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刀決
這一年金山寺的荷花開得很早。寬大的葉片和花朵将水面整個覆蓋住,遠遠看去像是一片綠色的陸地。
薛飛翎站在橋上。太陽剛剛升起,樣子還很溫和。帶着清香的水氣輕柔的拂過他面頰。寺裏早課的悠悠鐘聲,将蓮葉蕩出一層又一層的漣漪。他的目光也随之變得悵然起來;好像在回憶一個久遠之前的夢。
有人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禮貌的停在離他三步之處。
“你來的太早了。”薛飛翎低頭看着荷葉之下的縫隙中游動的紅魚說。“這一戰要下午才開始。”
那人笑了。“不是薛二公子請我來的嗎?”
“我不記得有請你來這裏。”薛飛翎冷冷的說。
“是的。”那人還是很好脾氣的笑着。“薛二公子請我相見的地方不在這裏,在小山樓。”
金陵夜渡小山樓。清晨的小山樓上并沒有人。濕潤的陽光塗抹在陳舊的木欄杆上,閃耀出一片虹彩。
不止是樓上沒有人,整條街似乎都靜悄悄的沒有人。然而并不需要恐懼;在這樣妩媚的陽光之下,無論角落裏怎樣厚重的污垢,都會無所遁藏的升散為空氣中透明的微塵。
羅宛走上樓。木樓梯在他腳下發出令人安定的咯吱聲響。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頭發高高的束着,帶着一柄刀。
樓上有人在等候。當然,等的并不是他。但那人卻半點也沒表現出驚訝之意,甚至沒有站起;面具後的雙眼冷靜的打量着他。
“這一次,你還是沒有信心殺我嗎?”羅宛說。
“但我在這裏見到了薛二公子,就證明我并沒有來錯地方。”
薛飛翎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三月之期已過,我想知道你為什麽還活着。”
“當然是因為令尊所賜的解藥。”應天長笑吟吟道。“前輩比誰都更明白,令兄之死,在下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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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飛翎轉過身來看着他。“既然你已沒有後顧之憂,那為何時至今日,你又邀我一談?”
與上次相見的意氣風發不同,這位薛二公子每個字都說的很慢,很清晰。無論是表情還是手勢,都絲毫不再倉皇紮眼。
父兄的相繼夭亡,看起來讓他在短期間內成長了十歲。
應天長道:“因為在下不是食言之人。既然答應了前輩要查清此事,在下就會堅持到底。”
薛飛翎笑了,笑容裏帶着微微的譏嘲之意。“洗耳恭聽。”
應天長于是說:“不知薛二公子有沒有聽說過風月琳琅閣。”
薛飛翎道:“請指教。”
應天長道:“這是江湖上一個極為機密的組織,知道的人寥寥無幾。正如它的名字一般,這個組織買賣各種消息情報,通俗點說,秘密,以及各種稀世奇珍,有些甚至是只有傳說中才存在之物。這裏有兩個重點,第一,交易雙方一切自願,買賣不成仁義在,決不做強求這種沒品之事,因為閣主是個很有品位的人;第二,這個很有品位的人我恰巧認識。”
他又笑了笑,一字一句的道:“所以你告訴我的關于你在廬州遇到的一切,每個字都是在放屁。”
薛飛翎悠然道:“我不大明白你在說什麽。”
應天長道:“好啊,薛二公子雙耳有疾,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在我面前奪劍自盡那位薛公子并非令兄,而是你。令兄已經死了;被你所殺。我想為了這件事,你一定籌謀了很久;不幸令兄雖死,他身上的紅瑚蟲卻以血入血轉移到了你身上,具體細節你肯定不怎麽願意回憶。你運功逼毒,卻适得其反,既要推托令兄之死,又急需解藥,然後我就被稀裏糊塗的拉來成了這個替罪羊——薛二公子,你坑人坑到我頭上來了。”
薛飛翎森然道:“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什麽意思?難道只有你應天長騙得天下人,天下人騙不得你?再者,你的話異想天開,漏洞百出。你如何就斷定是在騙你?難道我兄長就不能是這假冒的風月琳琅閣的受害之人?”
應天長道:“你這話說的歪打正着,你兄長确實是受害之人。好的,我們就假定這是一個詭秘可怕的組織,有不可告人的野心。我不是他們肚子裏的蛔蟲,只能從我所經歷的事情來推測這目的究竟為何;起初我在臨安故意招搖過市,無人理睬,甫與玉環姑娘見過面,他們就馬不停蹄的上來亂殺一氣,自此之後就是每天想方設法的砍我。我在你眼裏的作用,其實就等于玉環姑娘的行蹤,除此之外,我一錢不值。這中間還出了岔子;你原以為一次見面就已足夠引出她,結果說完話她從後山的密道走了,你們的人就蠢到硬是又找了那麽些天。”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可惜,我想通這點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薛飛翎道:“太晚了。”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的毒已經解了。”
應天長道:“你用什麽法子逼她替你解的毒?”
薛飛翎笑道:“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應天長眼中閃過一抹駭人的淩厲之色。一只水鳥從湖上驚起,潑翻了一片荷葉,留下一道燦然的水跡。
“玉環姑娘的話無論我相信與否。”他終于又說。“都給了我一個很有用的提示:我遇到的那個薛大公子也許并不是死者本人。若不是死者本人,他卻也中了一樣的毒,而且命在旦夕;這樣你們一定要通過我找到玉環姑娘,就很能說得通了。
當然,這最多只能說明有這麽個人。我這人心理比較陰暗,打小聽了很多兄弟阋牆的故事,再者你們倆姿容面貌都相似,裝扮起來容易得很;更糟糕的是你父親與羅宛一戰之後,明明沒受什麽傷,幾天就撒手人寰,若大家業,一夜之間全壓在你肩上;請薛二公子別見怪,我直接就猜到你頭上去了。”
薛飛翎道:“上次相會,你說我命在旦夕。”
應天長一揮手道:“我說的話有時候我自己都不信。再者,對症下藥雖然難能,這世上延命的法子卻有很多;你薛家神通廣大,讓你拖上十天半個月總是不難。附帶一提,你是佯裝自盡之後把琅玕劍又插在你兄長的身上了嗎?我都想替你兄長一大哭啊。”
他突然道:“诶,薛二公子你說這種話,是完全承認的意思嗎?”
薛飛翎道:“我只是在等你繼續。如果這時候強行打斷你,總感覺會比殺了你還要難受。”
應天長笑道:“薛二公子真是善解人意。然而以上所言畢竟都是猜測,除了證明我豐富的想象能力外,并沒有更大的實際用處;那不如來換個方向,作為一個把自己看的千鈞之重的區區在下更加感興趣的話題:為什麽你們偏偏挑中我。或者說,挑中我,和羅宛。”
薛飛翎道:“哦?不是因為你彼時正好身在潤州城,并且又見多識廣,最有可能看出這種紅什麽蟲的來歷嗎?”
應天長道:“當然不是。是因為你有一個好師父。”
那人伸手将面具摘了下來。羅宛一動不動的看着面具後面的臉。
他幾個月前剛見過這張臉。然而感覺已經完全不同。這張臉堅毅而冷谲,眼裏有一種鷹隼一樣殘忍的神情。落魄潦倒的氣質當然也已完全消失;即使說這是一位掌門或者盟主,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羅宛道:“久見了,牧門主。”
牧鵬雲大笑起來。“門主,什麽門主?整個六合門已經覆亡于你落雁刀之手。你是在嘲笑老夫嗎?”
羅宛道:“是我失言。見過奔雷刀。”
牧鵬雲靜靜的看着他,道:“留下你,就等于把這點告知你。那孩子實在是太蠢了。”
羅宛道:“你我都是沉溺在過去中的人。只不過我一直想要擺脫。”
牧鵬雲獰笑道:“你有什麽資格說擺脫?”
羅宛道:“是。應天長擋下的三刀,是硬生生阻止我向煉獄墜落的最後一步。我度過了渾渾噩噩的五年,就好像真的可以被遺忘;但自從再次看到九鳳盤珠簪,我才明白,你不可能放下,而我也不能放下;這件事情終究要有個了結。”
他往後退了一步,握住腰間的刀。他聽不到它往常慣有的鳴動;它沉靜得像是高崖下的潭水。
應天長道:“六合門主牧鵬雲,也就是奔雷刀于俠贲,你傳道授業的恩師。”
薛飛翎道:“這種事情想要打聽,似乎就沒有那麽難了。”
應天長道:“是。其實薛二公子,我實不該這樣罵你;比起你師尊,你對殺我二人這件事,遠沒有那麽積極。我的性命反正在你掌心,勞民傷財實無必要,至于羅宛,你甚至不惜暴露身份的危險放過了他一次。說到原因,我想大概是武者的執着之類的。”
薛飛翎靜靜道:“不光明正大的贏他一次,我無法服衆。只有這件事情,我不會退讓。”
應天長大笑道:“就憑這句,我當敬你一杯。”
薛飛翎道:“可是這戰想來要泡湯了。我想你二人交換了赴約的地點。”
“所以薛二公子想要怎樣的補償呢?”
“不如你代替他來與我一戰如何?”薛飛翎道:“雖然我讨厭你,也讨厭你的劍。”
“你誤會了。”應天長攤了攤手。“雖然薛二公子大抵沒準備讓我活着走出這裏,而也許與此同時,牧門主也已經得償所願。整件事情的贏家,到底還是你們。但我必須申明,薛二公子,我毫無與你作對的打算。我今天來這裏,是為了跟你談一個交易。”
牧鵬雲站了起來。奔雷刀已出鞘!
這是一把重達數十斤的大刀。單是撲面而來的刀氣,就讓人有如遭淩遲的錯覺。然而周遭桌椅卻沒有絲毫震動。
羅宛的長刀在這暴烈的刀勁之中如将要融盡的雪光一樣絕望的閃爍。铿然一聲,兩刀相交。他們還是站在原地。羅宛的右臂上留下一道深及見骨的傷痕。
“你的刀跟原來不大一樣了。”牧鵬雲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說。
羅宛只是把刀換到了左手。右臂上的血一點一滴的落在地上。他眼中的墨色不知何故深邃了起來。
“就算你殺父弑兄又如何?你若償命,薛家一夜将傾,也未必是什麽好事。我又不是正義的使者,這事情也終究與我無幹。我所關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薛飛翎道:“你這話,倒很像是真的。”
應天長道:“我并沒有強求薛二公子相信這些。只是,如果我今天真的沒能走出金山寺,其後果可能就不是薛二公子所樂見了。”
薛飛翎瞳仁微微收縮着,道:“你沒有證據。”
應天長笑道:“薛二公子糊塗了。你別忘了支厚博還在我手上。”
薛飛翎道:“他與一個死人無異,不會告訴你任何事情。”
應天長嘆道:“何必呢?世間最可怕者,莫過于流言。挑撥生事造謠離間,在下都是一把好手。再者,薛二公子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令尊肯将解藥給我,是因為他早已心中有數?家門不幸,薛大公子屍體上的致命傷想來不止一處,又如何能逃過他的法眼?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他已經早有後手,只是仍然心存幻想,想等你幡然悔悟的那天?”
他每說一句,薛飛翎的眼角就跳動一下。
“你不懂。”他緩緩道。“我兄長只不過是個一事無成的浪子,我父親更是一個暴戾強橫之人。我做這些事情,是不會後悔的。”
應天長道:“所以,跟我交易,是你現在最好的選擇。”
他的刀變快了。
這些年無論遇上怎樣的對手,他都無動于衷;只有面前的這一個,他不能把他當做木石。
每揮一刀,這個人的面容都在他心裏激起一陣痛苦的撕裂。他們已經過了三十刀。他的眼前痛苦得已經發黑。
妻兒的笑容,橫屍于地的慘狀,碎裂的瓷杯,鬓邊的殘花,長樂門裏仿佛漫無止境的屠殺,他刀下滾落的頭顱,粘稠的鮮血噴濺在牆上和地上,将他的黑衣染得更黑,一直滲進他的皮膚和骨髓裏去,夜以繼日的散發出腐臭的味道。那種揮刀的感覺,他一輩子也不能遺忘。
太陽已經升高,整座小山樓仍舊寂靜無人;街道上仍舊門戶緊閉,只有黃狗垂着尾巴悄悄的走過。
不會有其他人。任何卷進這場刀決的妨礙,都會化為齑粉!
薛飛翎道;“你想要什麽?”
應天長道:“你薛家的一件藏品,迷榖枝。”
薛飛翎淡淡道:“你要他做什麽?”
應天長大笑道:“薛二公子敢是沒跟人做過交易。你只要權衡它對你的用途和我所提出的條件孰輕孰重即可,其他的事情多思無益。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擔保,我要這件東西有我的用途,與你薛家絕無瓜葛,更不會有害。”
半日,薛飛翎道:“可以。我會遣人送到你的住處。”
應天長道:“那就多謝。走出此地之後,今天我們所說的一切,世上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又笑了笑,道:“只是來日方長,雖有你師尊在旁扶持,薛二公子當更思勉勵。”
薛飛翎道:“你覺得小山樓中現在勝負如何?”
應天長離去的腳步微微一頓。
“我不知道。”他說。“但只有這個,我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他已經中了數刀。他不在乎自己中的刀。
牧鵬雲也中了數刀。他的眼前漫起一片凄豔的紅色。他的刀越來越快,越來越亂,就像一個随心所欲的瘋子。
只剩下這一個人,其他人都已經被他殺盡。只剩下這一個人,仿佛是罪孽的源頭。勝利在望。他只要殺了這最後一個人,就可以了無遺憾的——
“我接你三刀。今日之事到此為止……”
“你可敢一試……”
“三刀。你可敢……”
他睜開了眼睛。
金色的砍刀已經吃進他的腰側。
而他手裏的刀停在對方的咽喉。
牧鵬雲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既似怨毒又似解脫的笑意。他松開了手。奔雷刀沉沉的墜落在地,整個小山樓都驚醒一般晃了一晃。
“你只要殺了我……這件事情就結束了。”他說。“永遠的結束了。”
羅宛的目光渺然,明明是在盯着他,又仿佛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良久,他極慢的收回了刀。落雁刀無聲的滑進他的刀鞘。
“對。”他說。“這件事情永遠的結束了。”
他大步走進了陽光之下。
長街不知何時已經開始有了喧鬧的溫度。店鋪在開門。有人在掃地,灑水,無意的清除了他一路逶迤滴下的血跡。傳來食物的香氣。有女孩子在賣花,很新鮮的芙蓉花。長街的盡頭站着一個在等他的人。
應天長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好友,恭喜。”他說。
羅宛突然一把抱住他。應天長吓了一跳,卻沒有動;他聞到他身上寒冷似鐵的血的氣息和溫軟的花的氣息。
“多謝。”羅宛在他耳邊說。
他又用了用力,才放開他。應天長望着他,心中只有無限的溫和的喜悅。
“你的事情辦完了嗎?”羅宛問。
“完了。”應天長笑道。“說到底還要多謝你,使我有多餘的時間跟薛飛翎周旋,讓他誤以為我确實已經得到了解藥,有恃無恐,方才有跟他交易的餘地。那解藥是以迷榖枝浸泡而得,他果然并不清楚。而迷榖枝本來就是我之前去到潤州的初衷,當時還在盤算要如何讓薛家割愛,現在也算殊途同歸了。”
羅宛道:“你會有一天告訴我,你找它是做什麽用嗎?”
“會的。”應天長輕聲說。“一定會的。而且很快。”
羅宛道:“薛飛翎還活在人世?”
應天長道:“看這話說的,是你去跟人拼生死,我只是去跟人談事情。”
羅宛道:“他還有多長時間?”
應天長道:“也許三天,最多五天。”
玉環不會放過薛飛翎。縱使她已經成了一縷無主的幽魂。
薛飛翎體內重新醒來的紅瑚已經鑽進了他的心髒。他的眉間有一個極細的血點。
一往而深的情意要如何報答?玉環不可能報答。但是她也不會虧欠人任何東西。
羅宛道:“我們回去罷。”
應天長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一點點事情。”他不等羅宛開口,就說:“我想吃好友做的菜。嗯,尤其想吃清蒸鲂魚。不知道這裏有沒有鲂魚。”
羅宛怔了一怔,不由笑道:“有什麽魚給你做什麽魚。”他深深看了應天長一眼,轉身離開。
時值正午,暑熱相催。應天長推開了小山樓半掩的門。內中仍舊空無一人。
他走到樓上。樓梯竟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所有的舉動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跌坐在地的牧鵬雲只看到游動的影子。他擡起頭。
他突然像一座鐵塔一樣重新聳立了起來,眼中滿是□□的仇恨之意。他的手也重新握住了刀。
“你還是那麽想殺了我。”應天長說,搖了搖頭。“甚至比殺羅宛都還要迫切。我相信這數年來,你做夢都是在殺我。而我也很明白為什麽。當年擋在你身前的我,救下的不是你,而是他。”
牧鵬雲嘶聲道:“你們兩人都該千刀萬剮而死,但你比他更不能饒恕。”
“這無所謂。”應天長說。“你是羅宛心中夢魇的盡頭。若殺了你,他就萬劫不複。所以今天他放過了你。他已經不會再沉溺于悔恨和自責的折磨了。作為他的朋友,我非常欣慰看到這個場面。”
牧鵬雲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着。
“悔恨?自責?”他連牙齒都因為極度的激動在打戰。“你們兩人都該!!!”他簡直找不出一個合适的詛咒的詞語。
“所以直到方才為止,我都很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應天長自顧自的說。“但從現在開始,就不同了。牧門主,或者應該叫你于前輩;我是來殺你的。”
他抽出了琅玕劍。碧綠的劍身在陽光下閃爍着幽暗的光輝,像是最青翠的竹,最純粹的玉,最狡黠的蛇。
“你的任務已經在方才完成了。但留你在世間,只會給他,和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所以,我是來殺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