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九
後果是那姑娘想不通我來湊什麽熱鬧,真的縱身一躍,卻是跳的不怎麽光彩,頭朝下的,雙腿陡然畢露,我心裏暗笑又不是絕命斷崖,怎麽身型如此有氣概,這念頭還未落,我已被穆懷春扯到身後,他三步上前竟正讓她落到懷裏。
人群裏都是喧嘩,以為有情有義,到底不過是小兩口一陣打鬧,或舒氣或撫胸的上前去一表陌路的關心,我被排到最後,默站片刻轉身與邵爵笑了笑便擡腳大步流星的走。
我本來想着那人該是在後苦苦追來,誰知他竟極快的堵在我身前,只道:“我找了你那麽久,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卻連一句話也不和我說?”
夜色裏仿佛有霧,一線華燈散了,我擡臂擋住雙目,“騙子,你說冬天陪我去撈狐貍窩,現在冬季都過了,我的狐毛圍脖呢?”
“會有的。”
“那豆腐炖魚頭呢?”
“我會做的。”
“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呢?”
“我會給你打的。”
“那将來呢?”
手臂被他扯下來,滿臉濕潤涼風飕飕,他彎腰用額頭頂着我發黑的印堂,“将來必定不會把你弄丢了。”說罷抓着我雙手。
其實我第一眼望見他活生生結結實實站在這裏實在是覺得沒意思,好像我折騰來折騰去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小心眼,而他并沒有為我茶不思飯不想。不如願,想此我便大落眼淚。相安無事後他質疑:“哭哭哭,你以為自己是水做的嗎?”我瞪了瞪眼:“那是必然,你以為我是什麽做的?”他擡手在我腰間小腩肉上掐了一把:“都是油啊。”
聽聞這段時間他除了找我之餘也并未閑着,見了一回聶子胥與他同去了一趟南疆,一路上屢次遇見伏羲教衆,大概也打打殺殺的,殺過去殺回來十天前才落腳浔陽,今日午時我與他去了他落腳的酒樓,推門一看便呆了好一會兒,只見嬰寧從衆姑娘中擡起頭,大概沒看清楚只微微一促笑道:“我說怎的今天去的這樣久,原來是撈回來個小姑娘,打算放我這邊養着嗎?”
“啊?”
她應我一聲,鳳眼瞪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我,“哦,你啊。”
我撇撇嘴,總覺得穆懷春這段時日過的好潇灑,遇到我見過或者沒見過的人,走了我走過或者我沒走過的路,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也得識點大體,這便笑着從門前墊腳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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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月朗星好,與穆懷春坐在階梯下,微微冷,便往他懷裏鑽了一鑽,他說:“這些日子的事倒也不是不可以和你說,樓頂上要死要活的那位也可以和你講講,只不過都是小事,我沒放心上,你沒能缺胳膊少腿我就很安心滿足,其餘的都是小事了。”
他總是會找到讓我不好反駁的語言,可我心裏依舊不是滋味,“我保存全屍就是大事?這段時間我有沒有讓你耽誤許多事情。”
“別一味把責任攬上身,何況我現今也不算一無所獲,你看這是什麽?”他從衣袖裏拉出一片舍利,雖然小了些但我也喜的嘆出聲,邊聽他說:“機緣巧合在吳城內得到的,用一袋子柑橘和一位化緣的小和尚換來的,多虧這段時間有這個舜息才沒有什麽大動靜。”
我緊張道:“常言道蓄勢待發,安靜也不一定就是……”
他左手指着頭頂:“有天火。”
我想那時候我擡頭一瞬錯過了天火,回頭一瞬又錯過了他的表情。我将這段時間的遭遇全部告訴他,那些好的幸運的事全部說與他聽,壞的盡數收回。
“這兩片舍利是從眉君道人那裏拿來的,打聽到衛小川他留有三片,他為人雖然詭異的很,其實卻沒有歸降于伏羲教,倒不是真的壞人,所以在他手上的舍利很安全,事在人為,我們很快就可以有七片了,然後就只剩下一片沒有消息,其實那片我也沒打聽到,咱們好不容易相聚還是先閑情兩天再找吧,反正有了那七片舍利就暫時什麽都不怕了。然後等收集了所有的舍利就可以鎮壓住鬼水湖下的靈力,舜息就消失了,一切結束之後你就會過上想要的生活,朝出暮歸,登高游船,還可以帶着穆小豆踏遍山水,你們可以過的很好,可是那裏就沒有我了,真的不會有我了。”
他收了收雙臂,“你怎麽了?”
眼淚從緊閉的指縫裏流掉半數,我這才解釋:“前些日子我把自己賣了,賣給一個老爺做小妾。”
“哦?那是賣了多少價錢?”他笑中開口,将我捂着臉的手拉下來,
我搖頭,淚珠亂撒,“好多的,三十兩銀子。”
他笑,全然沒有別的想法,“我買得回來,将來卻丢不起了。”
我瞪圓了眼睛,從十指中擡頭看他,“你方才說丢不起我還是丢不起臉?”
他強裝認真,卻打趣說确實丢不起臉,于是我一抹眼淚與他瘙起對方的腰背,一來二往在月下階梯上滾成一堆,最終笑成一團。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這世上所有的痛苦與隐忍都結束了,四十年後的蒼崖門山前草木繁盛,被衆門生踏出的一條路已經不見蹤影,而我所認識的所有人都在此間消失了,只剩下草木間孤零的一個個灰碑,上面有駱生、邵爵、衛小川的名字,我在草木間也找到了自己的,那小小卑微的石碑右側插着穆懷春的驚香,劍柄上曾被我笑稱太像蟲的盤龍已失去顏色,劍尾一把紅綢已随風破碎,這一夢不知是多少年後。
我醒來的時候穆懷春正在旁看書,聽我大哭便兩步走來,扯下我擋臉一角被褥,“是不是夢到你賣身的那個老頭欺負你了?你看,我把贖身的銀子取來了,明天就去買身吧。”
“我夢到自己比你早死。”
他用手指戳着我額頭:“胡扯。”
賣身一說穆懷春當然不會相信,不過是找個借口要與嬰寧一等人道個別,誰想嬰寧假意看不透也要跟着,我滿口灌酸風:“我們是去辦正事的,路上可沒心情聽您拉拉唱唱。”
她反背着琵琶跨上小馬,對穆懷春與邵爵均賦予明媚一笑:“一個姑娘兩個男人自然是無趣的很,我要去一趟北方,路上也給二位解解乏。”說罷反手撥弄琵琶一陣亂響,比小豆子用拇指刮門板還刺耳。
這一次走前我執意要求回一趟蒼崖山莊,其實就快有兩載時光,不管如今那裏幻化成如何景色我都心頭有數,上山那條路早被草木掩蓋,我望着路邊移動的荒景忽見其中有灰色一點,即刻脫開穆懷春的身子走了過去,百米之外是一塊青花石碑,撥開草葉,上面刻着駱生的字“錦塵”,下面落款我的字“雲月。”
那日我赤手挖了整整兩個時辰卻挖不到駱生的屍首,到了夜深時他們三人也不肯走,即使是嬰寧也只是靠在遠處樹下閉目等我。
重複同樣的動作太久,人也在黑暗裏失神,我恍惚憶起很多零碎的片段,想起豔陽下一片刺眼的江面,江上一只浮鷗,還有水面上曾經讓人窒息的綿長的呼吸,我不知道為何想起這些,只是覺得這就是駱生對于我的存在,是刺眼的,是灑脫的,也是在生命中最熱鬧的季節,都是曾經理所當然的存在。我曾覺得失去了他,現在才真正開始。
小福小福,正是因為我不知福才要叫這個名字,對不對。
不知是多久過去,風漸大,不知是誰繞到我跟前,提着燈籠,火光在細長的野草上搖曳,我擡起頭,看見駱生蹙着眉頭,細長的睫毛在燈火下根根分明。我揉眼,發覺他是真實的,他站在我兩步開外,提着一紙暈上鵝黃的白紙燈籠,披着青色的大褂,又道:“哭屁,又在裝哪門子無辜,要是別人掘我的墳我早大開殺戒了,你的話,過來讓我捏兩下解解氣就可以了。”
我有些怒:“你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沒死成呢,我都白哭一晚上了,你這樣騙自己的親妹妹算得上為人厚道嗎?”
他蹲下身,鵝蛋臉終于被籠在燈光下,上面濕潤一片,已經有隐隐的眼淚被風從一顆撥成一片。
“小福,你是不是想見我?是不是和我想見你一般的想見我?”
駱生說他是逃出來的,曾經如此氣拔山兮的蒼崖門第七代門主竟也用到逃之一字。
“聽起來格外好笑是吧。”
我撐着下巴顫着雙肩,盯着腳背默默笑。
他叼着一根枯草,“最近伏羲教中人人不安,都說舜息覺醒不過是幾十年中一次偶然,短暫的重生很快就會結束,活死人們照舊會被湖底的鬼魄拉進湖底,何況舜息很久沒能回到教內,沒有一個說法,”他微微掃看了一眼穆懷春,“有些教徒已經開始失去鬼力,指骨僵硬,肌理盡脫,第二日就碎為一灘骨灰。” 他的手始終藏在寬大的衣袂下,我不敢偷看。
穆懷春道:“只有收集所有的紅蓮舍利安在鬼水湖底才能制約舜息不定的魂,但即使收集滿所有的舍利,又有誰敢下深湖?”
“已經有人下過了。”
“誰?”
“衛家公子。”
我愣了一愣,想起衛小川搶奪紅蓮舍利的緣由,懷疑他丢下湖底的只是野溪邊的血色鵝卵,故意在天下人面前做了回假好人。
但駱生是這樣形容的:當日陽光普照,鬼水湖上幾乎有波光反耀的跡象,忽見湖面沖出一紫衣俊青年,手托三片舍利子,身後跟随兩個随從,他一躍而起紮入湖心,湖面即刻沖出大浪,湧向八方湖岸,還卷走了幾個伏羲教徒,大浪返潮重新掩蓋湖心那青年,只聞他雷聲震耳大喊道:“我為小福。”話罷就此消失在湖底。但我覺得,如此二百五的人只可能是駱生不可能是衛小川。
駱生見衆人瞠目結舌,興奮神色頓減,只好道:“是是,是我胡扯的。”
“後來他死了?”
“沒,後來我随他一起逃出來了。”
“那他人呢?”
“去蜀中養傷了,他從湖底出來後雙眼就不是很好,看實物總是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
原本這一行我們是商議着先西去,在蜀中找那位江湖上的鬼斧匠鍛造些刀劍,這下倒是順路了。
夜半無星,霧色朦胧。我與駱生獨處一屋,勸他與我們一同上路,原本想着進進退退好歹有我陪伴他。可他這次卻再三搖頭:“我很累了,自從進了伏羲教就很久能安心睡過,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我不會走,你有什麽打算便自行去做吧。”
“我以為我們可以同進退。”
“你以為的總是太多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天下所有的事都不過是自己的臆想,沒有信任,沒有真誠,更沒有圓滿。”
那個會笑着說“你胡扯什麽呢”的駱生,那個會給我帶來無限希望的駱生,如今卻成了這樣,我捏起他耳後幾縷散發小心勾上,順着那弧度一次次梳理。怎能怪他消沉,這一年多來他到底遭遇了怎樣的事,我永遠也不能體會,正是我的無法體會,才讓我痛不欲生。
我撫着他蒼白的臉,望着他烏青幹裂的雙唇,“其實你也下了湖底對不對?”
他的手停在半空,繼而繼續撥弄篝火:“嗯,現在連月亮都看不清了,更別說你的臉,只能分清一些燈與火的輪廓,所以整日提着燈籠。”
是了,現如今好與壞都被我預測的這樣準,愛我的人都要為我犧牲,我愛的人都要離我遠去,有時候我寧願狠心一些,去愛不愛我的,愛我的我不愛。
我依在他肩膀上,參雜在湖色衣袖上的緋色像是細細溪水,纏綿蜿蜒一直到他低垂的指尖,我在閉眼之前将它緊緊握住,竟有一世的安穩。
我想起南苑裏的老槐樹,我與駱生有多少心事都賦與它說,現如今從這門中往南看,隔着院牆必定也能望見探過來的半片槐樹枝葉,可是懷想那些零散的記憶,自己和駱生竟好陌生,與他相伴十幾年至此至終居然沒有任何畫面是能熟悉到一一道出的。
他說:“很多事情,一時下了決定,未能思慮清楚就可能斷了後路,可是若一時不做決定,卻可能要終身悔恨,這世上的事永遠只有一個選擇,而另一種選擇就成為了遙遠的未知,這個道理你了解就好,不必體會。”
我點頭,不松不緊握着他的手。
他又道:“總有一天我不能再陪你,即使我順其自然生老病死,始終有我不能陪伴的時候,但你依舊需要自己面臨這世界,做你自己認為對的決定,你不必太在意他人,有時候甚至連自己的猶豫也無需多慮。”
“今天可不可以不要說些掃興的話,你好好聽我說,你送了我十幾年的光景,我今夜給你講你我幾十年後的事。”
當年若不是我快要病死,他不會去鬼水湖偷那舍利,惹上是非,若非他偷來舍利,求來高僧相助,我也無機會感受人間寒暑,感受真假冷暖。所以他不會有的後來,我會告訴他。
那夜,我将幻想的未來一一說與他聽,說要将我門頭上牌匾漆成金色,要在他窗上釘一排花架,我想他會成家,娶一個妃衣披肩的曼妙女子,身材要是他喜歡的,□,生一對龍鳳孩兒,騎馬弄劍,無所不能,而我終是練好劍術,與喜愛的人一人一劍一馬一鞭走江湖,但即使走的再遠,翻山越嶺也要回蒼崖門看他。我想那綠水青山,也想那山高水長,竟不知不覺一夜中講了十年,跨過百年,甚至想将下一世都畫在他手心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