重重壓住她的四肢。

唐千尋不驚不叫,知道他根本不會做什麽,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唇上:如果你願意的話未嘗不可。

舒雲到底什麽也沒做,只是開門出去了,長久以來的這一夜唐千尋才頓悟他到底有多厭恨自己。

那夜後唐千尋請人來照料他,自己則極少出面,偶爾會來也只與他說說藥的成分,或問一句近況就走了。

一年春來秋去,外面的世界紛擾,舒雲的世界依舊安靜。

不知何時起,隋荷全全照料他的起居,她變得與唐千尋一般執拗,他不肯喝茶她就一遍遍在他手心勸着,固執的姑娘總能征服旁人,他終于被她說服。

也是不知多久後的夜裏,他提起良久不來的唐千尋,隋荷支支吾吾的告訴他,兩月前萬蛇谷谷主親自找到唐千尋,把她帶回了龍城。

外面下着雪,他的手不經意探進滾燙的茶水,始終沒拿出來。

流光依舊不痛不癢,還有身邊的女子在,他的藥依舊在服,故事到這順其自然,日久有情,即使舒雲是個無需紅塵情孽來滋擾的男子,卻終究難以放手。

只是可惜,并肩小坐,卻好像隔着天地的視線。

他問:“看不到你的樣子,會不會讓你委屈。”

她往他肩頭微傾,小心寫着:沒人能叫我委屈。

這個感覺太綿綢,超出他殺手的承擔力,他将她想的千變萬化,卻終究願意讓她在手心寫每一個撇那。

這個故事好似這樣完美,仇恨去了,此後山高水遠,天高海闊,在不幸中遇到幸運的人從此光陰荏苒一生一世,可惜天意弄人,只有舒雲以為最完美。

很久前入冬的夜裏,萬蛇谷找到唐千尋,谷主下狠心要帶她回,她卻氣概如枭雄,毫不低頭,血戰三百人後立在石塔上,大聲道:“我不回不僅為我自己,也為另一個人。”

谷主那時到底太愛她,從始至終只問了一句:“他愛你嗎?”

她說:“恨不相逢未嫁時。”随後一轉頭是這一世的再見。

那夜後唐千尋回到舒雲身邊,在牆邊一夜望他,終于明白她為何脫口說出那句話,可她終究害怕他的怒氣與仇視,終于想用另一個身份陪伴。

翌日天未亮,她拆去腦後高發,盤着松軟的發髻,買了從未用過的玲珑簪,在衣領上擦百合泡過的水,她蹲在舒雲腿旁,仰頭看他淺淡美好的臉,在他手心寫:我來照料你,我叫隋荷。

她是個多麽可怕的女人,她會甘心扮成深谷幽蘭或胭脂紅粉,用萬生的姿态卻不用自己的模樣去問:還好嗎?

愛,突然變成一個不斷懷疑又不斷肯定的過程,肯定到極致就會不顧一切去奉獻。那年開春,她将舒雲托付給隋荷,獨身探入渾水去找紅蓮舍利為他治毒,實在不忍心他活的辛苦。或許也為了舒雲一句話:“人與人像高山與高山,江河與江河,可能連綿将至,可能終生陌途。”

也許天意不成全,那年秋始,唐千尋離開淮南的第二日,風吹過,街道上黃葉紛飛,像被驚散的鳥群,驚魂不定的秋色終于被他看的清楚,像夢裏才有的風景。他的毒在長年湯藥中煙消雲散,他回過頭,看見身邊的女子先是惶惶不安而後笑着哭的臉,就以為這個真名叫隋荷的姑娘是握住他的手去摸陽光的女子。

什麽都錯了,錯在一份膽怯,錯在一份名字,唐千尋這三個字,在他眼裏不曾輝煌過。

有些事不能責備這個細節責備那個細節,畢竟人在戲中,無法自清。動情的人是無罪,隋荷到底也不是為了占據他一輩子,只是想在唐千尋回來前繼續假裝,美夢誰都想更長一些。我告訴隋荷,就算舒雲知曉真相,他也未必不愛她,她淌長淚,點了點頭。

她帶着我去見舒雲,他在那門中,與門框相應,幾乎是一份裱畫。

這是我第三次見舒雲,他擡起頭來笑了笑,臉側一個淺淺的酒窩真的很醉人,不知曾将女子迷到幾度深。

“小荷,你先避一避。”

他沒有細看隋荷的踹踹,親手合上門,認真看着我,似乎知道我的來意,“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誰都不喜歡,今天來此是我最後一次登門,是來幫夫人說句話。”

“請講。”

“聽夫人說,舒先生要前去萬蛇谷與舊仇鬥高下,她身為你家室,擔憂生死還是勸阻你不要去了。”

“為何要你來說?”他靜靜伸手握起一杯冷茶,茶在舌尖醞釀翻滾,久久才下喉,“何況這是約定,不能破。”

“此人與你多年未見,約定也無字句,你卻還記得清楚,只怕此人在先生心裏還有分量。”

他沉了沉聲音,“有分量卻未必在對的地方。”

這句話叫人無可奈何,恨的分量越多越傷人,我突然無話可說了。

舒雲站起身,翻開手邊厚厚書冊,下面靜靜躺着玲珑簪,透亮如名玉,一世光華只為這一時。

“這個髻簪,我聾盲的時候曾在一人身上碰過它,後來重見天光時它卻不見了,我也問過小荷,她明白的告訴我,是無意中遺失了,但那日再見它才知,它是姑娘帶回來的,這支簪的主人到底是誰?”

“了不起,一個玲珑簪,你盲與不盲之間尚且能辨認,對一個人為何卻不能?你是聾是盲,卻不是啞巴。”

舒雲不是沒猜疑,不是沒想到真實的可能,是他根本不願承認,或者說,那幾年裏,他知道自稱是隋荷的女人到底是誰,卻不願在接受的時候連着她原本的身份一起接受。在他重見天光的時候,看見身邊的人不是她,他竟就索性不願承認自己知道的秘密。

“舒先生,你到底有沒有對她動過情?”

他的手一松,卷曲的書冊落地,被風拼命翻頁,終于停在最後終結的空白上。

我嘆了口氣,忽然在想這若是我的男人,我該如何忍住這一腔眼淚。

“當年萬蛇谷谷主來追她,她尚且敢當着百人的面說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你卻連承認她的存在也不肯,你偏偏不找她,卻要等,等什麽約定,等什麽此時,都晚了,今天玲珑簪我帶走了,她要我交付她的夫君,呵,想來多麽好笑,她竟妄自菲薄把你在她心中的身份承認于世,只可惜在我看來你不是。”

我沖出宅院,看見邵爵在等我,再也沒忍住,栽進他懷裏捶胸頓足,并把肚子裏能掏出的都掏了,“這根本是讓我看了活生生的折子戲,比殉情還可怕,不過都是愛而懼怕,愛而不認的小毛病,為什麽落了天涯各一方的結局。”

邵爵面無表情說:“天不成全罷了。”

因為這一句,我不開心許久,無論如何,舍利子我到手了,第二日下定決心啓程回浔陽。

那天風吹過,街道上黃葉紛飛,像被驚散的鳥群般驚魂不定,這就像是舒雲雙目回光的那一天。我的馬被等待良久的舒雲截住,他帶着劍,渾身一撇天色,飄離卻難被忽略。

目光相接,我會意的點點頭,取出玲珑簪丢過去,并告知他唐千尋的位置。

“你若還有疑惑就親口去問她,不能半途退縮,否則天涯海角我也要把玲珑簪追來。”

他清淺一笑,緊握髻簪,單槍匹馬就此遠去,風蕭蕭,似乎從此就斷了誰的音信。

我最後駕馬背道而行,卻沒有告訴他,都晚了。

唐千尋早是垂危之人,只是靠着紅蓮舍利的力量茍且活下來罷了,在她把舍利交給我之後,她靠在籠邊是趕赴了黃泉,我只是在想,至少讓他為她辛苦,讓他愧疚。那時候她拼命愛着等他承認,他心知肚明卻遲遲不提,我也恨他了。

他不會明白,今生曾有幾個春夏秋冬,他在黑暗中尋求一片光,她卻在陽光下尋找他這片黑暗。

回家的這一路我看着天,一日看盡冬雲離散,想起晚芙與衛容,想起唐千尋與舒雲,忽然在想,持子之手有何可樂,持子之手之後還有更多誤解憤恨和傷痛,與子偕老有何可樂,其中不知年華歲月裏有多少傷痕,留下多少傷疤,最後的兩人早不會是最初的那一對,還不如一遇到愛的人,就抓緊與他趕赴黃泉留下一世贊頌的好。

小豆子雙手合什,“阿彌陀佛老天爺,讓我娘一輩子遇不到愛的人。”

衛小川趴在馬背上,撫着馬毛看過來,“縱然婚嫁告急,你這姑娘也不能這麽偏激,倒是想吓死誰啊?你看看邵公子的臉。”

邵爵肩頭僵硬,默默驅馬走到前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三洋已在外摸滾打爬了,還要兼顧更文,好累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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