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碼标價
早上九點的時候,傅越來到了唐巧家中。
唐巧果然早就準備好了茶點,她穿着長袖粉色碎花長裙,一雙同色系的低跟涼鞋,将頭發盤了起來,整個人優雅又知性。
王嫂也在,笑容滿面地招待了傅越,卻站在傅越的後面,聽着他們講話。
唐巧仍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傅先生,今日是休息日,你本可以不用過來的,但我很感謝你的到來,真是抱歉了,還有,謝謝。”
傅越昨天回到望嘉景苑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洗了個澡倒頭就睡,今日一大早繼續晨跑,本來想休息一下,下午再來,後來回憶了一下唐巧的語氣,覺得她在暗示自己早點來,所以還是選擇先來聽聽她的意見,聞言說:“唐小姐,不必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不知道你對原來的設計方案有什麽新的想法呢?”
“首先啊,樓上本來是有兩間書房的,一間是古籍間,一間是用來擺放其他書籍的,但是現在呢,我希望把古籍間改造成收藏室,因為我很喜歡收藏一些小玩意兒,不是多麽貴重的東西,但是我也喜歡給它們一個專門的地方,希望你能将收藏室設計得,嗯,古樸一些,低調一些……怎麽樣?”唐巧說了一長段話之後,喝了一口茶。
她一邊說,傅越就一邊在腦海裏構造那個場景,他覺得唐巧的一些想法還是不錯的,便實話實說:“唐小姐,你的想法不錯,我會根據你的想法來進行設計的一些改變。”
“那就好,那就好。”唐巧點點頭,說:“其實外面庭院裏,我也有一些新的想法,傅先生,不如我們邊走邊說吧,這樣可能聽起來會清晰一點。”
傅越說了一聲好,就起身跟着唐巧走出了內宅門。
王嫂随即跟了過來,唐巧輕飄飄地抛了一個眼神過來:“王嫂,我和傅先生去看看庭院,你就不用跟着了,昨晚經緯說想吃蘿蔔牛腩煲,牛腩焖久了才好吃,你可以去準備準備了。”
王嫂腳步一頓,看着唐巧,很久後才說了聲“是”,退回了內宅。
唐巧這才轉回身,對傅越淺笑嫣然:“傅先生,這邊請。”
他們走在了樹蔭之下,這間別墅真的很大,庭院裏有幾個不同的花園,有秋千,有游泳池,有羽毛球場。
唐巧又聊了一會設計的事,傅越都用備忘本一一記下,本以為就要結束了。
沒想到這才剛剛開始。
唐巧邀請傅越坐在涼亭下,涼亭下有一張四方石桌和四張石凳,傅越和唐巧面對面坐着。
他有些摸不着唐巧的用意,總覺得今日唐巧叫他來,并不只是關于設計,這個設計細節,微信聊也可以,效果也不比現場聊差,不必非要在星期天叫他來,時間的選擇,王嫂的緊跟,唐巧的話裏有話,都很奇怪。
果然,唐巧向四周看了一眼,速度很快,眼神有些犀利,之後,她似是确定了王嫂或者其他人沒有跟着她,清了清嗓子,說:“傅先生,你是一個聰明人,見我如此做派,應該也猜到了,今日請你來,設計不是重點,我有別的事,想請傅先生幫忙。”
如此大費周章,傅越心裏猜測了幾種可能,都不是什麽好事,他問:“唐小姐,請問是什麽事呢?如果有什麽難處,請說出來,我雖力量微薄,但也希望能幫上忙。”
唐巧微微一笑,挽起長袖,之後彎腰将長裙掀至小腿,只見那雙白淨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淤青和紅腫。
傅越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這……”
唐巧看見傅越看到了,便将袖子拉下來,長裙也放下,輕聲道:“傅先生,我不是一個有自虐傾向的人,這些傷……”她閉了閉眼,似是難以忍受将夫妻秘事告訴一個僅見過兩面的人的羞恥,但她不得不說:“是我的丈夫,項經緯所為。”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傅越沉默是因為不知該說什麽,義憤填膺太淺薄,安慰太無力,唐巧沉默是因為她在醞釀情緒,是難以言喻的壓抑,也是破釜沉舟的勇氣。
“傅先生……我想你幫我找一個律師。”唐巧說:“如果你願意幫我這個忙,我就抓緊時間跟你說,我的時間不多,要是跟你待久了,王嫂會懷疑的。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好。”傅越斬釘截鐵,如果這件事真的是項經緯做的,唐巧不用給他任何報酬,傅越都一定會幫這個忙,他瞧不起家暴的人,那是一種最惡心的暴力關系。
唐巧感恩地看了傅越一眼,之後就盯着石桌,說:“我和項經緯是高中同學,那時候我們讀的都是大城市裏所謂的貴族學校,他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追他的女生多得很,畢竟會打籃球會彈鋼琴的高富帥,誰不愛呢?”
她亦未能免,淪陷的過程只用十秒鐘,一支豔麗的紅玫瑰,一個帥氣的笑容,一句直白的炙熱的“我喜歡你”,還有一頭草木洗發露的味道。
就是這麽簡單,青春年少的心動。
唐巧說:“之後我們就在一起了,項經緯是一個很專一的人,我們在一起之後,別的女生他再也不看一眼,她們送來的禮物他全都扔進垃圾桶,他只跟我一個女生一起走。漸漸地,全校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了,但沒有人敢阻止我們,準确點來說,是沒有人會來跟項經緯說,喂,早戀是不對的。他家很有錢,他也很大方,經常請全校的人吃喝玩樂。沒有人會因為我們談戀愛了,而去得罪他。”
是的,那樣太不值得了,更何況,帥哥美女談戀愛,他們看着也樂呵。
“我家本來也很有錢,雖然沒到項經緯家裏那樣的地步,但那個時候我也是驕傲的,我并不認為我配不上他。但是……”唐巧苦笑了一下,“天意弄人,我爸的商業投資失敗了,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多得足以讓我爸手頭上的公司因此而經營不下去,我爸爸曾因為,那樁生意,是十拿九穩的,但是他失敗了,天崩地陷只在一瞬間,我爸爸氣急攻心進了醫院,我媽媽跟親戚好友到處借錢,我從千金小姐變成了落魄的灰姑娘。”
唐巧跟項經緯提了分手,理由很簡單,她覺得自己家裏落魄了,配不上項經緯了,她連繼續在這所學校讀書都困難,她根本就承擔不起這裏昂貴的學費。
項經緯不肯為這樣的,他認為無聊之極的理由而分手,他信誓旦旦,他許下諾言,他愛唐巧,不是為了錢,他幫唐巧交了可以讀完高中的學費,他還清了唐巧父親欠的錢,他将唐爸爸的醫藥費也清空了,他不要借據不要他們還錢,他只要唐巧繼續跟他在一起。
“那個年紀的我,很喜歡看言情小說,經歷了這些事,我覺得自己就是言情小說裏的女主角,我有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不管我怎樣都無條件地愛我的男人,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我可以接受所有或豔羨或妒忌的眼神。”唐巧越說越不怕說,她收起了所有有關尊嚴和驕傲的東西,她可能運用了誇張的手法,也可能沒有,她早就想傾訴了,她只想将心裏的話全倒出來。
有時候,這樣的話反而更适合對陌生人說。
項經緯和唐巧繼續讀同一所大學,唐巧的父母讓唐巧一定要看好項經緯,不能讓他被別的女生搶走,他們最好一畢業就結婚。
在唐巧十五歲的時候,她從來就沒有想過,一讀完大學就結婚的這種事情,當時在她看來,這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理喻,最荒誕不羁的事情了,一畢業就結婚?那她為什麽要讀那麽多年的書,書裏教她追尋夢想,實現理想人生,書裏沒有教她結婚,沒有教她生孩子。
唐巧的父母說,書裏沒教,沒關系,現實會教的。
你想在外面打拼十幾年,換來一張飽經滄桑的臉再跟某一個普通男人結婚?你想去追尋理想,然後摔得遍體鱗傷?你想帶着一顆疲憊的心,繼續消磨父母對你的期待,繼續讓父母再等你幾年,等你可以讓他們享受生活?
不,不,不!你不想。
聽多了這樣的話,唐巧害怕了,退縮了,猶豫了,她不想這樣,或者說,她以為她不想這樣。
你是公主,你應該跟王子結婚,然後在城堡裏,開心快樂地過完這一輩子。
項經緯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也很想早點抱曾孫孫子,順理成章地,順其自然地,畢業那天,項經緯向唐巧求婚了。
唐巧答應了,她像是完成任務一般松了一口氣,之後她什麽都不用做,選婚禮地點、擺喜酒地點、準備嫁娶禮物、拟定賓客名單等等,她甚至不需要動一下腦筋動一下手指,沒有人期望她做點什麽,這場婚禮像是與她無關,她只需要當個任人打扮的小新娘就好了,就好了。
“我們順利地結了婚,婚後的第二年有了小衡,一家三口過得很幸福,但是人生也就望到頭了。”唐巧說,“我每天的生活就是,送小孩上學,等丈夫下班,吃塊點心喝口茶,偶爾叫上上流社會的朋友一起聚個餐打個高爾夫球。”
“這樣的生活除了空洞點,乏味點,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這樣的生活起碼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不用為衣食煩惱,不用忍受上司和同事,不用為了一張鈔票卑躬屈膝,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不好就不好在,她漸漸發現項經緯有暴力傾向。
一開始,他們吵架的時候,項經緯講話的音量會越來越大聲,僅此而已,他甚至不會吼叫,不會怒喝,他只是大聲了一點在講道理,真的,唐巧發誓,他連吵起架來,都是彬彬有禮的克制。
唐巧不記得,項經緯第一次打她,是什麽情況了,她只記得她倒在了地面上,天花板很高,吊燈很豪華,牆上的畫很貴,地上很幹淨,她被踢到了角落,項經緯的鞋子也很幹淨,她在那一刻想的是,她并不需要洗衣服,王嫂哄着小衡去睡覺了,也不用害怕被小衡看見,她只要站起身,露出笑容,沒有人會知道她遭受了什麽,因為項經緯很注意很注意,他根本就沒朝她的臉動手。
只是所有看不見的地方,她只要露一點出來,都覺得自己狼狽不堪。
唐巧說:“項經緯第一次打完我之後,等他清醒過來,清楚地認識到他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他哭着求我原諒,他怕我會離開他,他保證永不再犯,不是有人說,家暴只有一次和無數次嗎?其實我覺得,原諒也是一樣,我原諒了這一次,我就原諒了很多很多次。”
項經緯發起火來的時候,是真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摔東西,也不大吼大叫,他也還有理智,他會選擇小衡看不見的時間和地點,他會選擇唐巧身上不露不出來的地方,每次打完唐巧之後,他都會說盡甜言蜜語:“寶貝,那這一次我們就算過去了,好不好,是我的錯,來,我幫你擦擦眼淚,不哭了啊,哭紅了眼我可心疼了,上藥啦,呼,呼,呼,吹一吹,不怕疼。”
他很嚴格地遵循着“打一棍子給一顆糖”的原則,拳打腳踢過後的那幾天,他會滿足唐巧所有的要求。
別上班了,去迪士尼玩?好。
我想要那串鑽石項鏈。好。
朋友邀請我出去玩幾天,可以嗎?好。
聽說有個豪車品牌出了限量版的跑車诶。好,我送你。
好,好,好!好完之後,就是打,打,打!打完繼續好,好完繼續打,如此反複,這些年他們循環了很多遍,彼此都摸透了這個游戲的套路。項經緯對唐巧越好,就越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打她,唐巧被項經緯打得越慘,就越可以心安理得地提要求。他們簽的好像不是結婚承諾書,而是一紙明碼标價的合同,這兩者能相通的地方就只有你情我願,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願給一個願拿。
二十五歲的時候,唐巧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而到了現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唐巧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挨打的女人裏面最幸福的一個。
這個最幸福只是多了一個前提,就有着天壤之別了。
“為了小衡,我以為我可以這樣子忍一輩子,我每天都在健身房裏揮汗如雨,我每天都遵循着營養師交代的食譜,我覺得我還年輕,還健康,還可以再挨多幾年,等到項經緯也老了,他打不動我的時候,小衡離開家的時候,我就可以解放了。”唐巧說這話的時候,眼裏真的是有希望的。
她繼續說:“但是我忍不了了。”
唐巧去項經緯父母家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項經緯的媽媽,好像也是這樣一直……被項經緯的爸爸打。
她極其恐懼,她不斷地留意着蛛絲馬跡,直到在窗臺偷看到他打她的時候,她終于可以确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項經緯的暴力傾向很有可能源于他的父親,也許是生理上的,也許是小時候“耳濡目染”出來的。第二件事就是,項經緯的爸爸已經接近六十歲了,還可以這樣打人,那她……不也同樣逃脫不了拳頭嗎?也就是說,她只要還在項經緯身邊,她這一輩子,可能都要被打,還可能會在白發蒼蒼的某一日,被打死。
唐巧說:“我只要一想想,繼續這樣下去,小衡也有可能沾上項經緯的毛病,我就忍受不了,我無法忍受,我決定了,我要帶小衡離開。”
她跟項經緯攤牌了,她不要這裏的一分錢,她要離婚,她帶小衡離開。
項經緯勃然大怒,又少不了一頓打,這次,他還讓王嫂一天二十四小時監督唐巧的舉動,沒收了她的手機,切斷了家裏的通訊設備,在客廳和房間裏安上了無數個攝像頭,他要讓她尋求不了幫助,離開不了項家。
唐巧幾乎束手無策,但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唯一能想到的不讓項經緯懷疑的人,就是傅越。
這個只見了兩面的可以說是陌生人的人,以項經緯對唐巧的了解,他很自信地覺得她不會将他們的事告訴他,唐巧自己也難以啓齒,她都沒想到自己真能向一個陌生人尋求幫助,但是母愛撬開了她的嘴,她很流暢地說出真相,一切,只為了她的孩子,和她還想擁有的,另一種人生。
“就是這樣了,傅先生,你能幫我找一個好律師,然後将我和項經緯的事告訴他嗎?讓他當我的訴訟代理人,我會承擔所有與此有關的費用,也會給出讓他滿意的報酬。”唐巧看了下時間,然後緊張地看向傅越。
傅越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許峥,他問:“我剛好認識一個很優秀的律師,不過他僅有二十五歲,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試試讓他幫忙。”
唐巧只猶豫了片刻,最後說:“好,我信你。謝謝你,傅先生。”
她給了傅越一張紙條,上面是她和項經緯與此有關的所有資料的整理。
傅越接過了紙條,妥善地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