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冰釋

這是一個太長太長的夢。

夢裏有很多人。站着的人。他們不說話,不笑,也不動。他們甚至沒有臉,只是一片光滑的模糊。被刀砍中,就會直挺挺的倒下。他一個個的砍倒他們,像砍倒一棵又一棵樹木,噴出大量甜美的汁液。人的前方還是人,樹的遠處還是樹木。他在這叢林中艱難而漫無目的地砍伐着,想找出一條通路。一直到他聽見那聲音。

輕而又輕的一抹笛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從不屬于這裏的另一個世界傳來。像撥開雲層的一抹極淡的光線,或打在葉片上的一滴雨水。然而并不是要牽引他去到什麽地方。只是這樣單純的響着。

他醒了過來,突然想要飲酒。

他找不到酒。曾經埋藏梨花酒的熟悉的酒窖現在已經空了,只留下蛛網和灰塵。他只好向山坡上走去。

應天長坐在梧桐樹下,口裏噙着一片葉子。羅宛在他身邊坐下來。青草帶着日光鮮豔的暖意,靠近土壤的根部卻是冰冷的。

“跟那時候一樣。”他說。

他指的自然是他們初識之時。

醒來的羅宛并不說話。自然也不能開口趕人。應天長就無師自通的留下來,看他的書,飲他的酒,每日在山坡上吹笛。這種願者上鈎的法子無疑很有效。

“你能殺了我,為何要救我?”他對應天長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我能救了你,為何要殺你?”應天長回答。

他現在想起這兩句話,有些往者不可追的感慨。應天長真的救了他嗎?讓他這樣一個人在世上繼續茍活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

“是你把我帶回來的?”他問。

應天長摘下口中的葉子。他似乎已經打定主意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會再吃驚了。

“你忘了?”他說。“在杭州,你受了很重的傷。”

“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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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長勉強一笑,道:“這算不得什麽。我們是什麽交……”

此言一出,他們都好死不死的想起來晴初樓上曾號稱老死不相往來。好歹中間已經隔着許多變故,應天長可以臉皮一厚當做沒有這事,不幸這記憶對于羅宛還很嶄新。他的臉色突然一暗,顯然正經歷着違背誓言的良心折磨。

“……情。若要算這個賬,那只怕太難了,弄不好還是我欠你的多些。”應天長只是頓了一下,居然流暢的說完了,更居然還有下文。“羅宛。”他太少直呼其名,見他如此認真,被叫到的那位真是駭過于喜。“我們怎麽也算生死之交罷?”

羅宛淡淡道:“你覺得是,那就是。”他簡直替自己覺得羞愧。

應天長笑道:“好啊。那就算是。——算個屁,你以為這容易着呢!天上掉的不然路邊撿的似的!你以為我文武雙全,左右逢源,所以遇到什麽貓的狗的都是生死之交了!你是君子,重一諾輕五岳,哪怕素不相識人,赴湯蹈火于你不難,我不過一個小人,世人誰不知我貪生怕死,拔根汗毛都能計較半天,——我不是腆着臉跟你邀功自伐,——我是不知道世上還有個你!”

羅宛道:“即是說你寧肯為我死,也不願為我動心?”

應天長差點昏厥,垂死掙紮道:“這是兩碼事。”

羅宛道:“确實是兩碼事。”

他眸中滿是痛苦之色,站起身來,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強求。”

應天長只覺嗓子發堵,幹巴巴的笑道:“還是我的不是較多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知道羅宛是誤解了,然而卻不知從何開口,甚至不知有沒有這個開口的必要。

羅宛向他俯下身。應天長強迫自己不要後退;他本來也無法後退。他的脊骨抵着粗粝的樹幹,羅宛一只手扶住他單薄的肩胛。

“你不喜歡我碰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他輕聲道。“你告訴我,我自然不碰你了。”

“因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要笑我。”應天長的目光,明淨的注視着他,這一次既不畏縮,亦不逃避。羅宛恍然發覺,他在重複曾經說過的話。今天他們不是在重複曾經做過的事,就是在重述曾經說過的話,不免給人一種錯覺,就好像可以從什麽做錯的地方重新開始似的!“你不要笑我,我沒經歷過這種事,我沒法子明白的下決斷。我既不曾愛過人,也不曾為人所愛。你需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你以為我太看輕你,所以失望透頂;可是反過來你也沒把我的話當真不是?我也是很鄭重的在回答你,決不是在推托。”

羅宛好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的手指在應天長下颔上輕輕一捏,應天長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這樣會讨厭嗎?”他問。

應天長冷汗直流:“我……不……知道。”

“那這樣呢?”羅宛旁若無人(其實也的确沒人)的湊近來。眼看那五官越放越大,應天長狼狽的掙脫他。“好友!”

羅宛放開手,唇角噙着一縷不易察覺的笑意。

“往後在你同意之前,我是不會再碰你的。”他說。

“唉,你真是太體貼了,我忍不住要涕零。”應天長道。“只是這一次,你卻不怕等得太久嗎?”

羅宛道:“這就與你無關了。”

他又重新在旁邊坐下來,舒服的伸直一雙長腿。被梧桐枝葉篩過的光影在他身上淺淡的漂浮着,腰間束了一條深藍色的絲縧;他沒有帶刀。

這是第一次應天長見羅宛沒有帶刀;他感覺呼吸有點不自然。

“你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這一路過來。”他問。

“不記得了。”羅宛說。“你又想瞞我什麽事?”

“沒打算瞞你,只怕你不信。”應天長道。“不過你先告訴我,你為何會在那破廟裏?”他不等羅宛回答,又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他手裏拿着一個瓷瓶。

羅宛道:“那不是解藥。”

應天長道:“我知道不是。”

羅宛道:“那是我與薛白雁一戰的賭注。真正的解藥,我卻沒能拿到。”

應天長強笑道:“我有什麽好啊。”

羅宛冷冷道:“你沒什麽好,就是自我感覺特別好。”

應天長笑道:“受教了。我很想知道是什麽人能将你傷的那樣重?”

羅宛道:“一個極為優秀的刀者。”

應天長道:“縱然如此,把你直接打回七八年前也忒離譜了。”他便一五一十的告訴羅宛這一路變故,當然都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五和十。說到九鳳盤珠簪時,字字斟酌小心。羅宛卻沒有悲怒激動之狀,淡淡道:“那簪子早已丢了。”

應天長道:“是那夜丢的?”

羅宛道:“是。從杭州帶回去後,她很喜歡,每天都戴着它。”

應天長半日不語。羅宛道:“你在想什麽?”

應天長微笑道:“我在想,是不是該替他們求個情,可以讓他們死的不那麽凄慘。”

羅宛道:“你覺得七年前的我如何?”

應天長嘆道:“難哪。君子難悅。我使盡渾身解數來讨好你,你都愛答不理,以至于我對自己的人生産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

羅宛道:“你介意把細節重述一遍嗎?”

應天長和氣的笑道:“來世吧。”

接下來的幾天,他每天練五個時辰的刀。

湛露館他已經許久未回來過,只留了兩三家仆在此看守,草草收拾幾間屋子給他們二人住。以前的屋子他是不住的。但他也偶爾進自己的書房。撫摸那些剛拭去灰塵的書籍和古玩時,他心裏湧起一種沉穩而窒息的傷感,就像海浪漫過沙灘時嵌下的石子。

他每個午後都去妻子的墓,打掃并放上一束剛開的芙蓉花。而這個地方他本來以為是只有死後才會躺進來的。

應天長很少在這裏,幾乎都在外面活動。一天晚飯後,阿淳來禀告他:“應公子在房中等主人。”

應天長在燈火旁看信。他一邊看一邊不停的嘆氣。

“事情很糟糕。”他說。“玉環姑娘一直沒有消息。小柳遣人去她居所探查,院中有打鬥痕跡。我不願往壞的方向猜測,但她可能已經兇多吉少了。”

羅宛走到他對面坐下。“我們是不是該出發了?”

“明天就動身。”應天長道。“我的三月之期是肯定要錯過,你那個三月之期卻不能不趕。”他重重拍了一下羅宛的肩膀。“來吧羅大俠,把握住這個再一次締造傳說的機會吧。”

羅宛毫無表情道:“我知道你心裏大抵是有數了。我還有兩件事情可以告訴你。第一,在杭州遇到的面具刀者,雖然刀路和刀法完全不同,卻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哦?你想起了誰?”

“薛飛翎。”

應天長笑道:“這很有意思。第二件呢?”

羅宛道:“在廬州碰見的牧鵬雲……”

應天長騰一下站起來。“廬州?牧鵬雲?大俠你還可以更晚一點告訴我真的。”

羅宛道:“已經晚了嗎?”

應天長道:“不晚,你就在我墳前把這消息燒給我也不晚。”他又坐了下去,嘆口氣道:“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心情,罷了。我只問你一件事。如果再一次對上那個面具刀者,你有沒有把握?”

羅宛道:“沒有把握。”

應天長道:“你上次是遭到他暗算。”

羅宛道:“天外有天。這世上有很多好刀。”

應天長笑道:“你就是我已經遇見的最好的刀。哪怕算上将來,我也如此确信。即使你不是,我也會讓你成為最好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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