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六
此生以來我都覺得深夜是一個駭人時段,似乎鬼魅都能從暗處叢生,盡管如今的思想沒有那麽天馬行空,但黑夜于我而言依舊十分可怕,因為一到夜裏我的意識似乎就不太聽使喚,正因為不太聽使喚,所以竟然答應了衛小川的請求。而我這個死腦筋居然在一年後想起這個請求才覺得太矯情。
原本我覺得我聽過的故事已經太多太多了,好像也無法認真細心去聆聽,但是他卧倒在躺椅上半響,卻給了一個這樣的開頭:
“我記得那年下了一場雪,雪停之後蒼崖山莊的山路就被堵了……”
我很感興趣,但我拒絕往下聽:“不要和我套近乎,不管我是四歲遇見你還是六歲遇見你,都不能改變咱們現在憋屈的關系。”
他看着我:“罷了,那我就不将你跌倒在地還把屁股露出來的事說出來了。”
我聳了聳肩。無所謂,六歲小孩的屁股誰願意看誰看。
他說:“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臉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一定覺得上天有好生之德之類的,覺得我是老天爺派下來拯救你的,是你師父的轉世。”
他方才好像打算悲從中來,“不,是以為你是她的私生女。”
“後來呢?”
“證明我想錯了,”他自我肯定的點點頭,“如果你是她女兒,那你親爹肯定很癫狂。”
我颠着腳尖,懂也假裝不懂。
他撐起身,突然看着那扇沒能合緊的門,門縫之間是一層薄霧般的黑,從院牆的磚隙裏有幾點天外燈火,刺穿這個夜。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小滿,下了很大的雨,她說要去南疆,我讓她帶我一起去,她卻不肯,她總是這樣,固執又不受勸。那一去就是兩個月,我那時候想,這些年都愛與她對着幹,她大概是選好了借口,就想這樣把我甩開。”
這樣想的衛小川當然是不肯妥協,他帶着砗磲鑲邊的雁翎長刀,在後尾随顧傾紅,就這樣到了鬼水湖。
是的,這就是最初那個關于紅蓮舍利子的故事:駱生、顧傾紅、眉君道人還有千狐老人曾邀約一路去了南疆,把鬼水湖底用來鎮壓亡魂與舜息的舍利子取了出來。而後互相猜疑,在湖面上又起了內讧,不到三個時辰又惹來了被風聲引來的一群江湖閑雜人等,很快風卷殘雲,舍利子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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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懸疑,以顧傾紅的武功她在衆人間奪下一片舍利子,血殺一條路便轉身而去。
當年這四個人,各自都是為了什麽奢望來奪取舍利子,甚至不惜放出封印在湖下的千千萬的惡鬼?
總之衛小川在遠江湖之外的江湖混戰裏隐藏的極好,很快在半路找到顧傾紅,她往北上,太北了,寒霜風雪凍結了日暮,那裏不是江南,她果然是要撇開自己,衛小川如是想。可他到底比尋常人想的多出幾分,他猜這一切瘋狂、計謀,她的隐忍、無幾人知曉的算計全部全部都是因為一個人。
他猜對了,卻依舊在一切意料之外,那個男人他不曾見過,卻聽過無數次。
白狐,最初的那個被江湖尊為劍聖的男人,傳說裏既遠又近的人竟是顧傾紅一傾為之的那一個。
聽到這裏我想起天下奇事之一,戀屍,就連駱生如此重口味的人都無法接受,他曾經在看過奇聞異錄後綠着臉和我描述故事裏一個男子整日抱着榻上腐敗的女屍,屋內惡臭無比,蛆蟲橫飛。具體有多獵奇我從不追問,因為駱生總是故意在我進餐時将我強行抱在膝上貼在我耳廓大聲講,通常這事都是以他青了雙眼而告終。
但是如此套用在白狐先君身上,絕對是小瞧了他的風範,據說他當年死于隐疾,死的突然又落寞,被徒兒封藏在最北的冰峰之下,以一個挺立背手遙望遠天的姿勢永恒的遙望碧落。
我想那并不叫愛,甚至不能稱之為戀,只是迷惑,顧傾紅被一個遠遠近近的傳說,一個标榜,一個先導所迷惑,可我知道這世間什麽都在變,迷會變為戀,最終成為一種欲罷不能。
就在瞬間我明白了,顧傾紅迷戀上一個幻影一個軀殼一種傳說,當年她答應前去鬼水湖,無非是想要舍利子讓一個死人複蘇,可怕的執念。
那時候她隔着冰天雪地在白狐先君肩上留下的一個親吻被衛小川看的清晰,他和我是同樣的人,無法接受這等可笑的事,只是我會黯然成傷,他卻突然的現身,既怒又驚的要一刀斬斷顧傾紅的執念。
那時的顧傾紅空手接刃,就像他們第一次相見,只是時間變了,她在老,他已成熟,從前的青澀早就不見蹤影。
“你又對我舉刀,這麽多年我早就明白了,你根本教不會,我要你做的,你永遠不會做。”
“你明白我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川兒,你确定這麽多年對我是愛嗎?”
“師父,難道你就确定你對先君的執念是愛嗎?”
她笑了笑,将刀往下壓了壓,“我沒說是。”
“恩,我也一樣。”
相顧無音,冰雪大地只有兩個孤立的影子,影下游魚穿梭,若斯夫川流不息。每個人腹中都有如山傾倒的話,可是到頭來仿佛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一刻之內,顧傾紅就突然喉頭噴血,死了,人生即是如此,你根本無法預料突發的愛和死。
多年之前顧傾紅與江展翎一戰之後,江展翎在不久後就死了,死因不明,江雲把一切前因全部推到顧傾紅身上。當然,為兒子報仇是一部分,但依當時的江湖情況來看,他有六成是為舍利子而來。
那時候他正跟随顧傾紅到了冰天雪地之間,他趁着師徒二人争吵之隙将一片稀薄的柳葉箭從顧傾紅喉頭上探出,只留下一個指尖大小的傷口。死在徒兒面前的她連臉色都未動,仿若很早就料到此生的結局,如山一般轟然倒地。
後來衛小穿騎着烏馬千裏奔走,帶着已去另一個世界的她回到大南國舊址之內,買下了雲上山莊,将她凍在山莊地下。
門外夜的厲害,風蕭瑟,我冷的牙根發抖,他轉身拿來披風,把我胡亂包了一遍,我撥開臉邊一片衣物,卻見他神色平靜,好像方才說的那些都和自己沒半毛關系。
他笑,用力戳我的腦袋,“福姑娘是不是覺得這個故事特別無聊,和之前那些相比,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點點頭,不想傷害他,可是改不了忍不住的壞習慣,“她活在她臆想的世界,你活在你臆想的世界,這種執念都是你們自己造成的,和被執着的人沒什麽關系。”
“嗯,所以我很可笑,在江湖上硬生生要把她的死和自己牽扯在一起,以為至少我們的名字會一起出現。”
“然後呢?”
“沒有然後。”
“然後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就變成了那時候的她。”他擡起頭,瞳孔中的燭火都那麽安靜,我說:“你傻乎乎的,一點都不可愛。”
他輕輕的歪了歪嘴,“你也是。”
真正的痛苦是平日并無大礙,在突然想起的剎那卻痛的無法言表。
“他是白狐先君,她的祖師,她的執念是想見傳說中的一個人,而她是大南國君主的後裔,你是當朝的王爺,你的執念是因為見到了傳言中的一個影子,你和她無論是身份還是生活都太過壓抑,你責怪她傻乎乎的貪念一個幻想,你卻也傻乎乎的在追一個影子。衛小川,你确定你真的愛過一個人嗎?你真的明白自己執着的是什麽嗎?”
不可否認,我的确明白他一直以來也是為了紅蓮舍利,想要顧傾紅重生一回,我不得不承認我真的太可惡太自私,為了我的私欲,為了我心疼的某個人,我想要毀掉他的念頭,可我也不得不說,他的那些所謂并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因為真正被傷害的人是不會願意去回憶的,更不會願意将那個人保存的完好還留在身邊時刻可見。如果是真的愛,真的傷,一定要忘記。
“怪小孩。”我擡頭看他,他卻眯着眼笑,眼睛邊有一點褶皺,像是一片小小的雪花。
“怪小孩,你是不是誰的心思都看得懂?”
我想了想突然覺得委屈,心裏有個人總是不太懂。衛小川的手突然伸過來,穿過一層層厚衣,捏着我的臉,“別又皺着眉頭想着誰家那誰,你有沒有聽人說過,人這一輩子會愛上很多人。”
“反正我沒有,你有?”
“嗯,遇到了此生第二個。”
“活的死的。”
他撲哧笑了起來,突然将額頭靠過來,貼着我的一邊顴骨,“你猜猜看呢。”
我用手将他的臉擺開,哼哼道:“貼這麽近是喜歡我?”
“嗯。”
我全身如灌驚雷,渾身滾燙,好像偷了地瓜被人發現一樣丢人,幾次抽身卻無果,從前與他只是逗趣,拉拉扯扯磕磕碰碰卻絕不會多想,可如今這樣是鬧哪般,一時接受不了只能尴尬的壓着他兩邊臉頰,邊揉邊盯着鞋尖上的一縷垂墜的發絲。
“你來的不是時候,我心裏,我心裏……”
“誰在乎你心裏有誰,我只是要你知道而已,沒準公子我過幾日就看上別家的姑娘了。”
“啊?”
“小丫頭別這麽容易上火,脖子都急紅了。”
“啊?”
這家夥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混蛋,如若調戲大閨女要下地獄,他跌落的速度絕對讓閻王爺都覺得聞所未聞。
我蹬腳要走,卻被他拽的更緊,一股腦被攔在臂膀中,他癟嘴,盯着我亂蹬的雙腿恨不得一口咬下來。
“該說的我也說了,這樣做就無需解釋了是不是,不過我還要多說一句,你絕對不可以與穆懷春走的太近。”
在他下一句脫口之前,我還認為是他的占有欲作怪,“小福,你有沒有猜過駱生當年為何與人一起去鬼水湖,最後有沒有得到舍利子,舍利子又去了哪裏?我知道你這小腦瓜從來不願多想自家的事,可我覺得如今得有個人告訴你那個舍利子去了哪裏。”
我後脊發涼,是不好的症狀,“不重要,我不想知道。”
“你想幫穆懷春把身體裏的舜息趕走,這需要把全部的舍利子歸放鬼水湖底,我可以為你收集全部,但也無法收集齊全,因為有一片你永遠無法親手取得。”他将左手食指移到我心口上,“那一片正伴随着你的心在跳動。”
我對每一件事的第一反應都是不相信,這大概源于沒有安全感,就好像之前得知駱生已死過一回,又好像之後得知蒼崖門一夜之間敗落,更好像現在,得知日暮歸途就在我心口上。
我氣當年我病危為何沒有死的幹脆,氣駱生與眉君道人一幹人等前去鬼水湖搗亂,氣他找西藏高人給我胸口開了一刀把舍利子塞了進去,竟還騙我說那傷疤是我自己撓出來的。
可我怎能怨恨把我當珍寶呵護的至親,怎能怨衛小川一心為我的意圖,即使他承認開始接近我是為了給我開膛破肚取我的舍利子。
老天爺有時候善的特別厲害,總是讓一些人此生風調雨順,就像浔陽城南賣風筝的吳家的六個女兒,個個白白胖胖,嫁的夫君家室也清白;可有時候他也別樣的賤,讓我沒爹沒娘,幹瘦幹瘦,過的這麽悲催,到了最後還要給我迎頭一棒,估計是想着讓我死也死的不能斷氣。
那天夜裏我繼續我的失眠,心裏卻平靜的和死了一樣,我很想做一回夢,夢回三年前,什麽都沒發生,只是我被穆懷春抛棄了,目前看來不算大事。
衛小川大概覺得這種事可以打垮我,翌日在後廚看見我時扶着門愣了很久,“怎麽想着要做…………嗯……巴豆湯?”
我盯着圓圓的湯面解釋,“那個混蛋張老頭,騙我說是黑豆,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可以叫黑豆,都是我不懂,什麽都不太懂。”
他走上來,接過我手裏滾燙的湯匙,與我一同盯着湯面,“我告訴你這一切不是要你變成如今這樣,如你所說放下一些執念,可以活的更自由。”
“嗯,所以才要把從前沒好好做過的事認真做一回,”我拾起大湯匙,舀一瓢豆子遞在他唇邊,“你是不是不給面子?”
我以為他會翻起白眼,一把把竈臺也燒了,可他沒有,只是赴死似的喝下去,說:“你不要想着犧牲,我不答應。”話畢便乖乖去茅廁蹲着。
我覺得說犧牲有些太大,又不好踢開茅廁的門和他争辯,于是只好把熬好的湯端一碗去小豆子那裏。
理所當然的,這屋子裏兩個男人一整個下午都在搶茅廁,我也不是蓄意逃走,只是正大光明的說出去賣蔥花打醬油,然後走啊走就出城了,一回頭發現自己走遠了,遠天白雲依舊,日暮就要來臨,如今我兩手空空,踏着歸途望日暮,竟覺得此生悠哉,活的挺好。
其實一切都不是結局,無論初衷變為什麽我都不會放棄。
欣賞景色之餘我還要盤算,目前所知是衛小川騙了伏羲的舍利,加上顧傾紅早年奪來的,他手握的是三片,鬼水湖湖底有一片,有一片在我這,穆懷春現在靠着聶子胥盜來的鎮魂玉,那麽有三片紅蓮舍利不知去向,依我推測,在眉君道人手上至少有兩片。
這一回,我要造訪蠻空派。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于更新了~~~我一定要把坑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