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八
夜也寒,天也幹。
邵爵離開的兩個時辰中蠻空派上空響起尖銳的牛角號聲,片刻後又萬籁寂靜,我對外面的一切不得而知,他已經兩天沒有回來,這方形小院變得特別安靜。五日後蠻空恢複往日裏平淡的日子,我曾離開房門試着外出,發現四處早已布滿人影,只是始終不見邵爵。
我記得從前就聽說眉君道人額外寵愛自己的關門弟子,只要外出無論十裏還是千裏都要帶着他,說他将他當兒子待,将他當孫兒待,這件事從很早開始江湖上就傳開了,甚至有人說邵爵是眉君道人的填房,話當然是鬼扯,但意思還是很明确,以前我從來不覺得眉君道人會傷害邵爵,只因相信幾十年師徒之情固若金湯,可自我見了邵爵胸口上如蜘網一般的毒跡後便不再相信了。
事實證明,我對邵爵的擔憂并非多餘,因為第七日便有一人來找我,那日來敲門的人論輩分也是邵爵的師兄,長得面相兇惡,我才一開門他便不耐煩的推開,跨步進門道:“地方是小了些,道也不礙事。”随後側頭對身後小厮道:“把邵爵這些東西都扔了,我住的地方不準留別人的東西。”說罷一群人就噼裏啪啦開始往門外甩東西。
我心裏一陣寒意,才想起随邵爵的時候與這國字臉有過照面,便強笑上前道:“見過範師兄,不知道我公子去了何處?”
他抱着雙臂一動不動,似乎是故意思慮很久,這才低頭看我一眼,對小厮們道:“你們先出去罷,這小娘子先不用扔了,這個留着我不介意。”
我一愣,見他笑得淫邪,便垂頭瞄了一眼藏在鞋側很久的匕首,心裏醞釀着如何行雲流水的割他喉頭,誰知門一合上,他轉頭來已換了神色,卻很是惶惶,眼神四處飄,似乎還在看房梁上是不是還有個偷聽客。
“蒼崖門駱大小姐?”我心裏不知他什麽意思,微不可查的點點頭,他連忙将我拉進裏屋。
“邵師弟讓我帶話,叫你下山跟着楊樹走,走到盡頭有一山洞,洞裏有馬。”
我這才明白是什麽情況,“他人在哪裏?你告訴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那國字臉急了,低聲怒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省心,他都快沒命了還走個屁啊!你趕快走,免得你不小心死了,我不好交代。”
我雙手打顫,感覺喉頭被寒天冰雪凍住,“他怎麽了?”
國字臉不願多說,匆匆将我往門外推,“他想殺李師兄,似乎因為李師兄偷了師父什麽東西,現在不知是師父氣他殘殺同門還是懷疑他拿了李師兄偷走的東西,已經把他拴在後山山洞要,準備要他的命,你現在明白了吧?我都說我說不清楚了,總之你走了就沒我什麽事了。”
“後山在哪裏?”
國字臉急了簡直上蹿下跳又拿我沒轍,“我說這都關你一個外人屁事啊!”
“只要你告訴我,之後生死就是我一人的事,我自會和邵爵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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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空派的後山指的是另一座山頭,兩山相隔最近處有七百餘丈,中間連着一座極窄的白岩橋,我策馬狂奔也已花去三個時辰還是未能過橋。這三個時辰裏天暗了又明,那一點澄黃的早霞被白雲遮的不清不楚。山林中除了孤寂只有樹葉肆意婆娑,耳邊風哮不止,我一時覺得五感盡失,颠簸上下不知不覺從現在想到三年前,一路想來終于想到了邵爵。
想問天問地,有朝一日他若死了,我有什麽打算。後來發現自己并沒有打算,只因我根本沒想過他會死。
走了片刻終于見到那座橋,大概是多年被雨水風月所打磨,橋身已變得十分平滑,看上去若是沾了水霧就要一個踉跄墜落山崖,我剛拴好馬準備下山,卻見從山腰處超蒼天射出數支紅色沖天炮,聲音炸開在山與山之間散成一片,轟隆作響,環山路上湧現大片的白衣與藍衣,竟是伏羲教教衆殺到了蠻空的地盤,看來是看穿了眉君道人那些毫不大氣的小心眼,看來惡人總當是有現世報的。我心中大塊朵碩,但轉念一想我也很倒黴,就算救個人也不得清靜,衰。
機會只在須臾之間,我沖過濕滑的橋身狂奔去,幾經輾轉終于得以看見那山洞,那洞口已被人為中刻意鑿成圓月形,洞口內黑暗,山岩卻雪白,看上去如蒼天中的紫月。還沒來得及扣石門,門便已開,我側身躲入草叢,眼見蠻空派的弟子提劍湧入環山路上的争鬥,我借機鑽入山洞。
石壁上洩露的一束光正灑在面前那人的臉上,血跡斑斓,那人不是邵爵,是肉丸子兄。
他被捆綁在圓柱上,那柱面滿是荊棘,想他背後恐怕是血肉模糊,才幾天罷了,他竟消瘦成這般模樣。肉丸子似乎聽到聲音,艱難的擡頭從污穢的發隙間看我。
他意識模糊,也不像刻意與我搭話,“你……到處都在找你。”話畢就垂頭下去。
但聽身後石門一聲轟響被關上,頂上石壁铿锵做響,被數條腕臂粗細的鐵索拉起一塊,刺眼的冷光直射而入,而眉君道人便在冷光之外,身邊還有邵爵。
我差一點分心去想為什麽邵爵在這裏,“老王八,引我入甕這一招未免簡單了點。”
眉君道人眉目糾緊,面上笑而不樂:“黃口小兒未免天真,你真以為我的徒弟會為了一個什麽都不是你來叛我這個親師父?真是妄想。”
我直視着外面刺眼天光,不去看邵爵,“會與不會都是他來做主,信與不信也是我一廂情願。”
外面厮殺聲近,眉君道人本是不放心上,似乎此刻覺得吵耳,扭頭對身後幾人道:“為師去去便來,你們把舍利子拿回來,人随便處置,孰是孰非,何可為何不可為也當自明。”
他走後那鐵索又被拉開一些,邵爵帶着幾人從頂上跳下來正将我包在其中,我正拔刀,周身卻湧起一片血幕,晃過神來時只有邵爵還在,手裏握着沾滿同門血肉的劍。
“你沒吓壞吧。”
我不住笑笑,想來不該對他有所懷疑。他能做到如此,我心中動容。
這一回蠻空派受挫不小,山下野火也燒上了山,我們将肉丸子安頓好了便從山中地道離開。途中聽邵爵說起這幾日的事,只道是他為了損失少些,用了點口舌計量。
馬背上颠簸的腰背酸疼,我向後倚在他胸口,“小哥,将來你怎麽打算?”
“這一回可算是和師門決裂了。”他垂頭在我耳畔道:“那地契呢?”
我從懷中抽出,迎大風甩了甩,“花了好多銀子呢,怎麽會弄丢?”
他笑,頭一回這樣毫無負擔,“好,你就是我的将來。”
然而話到此處,我心中卻一空,“那之前說的那些……生生死死的,還有你的傷呢?”
他不回答,指着眼前漸起的朝霞,笑聲觸着我的鬓發,“小福啊,天亮了呢。”
心裏起起伏伏又歸于寧靜,眼前雲海層疊,心中風雲漸平,罷了,将來事将來說。
自打與邵爵一起從蠻空逃出之後我便在驿站裏睡了兩天之久,醒來入耳的是街中如水驢鈴,起身便見好大的陽光,邵爵在那陽光裏低頭撥弄窗邊一支野菊花,“還好醒了,差點以為你就這麽餓死過去了。”
我邊啃硬饅頭邊聽他說好消息,眉君道人手中的另一片舍利也被他盜來了。
他見我笑得開心也眉目彎彎,鬓角似有清風過,我不喜歡他笑得如此無邪,總勾起我心底酸楚,惶恐這好時光不長久。
我本沒有計劃,邵爵說可以去我們買的那塊地看看,能被劃作墳地的地方風水不見得差,我覺得這等說法妙哉。只是這一路蜿蜒而去,竟又要途經浔陽城,我在城門外遙望城樓上江南青磚,恍如隔了不止一世。
走着走着,腳步停在南邊林外,聽說原本的桦樹被一場大火燒掉,有人雇了植木人在缺失的土地上種滿高大的杏花樹,一夜便成雲。如今二月末,正是杏花開到盡頭的時候,滿眼是白色的海。
我拉了拉邵爵,掉轉馬缰一起進了樹林,過了一條快幹涸的小溪,遠遠便望見穆府舊處,那裏已是舊物換新顏,不知被哪裏的富商做了寵妾的百花園。
什麽都不見了,連那扇我曾嫁入的門是如何樣子都不記得了。
我出神遙遙立着,邵爵走到我身前一聲輕咳,學着彼此初見時候的模樣,做一個拉闩開門的空動作,随後擡起眼光陌生望我,“你是誰?”
我眨了眨眼,學最初那一句:“你們又是誰?”
他目光一轉,柔和下來,我也笑。是了,與他初遇也是在這林中府門下,頭回敲開門見到的是他,冥冥之中全都是。
二月天真的黑的很快,轉眼天邊已是紫醬色,我們啓身回到了城內,打算明日再出城,到了城中心忽見人群三三兩兩具往街心去,随目光而去,原來是有人挂在街心酒樓屋檐上,正準備墜樓自盡。
我哼了一聲:“死便死了,還來嘩衆取寵,才不去湊這個傻乎乎的熱鬧。”
邵爵扭頭笑道:“好似是為了情郎自盡的,好似情郎還在下面勸阻。”
“算了,雖然惡心了一點,但到底是好戲,不看白不看!”
這麽多年了街口那裏還是瓊樓酒家,此時酒樓頂上正立着一個人影在初春凜烈中瑟瑟,我掃了一眼道:“如此美人還要為不知誰家的混帳殒命,真是造孽。”
這時才聽幾層人群內那個勸說的開了口:“是你下來還是我上去?”
那女子半蹲在樓頂,因那勸說者一句話抖落幾片腳邊碎瓦,“我便是下去也是縱身一躍,你若是不想看我跳下去就依我的意思。”
那女子身形一抖,人群撒開了些,勸說者不耐煩的啧了一聲,“用你的命威脅我,也需是你對我很重要,如今我和你最多是頗有淺交,其實是萍水相逢,你以為威脅的了誰?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拉了拉邵爵的袖,側到他身前,墊足透過層層人頭盯着那勸說的,只見他被手站在樓門下,輪廓如刀刻劍削,微薄氈衣在身後被風撥弄出浪層。
樓上女子不語,他便說:“你便是哭也哭的毫無底氣,樓是你要爬的,樓也是你要跳的,若是我從了你下一秒就該換我上去跳了。”
那女子梨花帶雨,泣不成聲,大概是沒轍了,看着圍觀的衆多想逼他就範,便懦懦道:“當初你不是這麽說的。”
“不要胡扯,我可沒什麽話是留着和你說的”
四周人群喧嘩,原是一個不守承諾的負心漢,那人不耐煩的按了按耳廓,笑而不悅,哼了一聲:“好,你跳吧,我就站在這裏不動,若接得住是你命大。”
我就是只有一只眼睛且是盲的我也看不下去了,這便擠過人群大步流星到那人面前仰面對樓上姑娘展臂怒目:“來來快跳,殘了我養你。”
穆懷春回頭看着我,先是愣住然才笑,半響後将一只手蓋在我頭頂,死命揉着,又對樓上那人說:“駱大小姐財大氣粗,既然她也這樣說,你便跳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