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六月如果能飛雪,艾飛絕對比窦娥還冤,他既替人頂了罪又被黃覺所陷害,百口莫辯的結果只有打碎牙齒活血吞。用艾爸當時的話來說,這都是你自找的,同時也怪爸沒本事,幫不了你。他說的都沒錯,艾飛更不曾埋怨過任何人,要怪就怪他當時沒能忍住自己的火爆脾氣,這才釀成了今日的局面。
三年的囹圄讓艾飛總結出一個道理,特別适用于他所生活的這個城市——都在道上走,沒事兒別瞎瞅。
不管怎麽說,當年的事情總算有了了解,既然翻篇了,那咱就得向前看,未來依舊可以創造屬于自己的輝煌。不過在創造輝煌之前,艾飛當務之急還得問問他那假小子似得妹妹現在何處。
艾葉比艾飛小兩歲,倍兒淘氣一姑娘,上到登高爬樹,下到入水摸魚,不到天黑不回家,沒事兒還能帶上艾爸給她做的尚方寶劍折磨折磨鄰居家的小胖墩,活脫脫的魔王轉世。當然了,造就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當屬艾爸,誰讓他沒能趁早給小艾葉找個後媽好好管管呢。
說起找後媽這件事,艾爸是最有發言權的,當初隔壁的王奶奶給他介紹了一姑娘,人看上去特水靈,說起話來都是柔聲細語別具風情的,艾爸單身久了,自然而然就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琢磨着找個機會讓艾飛和艾葉瞧瞧,如果成了,就定個日子把好事兒辦了,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把日子過下去。都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艾爸做好了保密工作,依舊沒能逃過八歲小艾葉的順風耳。
艾葉是怎麽知道的至今都是個迷,艾飛清晰記得,那天艾葉一臉土的進了院子,氣匆匆地跑到後院弄了一小盒的窩瓜葉,回來時站到艾飛面前,正兒八經道:“哥,咱爸要給咱們找後媽了,我不答應。”
艾飛穿着大背心站了起來,“你聽誰說的?”
“不告訴你。”艾葉梗着脖子,氣鼓鼓道:“是隔壁王奶奶給咱爸介紹的,我要去找她算賬,你去不去?”
艾飛那時也就十歲,正處玩心重的時期,當下便答應了艾葉的提議。兄妹兩聲勢浩大的找上了老王太太,艾飛原以為會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厮殺,哪成想艾葉一見到老王太太立刻就變成了溫順的小貓,捧着窩瓜葉沖到了老花眼極度嚴重的老王太太面前,奶聲奶氣的說:“奶,我就要有媽了,為了感謝你,我瞞着我爸偷偷給你采了一盒煙葉子,您趕緊用煙袋試試。”
老王太太是出了名的不抗忽悠,當下就拿過煙袋,從盒子裏抓了一撮窩瓜葉,碾碎後放在了煙袋鍋裏,火柴一劃吧嗒吧嗒抽了兩大口。滾滾濃煙中,老王太太咳嗽的厲害,身子骨還算硬朗的她掐着腰站了起來,扯脖子開罵:“雜種操的,這是哪門子的煙葉子啊,我讓你騙我。”老王太太順手抓過桌上的蒼蠅拍朝艾葉沖了過去。
艾葉逃跑的本領堪稱一絕,就在艾飛愣在原地的時候,她早已從屋裏沖了出來,拽着艾飛的手一路狂奔,邊跑嘴裏還不停的吆喝着,“誰讓你給我找後媽的,如果我被後媽打死了,你就是間接犯罪。”
老王太太氣的直跺腳,“你給我等着,我非讓你爸揍你不可。”
艾葉的早熟讓艾爸哭笑不得,盡管親事被王老太太夾帶私仇的給攪和黃了,但他還是要拿出父親的威嚴,絕不能輕易罷休。艾葉是姑娘打不得,可艾飛不是,當時他也在場竟沒有上前制止,于是……艾爸就題發揮,攥着褲腰帶抽起了陀螺,打的艾飛抱頭鼠竄。然而闖禍的小魔王早已躲進了裏屋,啃着西瓜看電視去了。
從這件事上來說,艾飛得出了一個結論,看誰的熱鬧都不能看艾葉的熱鬧,這丫頭忒損。
從小到大,艾飛不知道為艾葉抗下了多少責罰,最嚴重的一次被艾爸打到不能動彈,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艾飛依稀記得,那一次小丫頭沒有消失不見,而是趴在艾飛身邊哭天抹淚,一口一個對不起說個不停,保證下次絕不再犯。
艾葉的保證向來維持不過三天,艾飛早都習以為常,誰讓他就這麽一個妹妹呢,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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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酒勁兒還沒上頭,艾飛向孫東提起了艾葉,得到的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孫東和李寶似乎早就對好了詞兒,搖頭晃腦以表他們并不知曉,實際上他們只是在感嘆與惋惜。
艾飛絲毫沒看出這裏面所包含的內容,繼續追問的時候,孫爸正好下班進門,一臉疲憊的把自行車鑰匙扔在了門口的櫃子上,“孫東,你媽呢?”
孫爸回家正好解了孫東和李寶的燃眉之急,“我媽在廚房裏呢。”
孫媽聞聲走了出來,看着孫爸說:“今兒怎麽下班這麽晚啊。”
“別提了,單位一堆的爛事兒。”孫爸進門就沒認出艾飛,換了鞋直奔沙發走了過去,坐下後解開了襯衣領口的前兩顆扣子,“哦對了,你猜我剛回來的路上看到誰了。”
“誰啊?”孫媽倒了杯涼白開放在了他面前。
“看到三子了呗,你說這小子一天到晚不見個人影,一出現就帶一大群人,那陣仗就好像要找誰群毆似得。”
孫媽是個聰明人,眼睛一亮,“三子都帶誰了啊?”
孫爸仔細回憶着,“有老高頭的兒子兒媳婦,還有張大鳳他那表哥……”孫爸一連說了幾個人名後,擡起頭看着孫媽,“不你問這個幹嘛啊?”
孫媽一拍手,“完了完了,一定是艾飛回來的事兒被他們知道了。”
“艾飛?”孫爸這才想酒桌上還坐着一個寸頭的小青年,他原以為是孫東的狐朋狗友這才沒得意去看。孫爸火燒屁股似得站了起來,擔憂道:“三子帶的那些人可都是老艾的債主啊,這樣可不行……”孫爸顧不上和艾飛閑聊,急忙招呼孫東和李寶,“你們兩個趕緊帶着艾飛出去避一避,這要是讓他們找到了,還不得把艾飛生吞活剝喽!”
孫東和李寶得了指令,一左一右把艾飛架了起來,直奔後屋跑了過去。艾飛喝了不少酒,哪經得起這麽折騰,頭暈目眩胃裏一通翻滾,好不容易平穩了,艾飛早已被擱置在後屋的窗臺上。
艾飛咧着嘴朝樓下看了一眼,“我說哥們兒,你們該不會是要把我扔下去吧?”
“放心吧,底下有我家不用的一個床墊子,摔不死你。”孫東作勢要推,不料卻被李寶抓住了手腕。孫東納悶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嘛啊?”
李寶沖窗外揚了揚下巴,遺憾道:“來不及了。”
三子是艾爸衆多債主中的一個,職業是開大卡車給人送貨的,一連跑了好幾天的長途總算得空回家看看,也就是在回家的路上,三子認出了蹲在路邊的艾飛。三子召集了艾爸所有的債主,此時已經把孫東家的前門後窗圍了水洩不通。
艾飛被倒挂在窗臺上,看到了樓下烏泱泱的一片人,從他們焦急且憤怒的叫罵聲中,艾飛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自己慘死的景象,看來……是時候英勇就義了。艾飛伸手過去拍了拍孫東肩膀,“放我下來吧,遲早都是要面對的。”
孫東朝李寶瞥了一眼,合二人之力把艾飛拽進了屋裏。
不過片刻,砸門聲如期而至,孫媽跑去開了門,三子帶着一群男女老少沖了進來。艾飛漲紅着臉從裏屋挪了出來,左手摁着胃的位置坐到了椅子上。
“你回來的正好,你爸欠了這麽多人的錢跑了,你既然是他兒子,就應該替他把錢還了。”開口的是三子的媳婦兒,她是個出了名的潑婦,撒潑打诨信手拈來。
艾飛揉了揉肚子,拿起桌上的半杯啤酒喝了,清了清嗓子說:“憑什麽?就憑我是他兒子?”
三子臉一橫不樂意了,“你這話怎麽說的,父債子還的道理你沒聽說過?”
艾飛不屑瞥了他一眼,“三叔,你知道我這幾年蹲笆籬子都幹嘛了嗎?”
“誰他媽的關心你幹嘛,我們只想要錢。”
艾飛伸了個懶腰,嗤笑道:“你關心不關心我都要說,我這幾年在裏面就是學法了,以前不懂,現在可是精通,父債子還在當今社會的法律上是不存在的,你們找我要錢,找錯人了吧?”
“少他媽的跟我扯這些,我就問你還不還。”三子急了,身後站着的男男女女開始七嘴八舌的扯起了艾爸那些風花雪月不知檢點的羞恥play。
“三子啊,有話說話,罵什麽人呢。”孫爸看不過去了,一群人一半大孩子算怎麽回事兒啊。
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誰心裏面都有說不出的苦。三子對孫爸還是極為尊重的,放輕了語氣說:“孫哥,我這不是急嗎,艾飛他爸爸騙了這麽多人的錢一走了之,你讓我們怎麽辦啊,那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
孫爸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話是這麽個理兒,可艾飛說的也沒錯,父債子還法律是不支持的,這也要看艾飛願不願把這事兒攬過去了。”孫爸這番話說的極為高明,即是給艾飛聽的,也是給這群債主聽的,裏外都是好處,聰明絕頂了。
“我說孫哥,你這麽說話就沒意思了啊。”三子媳一手推開三子,破馬張飛似得說:“據我所知,艾飛他爸也跟你借了三萬塊吧,你真不打算要了是你財大氣粗,我們可都是平民老百姓,就指着這些錢過日子呢。”三子媳婦兒精細的身板兒往艾飛眼前一橫,“艾飛,姨也是沒辦法,為了這些錢,也不得不難為你一個孩子了。”
艾飛擡眼看着她:“你想怎麽難為我?”
“我……”三子媳婦兒愣住了,她應該怎麽難為艾飛來着?
艾飛把玩着手裏的筷子,“我給你指條路吧,如果你們想要錢,看看我身上哪個零件值錢,卸下來賣了去吧。”
“耍無賴是吧?”一個膀大腰圓的老爺們兒從人群裏竄了出來,指着艾飛的鼻子說:“操你媽的,最後問你一遍,還不還。”
“大軍你幹嘛呢這事兒。”人群裏出來一老太太,他推開兇神惡煞的兒子後對艾飛說:“艾飛啊,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可認得你,以前你媽還在的時候,我還去你們家抱過你呢,那時候你才……”老太太比劃出艾飛嬰兒時期的體型,哽咽道:“那時候你就這麽大,其實咱們街坊四鄰的住着,不應該難為你一個孩子,可你爸做事兒也太不負責任了,他從我這兒騙了兩萬多,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啊,沒有這筆錢,我老了以後可怎麽辦啊。”
老太太是個耳聰目明的,她算是瞧出來了,艾飛這樣一個社會渣滓和他來硬的是沒用的,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餓不着,要是艾飛純心耍賴,他們又能怎麽樣,打人殺人可都是犯法的。既然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賭的就是艾飛還有一點良心。
“奶奶求求你了。”老太太裝模作樣的要下跪,心裏早已把艾飛罵了一百二十個來回,小崽子你再不還錢小心我紮小人咒你丫的。
艾飛心裏明鏡似得,但他還是伸手攬住了老太太,“您先起來吧,有事兒說事兒就是了。”
老太太順勢站了起來,哭天抹淚道:“那孩子你說吧,你想怎麽解決,如果合理,奶奶一定站在你這邊兒。”
站你奶奶個腿,艾飛心裏咒罵了一句。艾飛其實很矛盾的,他是應該攬下來呢,還是應該繼續抵賴呢?這是兩條布滿了荊棘與坎坷的路,無論選擇了哪一條,都注定要毀了他接下來幻想出的安穩生活。
權衡利弊,還錢,他還能過點安穩的日子,只要這些人不催,一家一家的還總能還完;不還,艾飛勢必要颠沛流離,甚至有可能要離開這個城市。
他到底應該怎麽選擇呢。
幾經掙紮,艾飛決定抗下艾爸所欠下的債務,全當報答他這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了。艾飛想事情永遠都是這麽簡單,盡管做到了權衡利弊,可他依舊會朝着最難走的方向步履蹒跚的前進着。
有些事情不是用法律就能說的通的,艾爸是做錯了,可對于艾飛來說,他終究還是印象中那個拼命掙錢養活他和艾葉的好爹。然而,艾爸一個人所犯下的錯誤卻連累了這麽多人,艾飛真的很難做到鐵石心腸,如果不是因為信任,他們又怎麽會把自己辛苦的血汗錢借給老爹,如今錢沒了,很有可能讓他們一夜之間從小康家庭變成拮據貧農,這種蹦極式的落差,是個人都接受不了。
艾飛攬下債務後,與三子等人重新寫了份欠條,等衆人散去後,艾飛癱坐在孫東家的沙發上,不論眼前的人說什麽他好像都聽不見了,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累死的慘狀。
從孫東家出來天都大黑了,艾飛拒絕了孫東和李寶的強烈挽留,他不想給任何人帶去麻煩,他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找個地方窩一宿。艾飛上了天橋,對面是記憶中廢棄已久的花園,幸好現在是夏天,睡個一兩晚應該不是問題,等找到了工作,一切困難都有解決的資本了。
以天為蓋地為廬,艾飛躺在花園的長椅上,看着明月星稀的夜空,他想起了艾葉以前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若安好,那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