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

欠揍,很有可能是顧傾紅對衛小川永恒的印象。

她微微颔首,頸脖正對着他的劍,她說:“你跪下。”

衛小川還沒愣完,就被她手中的斷劍極中右膝,起止跪地,差不多是撲倒在地。

她冷眼微垂,站起身,立在琴後伸出一只手,“從現在開始,我第九代劍聖傳人,授你劍術與心術,定你為此生唯一弟子。”

後來衛小川問過她為什麽如此魯莽,她深深的吸上一口氣,淡定的說:“當時我有氣。”衛小川問:“那氣消後為什麽不将我趕走。”她端起一口茶:“不太好意思。”

想來也是正常,小女子非聖賢人,有氣當撒,要是小豆子敢拿着穆壞春的劍指着我,我何止讓他跪下,簡直叫他陷進地獄。但是在顧傾紅處理徒弟擇選的這一事上,我又覺得欠了思考,若她當初不如此,劍聖的精髓就從這繼承而下了。

也就說,這個故事的開端,沒有人開心,而接下來某人忤逆,某人強硬,某人咬牙切齒,某人提劍教訓,諸如此類的事各位亦能猜測,一切不多說,這樣貓與耗子的關系僵持了大半年,直到江展翎出現的那天。

到此有件事值得一提,劍聖的傳承起于中原西端荒漠的一角,第一代劍聖白狐君自入中原正土以來便定下一個永恒的規矩,每代劍聖只能收一名弟子,所以當年第八代劍聖江雲當機立斷選擇了自己的兒子江展翎,而後才将顧傾紅領入門,也就是說,她名不實言不順。

江雲當年收下顧傾紅後私下又定了規矩:她不能額外收徒弟。這個道理就好似是允許正房生兒,不許偏房育女。這個事情在衛小川學劍的第一日便知道了,那時候顧傾紅冷淡道:“你給我好好練劍,否則有一日師公上門清理你,你就直接自刎好了。”

可她師父還沒來,師兄就先到了。

那日衛小川正趴在屋中淺眠,忽聽門外一聲破空響,驚醒後發覺門前落了一地房瓦,顧傾紅兩步縱上屋頂,将深入屋頂的蛇頭劍飛插入地下,她玉立在上,在碩碩大風中注視門外那人。

“瓦是大理運來的,你要記得賠我。”

院中梅花始盛開,江展翎正走過樹下,風華絕代,笑起來也無害。

“賠,要我賠上自己都可以,”他仰頭笑了笑,“你和我走吧。”

“去哪裏?”

“生個一兒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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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小川樂了,在屋裏鼓掌,顧傾紅飛身下去,反手一顆石子将他打倒在地。

江展翎握拳覆在嘴上,笑起來,“你就這樣對待徒弟?将來他成就大業也不會謝你。”

顧傾紅眉心花钿一動,冷道:“說吧,你要怎麽處理他?”

衛小川何等聰慧的人,當即明白要逃,撒腿就往後院門奔去,誰想被顧傾紅一把勾住後襟,任憑在半空做手腳掙紮狀。

江展翎笑的越發厲害,枝頭小塵都被他的笑聲震落一地,他邊走邊甩着手中玉佩:“沒什麽,無非就是想殺他。”

接下去刀光劍影又是厮殺,風聲随影咆哮,兩位劍聖傳人鬥的上天入地,在将近一個時辰的相持不下中衛小川坐在門檻邊幾乎是睡着了,等他微微清醒後得知自己被救了。

我聽完愣了一下,覺得他講故事不如穆壞春那樣抓的住關鍵,如此輕描淡寫太不負責任,我扭頭艱難的看着他不太明了的神情:“英雄救美,美為英雄的故事不太适合男美人,你竟然會因為被她救了就跨越師徒之間的阻礙,真的偉大。”

衛小川咯咯笑起來,哄孩子一般用手輕拍我的臂膀,“你是什麽時刻喜歡上穆懷春的?”

“不記得了。”

“這就是了,具體什麽的時候……如你所說跨越阻礙的,我也不記得了。”

有的時候,少年時的人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那時的喜好更是如此,先去想要不要,再想該不該,即使知道走錯了也死不回頭。

那天顧傾紅正在爐火邊燙甜酒,他湊在她身邊,低聲說:“師父,那日你之所以打敗了師伯,不是因為你強,是因為他對你有意思。”

她睫毛也不擡,淡淡道:“然後呢?”

“那……你覺得我最近劍練的如何?”

“湊合。”

“那是因為我對你有意思。”

她連嘴角都沒動一下,“一個小孩子罷了,懂什麽。”

“懂得去喜歡你。”

“閉上嘴。”

他氣盛,猛然起身,“我喜歡你。”

她終于也站起來,仔細端詳他,年近十五的他已經比她還要高出一厘了,可是稚氣未脫,倔強起來更是如此,能打動他人的勇氣并不能打動她,她伸手指着門外,“去練二十套劍法。”

怎奈他頑強不死,氣喘籲籲的爬回來,“我喜歡你。”

“再練。”

“我喜歡你。”

“再練。”

“我喜歡你。”

“不夠。”

“我喜歡你。”

“繼續。”

“呼呼……我,我喜歡你。”

唉,人與人何必折磨,如果有個小我六歲的男孩子整日纏着我,我必定心花怒放,幻想自己童顏未老,可是世間偏偏有許多那樣的人,以為別人的好都是應該,自以為是天生就該如此,不知感激,實在該死。

但是顧傾紅畢竟是有大徹大悟的人,有一日她說:“川兒你有沒有聽過一句古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來,為何前人要說這樣的話,那是感慨兩人最終沒在一起,不能一起,不該一起。”

他笑,“我會證明,你說的一切都不對。”于是他一溜煙的回到數年未回的皇城,帶着叱詫春/色的迎親人馬穿過千裏河山,回訪雲上山莊。一路喜樂響徹河山,撼動走獸,偏偏是這樣的大好場面卻慘淡收場,在山莊門外,樂隊被顧傾紅打的七零八落,人仰馬翻落荒而逃。

她一步逮住衛小川:“你看,我說的都是對的,我說我們不能在一起就絕對不可能在一起。”

那夜似乎比往日長了些,他大概也将故事講完了,只是我支撐不住終于睡着了,正睡的迷糊,突然覺得頸脖處涼飕飕的,有只手攀上我的頸間,過度輕柔的撫摸着,我一陣顫抖,猛然睜眼看見衛小川清晰的臉,近在咫尺,幾乎看得清他黑眸裏的自己。我的心慌落了一地。

過了片刻,他才将一只手從床沿擡起,食指上勾着的刀晃晃蕩蕩,滴着血。

我死盯刀鋒,“穆懷春呢?”

“死了。”

即使知道是胡說八道,我還是竄起身掐着他的脖子左甩右甩,他單手箍住我,“是雞血粥雞血粥。”

推門而去,只是我睡着的功夫,四周便已不再是雲上山莊,忽然有想法,覺得他如此撇開他人帶着我逃離,就像是拼死要守住一件寶貝,我當然不能說自己是寶貝,頂多是這張貌似顧傾紅的臉皮。

突然覺得,習慣了自己的無用,習慣了被別人拉扯着南來北往,習慣也是一種可怕。

而自從那夜之後,每次想起女劍聖那些事,我便不去直視衛小川,有時候感覺他的目光快要燒穿我的耳廓,便在心中默念一二預備轉頭罵人,誰想每次都是他快我一步擡手指着外面,“兩只黃鹂鳴翠柳。”天知道這種寒冬季節哪裏飛來的鳥。

這座青磚馬頭牆的小鎮在早春的寒風中一直寧靜,有心附耳牆邊能聽清那頭來人的呼吸,像是花開的頻率。有時候衛小川會坐在院中白石桌前心不在焉的播弄琴弦,并嫌棄我太孩子氣,他以為是我的好奇心作崇,卻并不知道我只是在等我要等的人,只要我逃不走就要熬下去。

那一天小鎮充斥來一批西域商旅,全鎮的老百姓都奔走着去瞧新鮮貨,衛小川捂着雙耳諷刺,“一群沒見過好東西的鄉下人。”半響後牆外飄來一陣西域奇異的烤羊味,他忽然站起身,淡然的拍了拍衣袖,“走。”

我笑道:“幹嘛?”

他鎮定:“去瞧瞧那些鄉巴佬。”

後來我們終于順利的坐在了烤羊攤前,他比手畫腳要了一整只羊腿,然後開始片肉給我,我正吃的心花怒放,一擡頭卻見晴天下走來一群人,當即渾身冒汗。

我捂着嘴:“咬,咬到肉了。”

他翻白眼,“廢話。”

我怒:“是我自己的肉。”他一只手捏開的嘴,垂眉在我嘴裏找流血的口子,我繼續怒:“那兒!你給我看那兒!”

那群白衣人終于近了,面色是伏羲教特有的慘白,衛小川當即将我拽到懷中,用長袍蓋緊,隔着幾層衣物按住我的腦袋,“你睡一會兒。”

片刻後對方近在身邊,幾乎在對衛小川附耳,“真是踏破鐵鞋,正遇衛公子,數日前女陰教的林姑娘說你已離了雲上山莊,我們正在四處找你。”

聞聲已知是誰,是太久不見的小蓮,便聽衛小川道:“近來心情很不好,四處走走,她有何事,犯得着動用姑娘你來奔走?”

“聽說要找你讨一個人。”

“哦,那個幹癟的小姑娘?說死了,叫她去南陽山下挖。”

我佩服他有本事,被我這樣左右掐腰都能繼續穩坐如山。

小蓮不知牽來什麽,有幾聲随來的腳步聲,“他,你要不要?”

他忽而安靜,片刻道:“要來有何用?”

話好像就這麽斷了,接下來可以彼此拱手說再會,誰想小蓮的聲音忽然更沉,“近來聽江湖風聲,有幾顆舍利被公子奪走了,不知真假?”

“一條船上的人互相猜疑,這樣船是會翻的。”

“倒也不是,只是近來祭司本體不知身在何處,舍利也未能全部被挖掘,事事不成全,有些心急罷了。”

最終衛小川用一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快将人打發走了,末了小蓮忽然駐步,質疑,“衛公子,你的腹部怎麽鼓成如此?”

他快速敷衍,“是吃多了。”

身畔突然有人帶着哭腔接嘴:“我也想吃。”

彼時我不知缺了哪一根筋,從衛小川懷中跳起來,一把拽住被伏羲教徒死扯着的小豆子,他回頭看着我,五官在圓臉上皺成一團,一刻後鼻涕與眼淚同時下來,哭的相當難看。

說實話,我個人并不愛描述拼鬥的場面,因為刀劍經常是眼花撩亂的,而我通常是天旋地轉的,招數我不懂,劍法刀術鞭路也說不清,總體來說那日是翻了烤羊攤,踢了瓷器坊,毀了駱駝背上的西域絲綢和這一段好時光,最終當然是以逃之夭夭而終結。

我說:“好了吧,現在我和我兒子都落你手裏了,你想怎麽。”

衛小川含笑先是不語,随後彎腰對小豆子說:“有肉吃。”

小豆子兩眼冒金光,拽着他朝大道而去。

我在後深感恨鐵不成鋼,在後面跺疼了腳跟,他卻暗暗回頭看着我,嘴邊有薄薄一笑。

也許是我不好,一直以來以為善人終日是善,亦以為惡人終日施惡,其實這世間人人都有黑白雙面,我看不透衛小川,不懂他的好和壞,也是我的錯。

夜裏把小豆子抱上床,回頭見他靠在門邊,單手撩起紫玉垂簾,我說:“你又想說什麽。”

“為什麽你總能委屈自己與這些人扯上關系?”

“這些人?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的全部了,我已經快什麽都沒有了,即使他不能保護我的,我也還可以照顧他,這也是一種依靠。”我打了個比方,“就好像在冰天雪地中遇到一只羊,它沒法擁抱你,但你至少可以去擁抱它來索取溫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笑了笑:“那我寧願做那只羊。”

我點頭,“我看出來了,你永遠等着別人主動,活該等不到顧傾紅的傾心,她死的也很冤枉。”

門外曉風已靜,屋內安靜的有些詭秘,我大概是這段時間太過絕望壓抑,說了這樣傷人的話,我尴尬,“我是開玩笑的,你洗洗睡吧。”

起身離開的瞬間被他抓住手,低頭看去,他面容覆雪,卻依舊笑着,借一點側光似乎可以看見孤零的薄冰從他眼睑上一片片剝落。

“你陪陪我,只是今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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