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情趣 玩兒情趣麽?誰還不會呢!……

既值佳節, 無論心裏是何滋味,面上自都是一團喜氣。赴宴的妃嫔們無人敢有半分怠慢,皆稱得上盛裝出席, 哪怕此舉不圖博皇帝青眼,也圖個應和節日氣氛。

宋棠在這種場合向來是最招搖的那一個。

今天亦沒有例外。

她到蓬萊殿時,赴宴的妃嫔們基本上已經到齊了。

裴昭、郭太後以及寧王尚未來。

宋棠目不斜視随引路的小宮人走到殿中下首處頭一個位置坐下。

旁邊的孟绮文立時起身到她面前,福了個身問好。

宋棠略一颔首,以做回應。

孟绮文用不高不低卻足以讓窦蘭月聽見的聲音說:“本便是團圓佳節, 陛下又特地在今日恩準娘娘回府省親, 這份用心, 實在是叫人羨慕不已。這樣大的天恩,如若不是娘娘, 也無人敢奢望了。”

窦蘭月果然面色不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

如何能不在乎?孟绮文的話可是明晃晃在往窦蘭月心上插刀子。

至少在窦蘭月的眼裏,若非那時心急與自作聰明企圖籌謀叫皇帝陛下顧念子嗣問題,多往怡景宮來, 她也不至于在皇帝陛下心裏的地位一落千丈。如果仍是她與宋棠在後宮分庭抗禮的時候, 何以至于如此?說不得這樣的恩寵, 她也是可以得到的。

只是事已至此, 再糾結過去的失誤已無意義。

好在陛下仍願意予她幾分尊重, 沒有讓她在其他妃嫔面前難堪。

窦蘭月對此并無什麽抱怨。

何況那一次的教訓過後,更叫她時時提醒自己要沉得住氣,行事不可冒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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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绮文今日一再用言語刺她, 窦蘭月也曉得原因。

上一次,她沒有同她聯手打壓宋棠, 這個人只怕是記仇了。

這也是難免的。

但她清楚,到得下一次,若遇到需她們聯手的情況, 孟绮文依然會來找她。

窦蘭月想着這些,便沒有繼續同孟绮文計較。

她收回視線後,表情緩和下來,只端坐着,同旁邊的高桂芝說着話。

宋棠注意到窦蘭月投來複又收回的目光。

孟绮文可不是愛拍馬屁的人,這話是故意說給窦蘭月聽的。

“也是皇恩浩蕩我才有此殊榮。”宋棠似笑非笑看着孟绮文,“孟昭儀如今雖無此天恩,但亦寬心一些。日子還長,說不得哪一日遇到大喜事,陛下恩準後宮的姐妹們都見一見親人也是可能的。”

所有妃嫔都被恩準見親人相比獨一份回家省親的恩寵哪裏能比得了?

面對宋棠言語中的挖苦,孟绮文的臉上浮現一絲尴尬。

“若能有那種機會,臣妾亦是歡喜的。”

孟绮文口中有些勉強的說着,心裏卻沒有波瀾,甚至更替宋棠感到悲哀。

這個時候,裴昭、郭太後、寧王一齊到了朝晖殿。

妃嫔們紛紛離座與他們行禮請安。

“免禮吧。”走到上首處以後,裴昭伸手扶着郭太後坐下,方才坐下來,又示意寧王也入座,最後才免了一衆妃嫔的禮。他視線掃過底下衆人,含笑問一聲郭太後說,“母後,可是開宴了?”

郭太後心情似乎不錯,笑着道:“開宴罷。”

裴昭颔首,當即吩咐一聲,這宴席便也真正的開始了。

從聽見太監通報聲的一刻起,沈清漪視線已牢牢盯住殿門口的方向。

當裴昭踏入殿內,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也不想要移開。

只是看着上首處面色如常、舉止溫文的裴昭,沈清漪心中絞痛,越是感到不能呼吸。她白日裏寫下那一封信,命人送到裴昭的手中,到此時卻是全無回音。正因如此,她強撐着出現在這場宴席上。

送信的是裴昭的人,十分可靠。

往日她若有話同裴昭說又不方便見面,這書信都是由那人去傳,裴昭定是收到她的信了的。

信收到了,想是也看過了。

沒有任何的回音、沒有任何的消息,無疑是不想回應。

本以為,她提出想要從芙蓉閣搬出去的話,他終究答應她,安排得妥帖,是原諒她、理解她也包容她的意思。可這般不冷不淡的,又叫她失去信心……為什麽不回信也不給她遞任何的消息呢?

沈清漪坐在殿中,艱難将視線從裴昭的身上移開。

看着眼前擺着的許多吃食,她卻毫無胃口,殿內的輕歌曼舞亦無心欣賞。

她回想自己在信裏寫下的話——

今天夜裏,她會等他,他若一刻不來,她便多等他一刻。她會一直等,直到他來見她為止。

昭哥哥,你會來嗎?

沈清漪又擡眼去看裴昭,在心裏無聲的發問。

宋棠的胃口卻不錯。只是今天諸事繁忙,早早的起身,緊趕慢趕,出宮省親再回到宮裏,回來之後馬不停蹄為晚上赴宴做準備,熬到這個時候,說不累是假的。因而雖有胃口,但一時貪了口涼的。

許是近幾日的氣溫回升,平添幾分燥熱,今日的宴席上出現了一道酥山。裝盛酥山的高足盤,盤底是一層冰,上面覆着乳酪酥蜜,形如小山,晶瑩剔透,旁邊又以妍麗花朵作為點綴裝飾,乍一看,倒容易叫人以為不是一道吃食。

酥山入口滑膩、滋味甜糯,在現下這個季節吃這道甜食又是別樣的冰爽。

宋棠當是為自己提神,不動聲色便将面前的這一份吃完了。

滿足擱下瓷勺,旁的熱菜一時卻不敢動。

她相中那一碟蜜橘,沒有喊竹溪,自己伸手取過一個,剝了慢慢吃。

席間有郭太後、有寧王在,宋棠自然比往日安分,加上覺得疲累,話也是不怎麽說的。直到郭太後的聲音傳來,在這樣一個日子,嘆着氣同裴昭談及子嗣之事。

“本是團圓佳節,實不該提起那些事。”

“只正因是這樣的日子,叫哀家無法不念起先帝,憶起先帝囑托。”

郭太後望向裴昭道:“陛下,今日若能有些叫人盼着的喜訊,才叫真正的團圓。哀家已是到這把年紀,擎等着含饴弄孫了,心裏頭是再無別的什麽惦念。”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裴昭自然不會讓郭太後下不來臺。

只他話說得客套,便透着些許敷衍與不悅:“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宋棠聽言目光靜靜落在裴昭身上。

她心裏卻是想笑,果然這個問題一日不被解決,裴昭便不可能一直安寧。

郭太後作為他的母後,催起他這件事簡直是天經地義。

裴昭明面上總歸是不能說什麽的。

孩子,孩子。

這後宮裏有得是願意給裴昭生孩子的人,可惜,裴昭他要不了孩子。

郭太後定怎麽都想不到,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然而偏偏就是有這樣的事。

宋棠心下正看着戲時,裴昭不動聲色朝她的方向遞來目光。她原是望住裴昭,一時四目相對,她沖裴昭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待裴昭收回視線,同樣別開了眼。

沈清漪将宋棠與裴昭之間這小小的眼神交流看在眼裏。

她不由得垂下眼,緊緊抿着唇。

許是不想讓場面太難看,郭太後沒有繼續追着裴昭說這些,轉而又去看寧王裴璟,語帶責備:“寧王年紀也不小了,難不成寧王府裏一直這般沒有女主人麽?”

寧王開口,面含笑意,卻比裴昭的話還叫人覺得糊弄:“母後說得極是。”

“兒臣定如皇兄一般謹遵母後教誨。”

郭太後不滿的朝裴璟看過去一眼,又對裴昭說:“陛下,你作為兄長,該好好管一管他才是。”

裴璟當即道:“皇兄是該管一管臣弟。”

他伸手指一指面前那一份被吃得大半的酥山:“吃了些涼的,有些難受。”

“這會子倒是想來上碗糯米甜酒。”

裴昭失笑,卻配合着幫他解圍:“那便都添上一碗。”

“朕記得母後也是愛這一口的。”

郭太後“哎”一聲,終于将這些話題全打住,口中笑罵:“竟拿碗糯米甜酒堵哀家的嘴。”裴昭和裴璟只說不敢,郭太後笑說,“那就依陛下之意,都添上一份,到底是好日子,便該圖個開心。”

這一茬才算是過去了。

未幾時,宋棠面前如其他人那般多出來一碗甜食。

她本是不想再吃,但醪糟醇香的味道撲鼻而來,賣相瞧着亦是很不錯的。因而最終仍是拿起瓷勺,先嘗得一口,甜蜜滋味在唇齒間蔓延,入口極為順滑,比想象中的味道更好一些,一時又是一碗甜酒下肚。這一次是當真不能再吃了。

宋棠從朝晖殿出來的時候,已是臨近月上中天的時辰。

但她坐在轎辇上,擡頭去看天幕,本該出現的那一輪圓月玉盤無蹤無影。

白日裏天氣是不錯的。

此時望不見月亮全無法子,自也無賞月的事。

只這些皆不妨礙她今日的心情。

低下頭,感覺到自己臉頰滾燙一片,宋棠伸手捧住臉,抿了一下唇。

那一碗糯米甜酒,當時吃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後勁上來,叫她直覺得臉上燒得慌,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反倒之前那一例酥山帶來的冰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甜酒的後勁也很大。

回到春禧殿,宋棠已是頭暈目眩,人雖尚能維持清醒,但确實吃得有些醉。

她被竹溪一路扶着進到裏間,竹溪本想扶她去羅漢床上坐着,她卻只想躺下:“扶我去床榻上,若我不小心睡着了,你便幫我淨面梳洗,不必準備醒酒湯。等到睡醒一覺,明兒一早也就無礙了。”

竹溪聽從宋棠的話,把她扶到床榻上去躺下,又幫她褪去鞋襪、蓋好錦被。

宋棠懶在床榻上不想動彈,只那般躺着。

不知過得多久,迷迷糊糊聽見外邊傳來行禮請安的時候,知是裴昭來了,她依然犯懶不想起身,索性閉上眼睛,裝起睡,而耳邊捕捉到的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

腳步聲消失的一刻,她感覺得到床榻旁多出來一個人。

無須睜眼亦曉得這是裴昭。

今天是八月十五。

是中秋,更是往日裴昭習慣和沈清漪見面的日子。

宋棠雖然未認真琢磨過他們幾時和好的事,但既趁着中秋,裴昭将沈清漪封為修儀,又賜住沈清漪琉璃殿,她以為裴昭是差不多要同沈清漪和好了。如此,今日不會過來她這兒是極為正常的。

可他出現在了春禧殿。

來了,應當不會突然又往沈清漪那裏去?

宋棠這麽想着,心覺自己或許不該繼續裝睡,但并沒有立刻睜開眼。

于是下一瞬便感覺到裴昭的手掌落在她的額頭上。

“吃酒鬧的?”

裴昭收回手的同時,宋棠聽見他低聲問一句。

回答他的人無疑是竹溪:“回陛下的話,娘娘是有些吃醉了。”

裴昭問:“可曾吩咐小廚房備醒酒湯?”

竹溪又回答說:“娘娘交待不必準備醒酒湯,故而不曾交待小廚房備下。”

裴昭語氣裏滿是不贊同道:“去吩咐一聲。”

皇帝陛下開了口,哪怕宋棠事先有交待,竹溪也無法抗命。

她福身應是,轉而步出裏間去辦事。

竹溪離開,裏間變得安靜下來。

宋棠又感覺到裴昭徑自在床沿坐下,沒有看她,更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一陣寂靜無聲中。

等不到裴昭有其他言語與行動的宋棠,伸手從後面去抱裴昭,卻未睜開眼。手臂摟住裴昭的同時,她挪動身子離他更近一些,聲音微啞問:“陛下怎麽來了?”

裴昭偏頭便見宋棠将一張紅紅的小臉埋在他的腰腹處。

似睡意未消,雙眼緊閉,看着不甚清醒,反而惦記着先纏住他。

“朕不能來麽?”

裴昭垂下眼看着她,笑問。

宋棠甕聲甕氣道:“臣妾還以為,陛下今日不定忙着疼婉修儀去了呢。”

“哪裏想得到陛下原是還記得臣妾呢。”

聽見宋棠提及沈清漪,裴昭臉上的笑容一滞。宋棠雖未瞧見,但覺察到他沉默一瞬,心裏多少回過味來——這兩人且沒和好呢。尚未和好,裴昭偏來她這裏,莫不是要借此讓沈清漪吃醋不成?

“你整日這般酸溜溜的,吃餃子倒是方便。”

裴昭說着将話題岔開,“朕已吩咐小廚房準備醒酒湯,待會你用一些。”

宋棠也不繼續和裴昭聊這個話題。

聽見醒酒湯,她當即睜開眼,像極不願意,面上委屈:“不想用。”

裴昭手指點着她額頭說:“沒得商量。”

聞言,宋棠松開摟住裴昭的手臂,搖搖晃晃從床榻上爬起來,這一次一雙手臂改為摟住他脖子,整個人幾乎攀在裴昭身上。她臉頰貼着裴昭後背,語聲嬌嬌:“陛下行行好,這一次不喝行不行?”

裴昭記起這個人上一次撒嬌非要他親手喂她的事。

于是他認真說道:“朕喂你。”

宋棠:“……”

動作敏捷從裴昭背上下來,她背對着裴昭躺下,裝起死:“臣妾睡着了。”

裴昭看着宋棠的背影失笑。

被這麽鬧騰幾下,有壞心情也沒了。

但見宋棠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裴昭又不想這麽事事都順着她。

幾息時間,他擡手輕拍下宋棠的屁股:“在朕面前裝睡,這是欺君之罪。”

裴昭意料之外的舉動讓宋棠愣一愣,随即在心裏怒罵狗皇帝竟然敢動手打自己。不管下手多輕,在她眼裏都是那麽一回事,否則難道還是情趣麽?她很不高興。

“陛下要治臣妾的罪,不若治個大的。”

宋棠再一次爬起來,抱住裴昭的手臂,在他徹底反應過來之前,撩起衣袖便啃下去一大口。

裴昭吃痛,雖然忍下了沒有吭聲,但看着宋棠的眼神有些變了。

宋棠只得意看着自己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牙印,輕哼,“這叫謀殺親夫。”

玩兒情趣麽?誰還不會呢!

她也可以叫他疼,不但疼,而且不會真的降罪她。

不僅不會真的降罪她,那麽大又那麽深的牙印,還有機會叫沈清漪瞧見了。

她本不想給他和沈清漪之間添這把火,是裴昭自找的。

“謀殺親夫”幾個字确實叫裴昭沒脾氣,說不出任何責怪的話,哪怕宋棠下嘴太重,這牙印不知幾時才能消。這一句話同樣勾起他許多旁的回憶,他看着眼前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垂眼将衣袖理順。

“待會兒的醒酒湯,朕非得看着你喝上兩大碗才行。”

裴昭掩下心思,面上不動聲色,笑着道。

宋棠幹脆的繼續躺倒裝死。

裴昭含笑,有意朝外面催促一聲:“魏峰,問一問醒酒湯準備好了沒?”

但最後宋棠也只喝得一碗醒酒湯。

并且依然是裴昭一勺一勺慢悠悠喂給喝她的。

這麽折騰到喝過醒酒湯便當真是夜深了。

宋棠也不知道裴昭是打算走還是沒有打算走,總之抱着他手臂讓他留下來,宿在了春禧殿。

……

宋棠和裴昭睡下後不久,外面下起一陣秋雨,涼意襲人。

芙蓉閣的小花園中,沈清漪定定站在那裏,一雙眼睛望着春禧殿的方向。

自從禦駕到得毓秀宮的那一刻起,沈清漪便已站在這個地方了。然後她從宮人口中得知裴昭去了春禧殿,她抱有幻想,也許去過春禧殿,會來她這裏的,可是……宮人方才來禀報,說他們歇下了。

歇下了,今晚又如何來呢?

沈清漪不敢相信,亦無法相信,裴昭竟對他們之間的約定不管不問。

這一天夜裏,她嘗遍絕望與痛苦的滋味。

然而腳下始終不肯挪動哪怕半步。

眼見外面下起雨,憐春擎着傘從廊下奔過來:“娘娘,下雨了,回來吧。”

沈清漪低聲說:“我再等一等,陛下定會來的。”

“娘娘,陛下……”憐春不知沈清漪為何如此,卻擔心她身子,不得不又一次告訴她,“陛下和淑貴妃已經歇下了,想是今晚不會過來了。還請娘娘顧念着自己的身體,莫要這般吹風淋雨。”

沈清漪只喃喃道:“陛下會來的。”

她眉眼沉沉,沒有看憐春,卻聽得出語氣裏蘊着怒意:“你回去,我不喊你,不許過來。”

憐春如何敢離開?

心知沈清漪的身體仍未痊愈,不敢叫她這麽折騰,憐春唯有逾矩伸手拉她。

“娘娘,夜深了,回罷。”憐春大着膽子拉着沈清漪的胳膊往廊下走,又喊廊下的小宮女,“還不快過來将娘娘扶回屋裏休息?”小宮女見狀,不敢怠慢,連忙跑到小花園裏來幫忙。

沈清漪不願意走。

在和憐春與小宮人的拉拉扯扯中,她越覺得身上無力,終是在回到屋裏之前,暈倒了過去。

沈清漪忽然間倒下,幸好有小宮女扶着才沒摔着。

憐春心驚之下一聲驚呼:“娘娘!”一面讓人去請太醫一面指揮扶人進去。

看着床榻上躺着的沈清漪,憐春幾乎生出派人去禀報皇帝陛下此事。

但她理智尚存,曉得不能這麽做。

自家娘娘今日才得封修儀、被賜住琉璃殿,倘若夜裏便折騰出事情,落個恃寵而驕的名聲……終究是不好的。憐春咬一咬牙,壓下心思,接過小宮女遞來的帕子,細細幫沈清漪擦起臉來。

·

夜裏下過一場雨,到得翌日,天放晴了。

宋棠今天醒得還算早,因而裴昭離開春禧殿時,她陪着到殿外恭送。

帝王儀仗遠去,消失在毓秀宮外。

站在廊下的宋棠看一看廊外仍有兩分濕意的地面問:“昨天夜裏下雨了?”

“是下了。”

竹溪說,“不算大,只一場秋雨一場涼,這天氣怕又要生變。”

宋棠笑道:“畢竟已是這般季節。”

“中秋一過,這一年便很快要到頭了,幾個月的時間也是很快的。”

竹溪附和點點頭說:“是呢,轉眼間又是一年。”

宋棠轉身往殿內走去,竹溪跟上她,她問:“昨夜芙蓉閣可有什麽動靜?”

竹溪随宋棠步入裏間後才回答:“婉修儀昨夜請太醫了。”

宋棠在羅漢床上坐下又問:“芙蓉閣沒有派宮人過來向陛下此事?”

“沒有。”

竹溪說,“昨天夜裏,芙蓉閣的宮人除去請太醫沒有出來過。”

宋棠颔首表示自己曉得了。

竹溪又問:“要送些滋補的東西去給婉修儀麽?”

“不必了。”宋棠示意竹溪倒茶,勾一勾嘴角說,“她現下可是在同我争陛下的寵愛,我哪兒能對她這麽好?不為難她,都是我太大度了,還指望我的關心?”

竹溪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宋棠斜眼看她一眼:“你又高興個什麽勁?”

竹溪微笑說:“原本擔心娘娘會為婉修儀的事不高興,見娘娘沒有這般,奴婢也替娘娘開心。”

“我有什麽不高興的?”宋棠笑笑,“她若有越過我的本事,我倒認了。”

……

芙蓉閣內。

沈清漪暈倒之後,夜裏發起高燒,昏昏沉沉睡得一整夜,清早才艱難醒來。

一睜眼是熟悉的紗帳,她知自己此刻在床上躺着。

外面天光大亮,早已不是夜裏。

慢一拍回想起昨天夜裏的事,沈清漪閉一閉眼,又咳嗽了起來。

憐春聽見動靜快步走到床榻旁邊,擡手掀開帳幔說:“娘娘終于醒了。”

沈清漪偏頭看她,啞聲問道:“陛下昨晚可曾來過?”

憐春蹙眉,搖一搖頭。

沈清漪眼底燃起的些許希望黯淡下去,她別過臉,看着帳頂發起愣。

憐春勸道:“娘娘快點兒好起來,自是能夠去找陛下的。”

可是沈清漪明白這不一樣。

何況,若她去了,昭哥哥卻依然不見她呢?她屆時該如何是好?

沈清漪不言不語,沉默的躺在床榻上。外邊小宮人輕聲禀報湯藥煎好了,憐春看一眼沈清漪,離開床榻旁邊,折出去将冒着熱氣的湯藥端過來:“娘娘先喝藥罷,要好好喝藥,這病才能好得快。”

“端下去。”

沈清漪背過身,一雙眼睛盯着牆壁,“我不喝藥,你也不必再将藥端來。”

憐春一怔,再勸得多少句都得不到任何回應,便知沈清漪心思。

她無奈嘆一口氣,端着藥退下了。

……

“生病不喝藥想幹什麽?”

得知沈清漪昨夜淋雨昏倒、今日鬧脾氣不肯喝藥的事情,裴昭皺着眉問。

魏峰回答不上來,也沒辦法回答。

裴昭擡手摁一摁眉心,淡淡說:“也罷,随她去了。”

口中雖是這樣說的,但這件事從白天到夜裏,始終萦繞在裴昭心頭。

臨到歇寝之前,他問魏峰:“婉修儀後來可曾用藥用膳?”

得到否定的回答,裴昭揮退魏峰,陷入沉默。

在床榻旁枯坐過半晌,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過一個匣子打開。

匣子裏躺着沈清漪的出現在冷宮的那個荷包以及昨日沈清漪命人送來的信。裴昭拿起那個荷包,盯着看得片刻,手指摸索着上面的花紋,眸光深沉。之後,他将荷包放下,動作微頓,仍将那封信箋拿在手中。昨天未被開封的信,到得今日終于有人讀。

一字一句看罷,裴昭拿着信紙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收攏。

長嘆一氣,他将信重新封好連同荷包放入匣子裏,從側間走了出去。

“備轎。”

裴昭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魏峰,“擺駕芙蓉閣。”

沈清漪固執不肯吃藥,憐春白日又命人去請過一次太醫,她也不想理會。

這麽做好不好、對不對她已不不願多想。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

左右那個人都是不在意的。

經歷這麽一場,她愈發清楚,昭哥哥是她的天,是她的地。若他不要她了,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她早已沒有家、沒有親人,無人可依,無處可去,她只剩下他,也只有他了而已。

沈清漪想着這些,默默的流着淚。

她身體縮成一團在床榻上,誰也不想見、誰也不想理。

當耳中捕捉到熟悉的腳步聲時,沈清漪意識到那是屬于裴昭的腳步聲,心下一喜,這歡喜卻很快覆滅了。許又是她的幻覺呢?從昨夜開始,這種情況已出現太多次,她是太過想見他才會變成這樣。

“為何不吃藥?”

更為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沈清漪的身體僵硬一瞬,徐徐睜開眼。

眼中剎那映入屬于裴昭的英俊面容,她心口狂跳,也被他臉上的淡漠刺痛。

沈清漪沒有回答,別開臉,眼淚又流了下來。

一片寂靜裏,她手指攥緊錦被說:“臣妾病弱,未能起身行禮請安,還望陛下恕罪。”

裴昭聽言,俯下身去,扳過沈清漪的身子,讓她直面自己。

“為什麽不吃藥?為什麽不用膳?”

他直直盯住沈清漪的眼睛,“非要這樣逼朕才滿意嗎?”

沈清漪一邊哭一邊拂開裴昭的手,壓抑在心底的話字字句句沖口而出:“我有何不滿意?我有什麽資格不滿意?昭哥哥是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皇帝陛下,我是什麽?若不是攀上皇帝陛下,在旁人眼裏,我這樣的人,俨如一團爛泥,可以随意踐踏。我憑什麽不滿意?我憑什麽貪心?憑什麽要你在乎我、體諒我?”

“我如何有資格要你明白我心中的苦楚與不安?又如何有資格要你明白我心中的害怕與惶恐?每日看你與旁的女子甜蜜相處,我又有什麽資格不高興呢?”

“昭哥哥,昨日誓言,不如悉數忘卻。”

“你我只當沒有過這一場緣分,雖叫人遺憾,但總好過今日這般。”

“我……”

“或許從喜歡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是大錯特錯,如今悔改,許也不太晚。”

裴昭看着沈清漪哭得聲嘶力竭,說出這般絕望話語,瞬間心軟。

他是将她逼成了什麽樣子,她才會如此?

喉結上下滾動兩下,裴昭俯下身,将床榻上的沈清漪抱了起來。病得一場,又瘦了兩圈,裴昭心下嘆氣。沈清漪掙紮着想要下來,卻因沒有力氣而無法,終是躺在他的懷抱之中靜靜流淚。

裴昭抱着沈清漪坐在床沿。

兩個人互相依偎,長久的無言之後,裴昭說:“清漪,好好吃藥,也好好用膳。”

“往日那些不開心的事,我們都忘記。冷宮的事,我們都不要再提。你快些将病養好,過一陣子從這裏搬出去,往後住在琉璃殿,便不必擔心會再做噩夢了。”

沈清漪表情有些麻木,只是流着淚。

裴昭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又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不要胡思亂想。”

“朕喜歡的人是你,心裏面也只有你。”

“從未有過旁人。”

直到聽見裴昭說出這樣的話,沈清漪眼皮擡一擡,想去看他,又似乎不敢。

她咬了一下唇,神情松動。

裴昭握住沈清漪的手同她十指緊扣,複低聲問:“相信朕嗎?”

沈清漪往裴昭懷裏縮一縮:“昭哥哥,我永遠信你。”

……

“陛下昨夜去芙蓉閣了?”

宋棠前一晚睡得早,得知這個消息已是新的一天。

竹溪點頭應是。

宋棠挑眉,看來沈清漪這一場病,很快可以好起來了。

不過她也有幾分感慨。

這苦肉計在喜歡的人面前終究是好用的。

只有不喜歡才能做到事事漠不關心。

正如裴昭對這後宮裏的其他妃嫔,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待遇,全無例外。

·

裴昭命人去請太醫來替沈清漪重新診脈開藥方後,她變得十分配合,藥是準時喝的,亦好好用膳,病情自然好轉。因而搬遷事宜如期進行,她搬去琉璃殿當天,不少的妃嫔攜着賀禮前去賀喜。

宋棠沒有去。

她這個嚣張跋扈、橫行霸道的寵妃須得有寵妃的樣子。

且,她此前在裴昭面前表現得吃醋。

這醋不能白吃,更不必如往日對沈清漪和善。

人不去沒有什麽關系,禮數上要周道,尤其不能叫裴昭以為她看沈清漪不順眼到會做出對沈清漪不利的事情。是以,宋棠讓竹溪代替自己送了份賀禮到琉璃殿。

但宋棠這一日也不算清閑。

因為董靜瑤和楊柔齊齊上門來讨茶喝了。

楊柔之前的病已痊愈,鄧愉對她的刁難變少之後,孟绮文又不會為難她,她日子好過許多。兼之中秋之時被裴昭晉封為寶林,有了自己的住處、多了宮人伺候,在秋闌宮的生活越比以前好上幾分。

今日再見,楊柔比上一次見面胖得幾圈。

其實她依然很瘦,但臉上總算是能見着點肉了,一張臉也顯出清秀意味。

楊柔一見到宋棠便跪下與她行大禮。

宋棠示意竹溪上前把人扶起來,笑道:“要謝你該謝董貴儀。”

“她不開口替你求這個情,我是不會理會這些事的。”

“你若能念這份恩情,那自然很好,你若不念,對我來說亦無什麽差別。”

楊柔垂首福身道:“淑貴妃的這份恩情,臣妾沒齒難忘,唯盼結草銜環,以作報答。若有臣妾能幫得上娘娘的地方,只要娘娘開口,臣妾定然萬死不辭。”

無論楊柔是不是真心,這一番話宋棠聽着也受用。

她笑道:“我可不是那等子客氣的人。”

說着,宋棠去看董靜瑤:“倒記起來,還沒恭喜董貴儀一聲呢。”

“董貴儀近來可好?”

董靜瑤福一福說:“臣妾卑微,不敢叫淑貴妃記挂。這些日子,庭蘭軒也無什麽大事,談不上不好,卻又有些小事煩心。故而娘娘問臣妾近來可好,臣妾一時卻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宋棠挑了下眉問:“董貴儀是因何事煩心?”

董靜瑤說:“回娘娘的話,是庭蘭軒的兩棵柿子樹。”

宋棠看着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董靜瑤道:“這兩棵柿子樹今年結得許多的果子,到這個季節,紅澄澄挂在枝頭,确實引人垂涎,于是便招來小宮人嘴饞的,到庭蘭軒偷摘柿子來了。因恰巧被庭蘭軒的宮人撞見,逮了個正着。”

宋棠問:“別處的宮人?”

“是。”董靜瑤颔首,和楊柔對視一眼說,“是秋水軒的小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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