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從顧绛身上确實透出一股有氣無力的疲憊, 若是一般情況,敵人處于弱勢,正該趁他病要他命。

哪怕此時站在這裏的是另外任何一位魔祖, 現場這四位化神巅峰領着其他人都可以冒險一試。

但顧绛不一樣, 從這世間只有一個封寒纓修煉“血月影”就能看出, 他還有能力掌控自己的魔氣,還沒有開始衰弱。

之前, 太虛門洛聲的隐翅蝶發現了林子裏憑空冒出的濃郁靈霧,他便仔細探查過這裏的地脈。

刀山劍林封閉兩千年, 地底靈脈要維持住劍林內的兵器,靈氣已經所剩無幾了, 這裏再堅持個五百年就會徹底坍塌。

靈氣大部分都聚攏在劍林內,刀山亦是如此。

溪流上憑空冒出的濃郁靈氣只可能來自面前這位魔祖,他的魔氣正在被消融。

洛聲的目光在他和懷裏那名雲笈宗弟子身上轉一圈,那名女弟子的血對顧绛的作用可能遠不止餘搖清向他彙報的那般。

他和幾名化神巅峰的修士交換了個眼神,大家都收起了法器。

劍林上方,紅葉劍光屏障嗚一聲收回, 安淮扛着昏睡的蕭靈禦劍而出。落到山崖上後, 将蕭靈倚靠到一塊岩石旁。

顏異轉頭看了他們一眼,蚌液讀取靈臺記憶, 之前他們投入蕭靈的神識,蕭靈在死寂深淵底下那段經歷,雖是被蠱惑無意識為之,但她放出朱厭這種血戾兇獸, 實在不太光彩。

朱厭神識寄生在蕭靈靈臺, 看如今這情況, 想必顧绛已經将朱厭的神識拽在手裏了。

讀取出的信息必定牽扯到雲笈宗內部之事, 顏異實在不想将雲笈宗門內事宜攤開在其他門派面前。

“大長老,你再猶豫下去,會讓人誤會你是不是想要縱容這樣一只兇獸?”聶音之好整以暇道。

顏異身為雲笈宗太上長老,很少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更何況還是一個雲笈宗出來的小輩,不過他看上去并沒有露出任何不悅。

顏異從芥子裏取出玄蚌液,放到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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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绛眯起眼睛,遺留在蕭靈夢境裏的那一縷神識,硬生生将朱厭的神識從蕭靈靈臺裏拔出來,捏散了他的神識,扔進那大盤子裏。

兀自沉浸在美夢中的人終于被這番大動靜驚動,蕭靈在夢中一腳踩空,猛地驚醒了。

山崖上浮出白霧,霧氣中,所有畫面如水似的流淌出來。

朱厭的神識記憶可就精彩多了,從他踏出死寂深淵後,他染指過太多人的靈臺,每一個被他染指過的靈臺都是一個視角,都有一兩幅記憶碎片。

零散細碎,蚌液蒸騰起的霧越擴越大,滿天都是飄飛的畫面和交織在一起的聲響,每一幅畫面裏都有人慘死、哭嚎、咒罵,驚雷一樣在這座懸崖上蕩開,讓周邊耳聰目明的修士都不由得皺起眉頭。

朱厭還沒瘋,只能說是他天賦異禀。

蕭靈被四面八方刺耳的尖叫吓得一抖,小白鳥在她肩頭炸了毛,黑豆似的小眼睛驚慌失措地在無數的畫面上打轉。

她被迫看到太多絕望又憤怒的人,蕭靈對上一個小男孩絕望的眼睛,他抱着腦袋縮在角落,眼睜睜看着他的父親被一群人暴打,母親被人拖着往外拽。

蕭靈慌忙抓住小白鳥,将它擋在手心裏,看不見畫面,卻不能阻止鑽入耳中的慘叫。

在散落四周的景象碎片上,衆人看到了因他扭打起來的小孩,天真稚嫩的面容被兇狠殘暴取代,看到了因他而起的兩村紛争,他每到一處,都能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這些凡塵裏的蝼蟻争鬥,很難上達仙門,從未接觸過修士的販夫走卒又哪裏會知道,他一時的激憤打殺并不是出自他本心。

除非仙人主動垂眸下視,大多數的時候,守護蒼生的仙門都太過遙不可及。就連兇獸想要跨越重重屏障,入侵仙山都十分困難。

直到仙山裏有人主動回應了他。

在場的兩位雲笈宗女弟子,一位召來魔祖,一位召來兇獸,衆人看顏異的目光幾乎叫他恨不得當場劈開個地縫鑽進去。

朱厭龐雜的記憶圖景散去,最後只剩下在雲笈宗仙山內的。哭嚎聲一下子少了,蚌霧收攏,修士的心性自然比凡人強上許多,但朱厭依然影響到了不少弟子,那一段時間雲笈宗內的浮躁氣息在場的幾位長老都深有體會。

“啾啾。”

這聲鳥啼不是從蕭靈手裏傳出來的,而是從朱厭的神識記憶裏。

畫面裏,蕭靈站在閣樓上,對下方仰頭望着她的孟津說道:“孟師弟,你方才在前殿說的那些……關于聶音之放紙鳶這些事,可以再同我說說嗎,我想聽。”

青松上的人聽到自己名字,興致勃勃地擡起頭,朝蚌霧看去。

霧氣裏,孟津雙眼被聶音之劃瞎,面上帶着銀色面具,若想視物只能神識外放,他的神識看到靈靈師姐的第一眼,就被朱厭趁虛而入,竄上靈臺。

孟津提起聶音之時,那下半張臉繃得極緊,幾乎是磨着牙花子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要生啖其肉。聽得旁邊的當事人都忍不住揉揉耳朵,沒心沒肺地嘀咕,“我的名字從他嘴裏吐出來,怎麽這麽難聽呢。”

随即耳邊傳來顧绛慵懶的聲線,低聲喊道:“聶音之。”

聶音之被他這一聲喊得縮起脖子,耳心裏發癢,轉頭看他一眼,肯定道:“看來是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顧绛笑了一聲,又貼到她耳邊喊了一聲,“聶音之。”

聶音之把顧绛推開幾分,“行了行了,別喊了,我知道自己名字很好聽了。”

蚌霧記憶裏,孟津走後,朱厭讨人嫌地說道:“你那孟師弟現在有多恨聶音之你也看得出來吧?你卻還讓他事無巨細地回想聶音之的事,講與你聽。蕭靈,你比我還擅長折磨人心。”

蕭靈怔怔地坐在窗前,并未理會他的話。

孟津那滿肚子的怨恨不用朱厭煽風點火,都能燒得他不管不顧,私自動用雲笈宗的護山大陣,朱厭沒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在雲笈宗最先染指的兩個修士,一是孟津,另一個便是荊重山。

幾個不同視角的記憶圖景散布在蚌霧裏。

從蕭靈靈臺裏看不到的記憶,從荊重山的視角,完完整整呈現在所有人面前。蕭靈聽到白英那百靈鳥似的聲音,高高興興地叫道:“師尊,需要我做什麽啊?”

她的手一抖,被團住多時的小白鳥從她指縫裏掙紮出來,奄奄一息地眨着眼。

蕭靈看到自己坐進藥池裏,服過斷神丹後陷入昏睡,興高采烈準備幫師尊打下手的小姑娘被一道沉睡訣打入眉心,荊重山捏開白英的嘴,往裏塞了一顆斷神丹。

白英被放下藥池,荊重山将蕭靈和白英的雙手脈門劃開,打通兩人脈門,她們二人的手被靈力束縛緊緊握在一起。

鮮活的靈力和精氣從白英右手流淌自蕭靈身上,污濁的瘴毒順着白英左手往上攀爬,從那串珍珠手串下,能看到絲絲縷縷順着經脈湧去的烏斑。

就算是靈脈屬性契合的兩個人,蕭靈還是産生了排斥反應,滿池子珍貴的仙草靈藥的藥性随着荊重山的操控,一起鑽入蕭靈經脈。

被抽空身體裏的靈力和精氣應該是極其痛苦的,但斷神丹切斷神識和身體的聯系,将神識完全封閉,白英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眼角眉梢都還帶着笑意,因為能為師尊打下手而高興。

只是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皮膚下開始滲出瘴毒的斑污。

白英連醒來的機會都沒有,就像一塊被人用完就扔的抹布,被她信任的師尊一掌震碎靈臺。

在同一時刻,來自于朱厭自己的記憶圖景裏,長臂的兇獸扛着蕭靈往雲笈宗外跑,朱厭的話音清晰地傳入所有人耳中,“蕭靈,你不會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在為你治療的吧?”

“荊重山挑選那些與你靈脈契合之人,将你體內瘴毒過渡到他們身上,用他們的靈基為你修複內府。”

“你每一次藥浴,都有一個人為你犧牲,那個經常接送你的小丫頭,也為你而死了。蕭靈,你是知道的,你不是還為她哭過了麽,為什麽不敢承認?”

“知道了他是怎麽治療你的,就算你全然不知情,你猜,雲笈宗會怎麽處置你?”

“蕭靈,你可以求我,幫你殺了荊重山,捏碎他的靈臺,他本就是罪有應得。”

“蕭靈,我可以清洗掉你的記憶,讓你幹幹淨淨,一無所知,只要你求我。”

蕭靈聽到自己低聲的祈求,“求你……”

身邊傳來少年壓抑的痛哭,小白鳥想要轉頭,被蕭靈一把捂住,手心裏的小鳥掙紮地很厲害,它越是掙紮,蕭靈便捂得越緊,到最後終于消停了。

直到眉心上的白羽痕跡消失,也沒松開手。

她可以繼續蒙住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看,不去聽,卻遮不住別人的眼,堵不住別人的耳。蕭靈經脈裏還殘留着淡淡的緋紅劍氣,她本還在期盼着重獲新生,想着以後修行有成,必仗劍拯救更多的人,以償還這些因果。

轉頭就被從雲端狠狠踩回地上,踩進淤泥裏。

安淮拔出靈劍,劍鋒在空氣中劃出嗚一聲響,抵在蕭靈脖子上,“你全都知道,荊重山喚白英留下時,你就知道她會為了你死!”

劍氣劃斷了蕭靈臉上的白紗,她擡起那雙灰蒙蒙的眼,她以前幾乎每日都在哭,這一回卻一滴眼淚也沒了,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脖子碰到鋒銳的劍刃,立時便被割出一條鮮紅的傷口。

蕭靈道:“知道,可知道又如何?身在谷底的時候,若是告訴我,這是條用人命搭建的梯子,我會拒絕的,可我已經爬到半途了,只差一步就能活下去,這時候才讓我選,我能怎麽選?”

她偏了偏頭,嘴角勾起一抹笑,“聶音之,你會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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